楚風(fēng)卷著宮闕檐角的銅鈴,一聲緊似一聲。伍奢立在殿前,白石階冷如鐵。他望出宮門,
郢都長街市井喧嚷,渾不知一場風(fēng)暴將至?!按笸跤辛?,伍奢羈押候?qū)彛?/p>
”甲胄碰撞聲撕碎寂靜。青銅戟交叉攔在他身前,寒光映出他眼中一閃而過的驚愕,
旋即歸于死水。他曉得,費無忌的讒言,終是吹入楚平王耳中。太子建被誣謀反,他這太傅,
自然難脫干系?!拔乙姶笸酢!蔽樯萋暦€(wěn)如磐石。軍士不答,只以戟尖相逼。
斜長的宮墻影,吞沒他挺直的脊梁。遠處高閣上,費無忌輕笑,袖中手微動,
比了個斬草除根的手勢。暗云低垂,郢都的天,要變了。消息傳至棠邑時,
伍尚正在庭中練劍。秋風(fēng)掃落葉,劍光如雪。他是棠邑大夫,政績清明,百姓稱道?!按笕?,
京城急報!伍奢大人下獄,大王命二位公子速往郢都!”信使跌撞入門,衣襟染血。
伍尚收劍,心神俱震。父陷囹圄,王命急召,分明是死路一條。“子胥何在?”他急問。
其弟伍員,字子胥,此時正在城郊巡防?!耙延腥巳蠖??!蔽樯醒雒骈]目。
他知去亦死,不去亦死。然君命如山,父命如天。“備車,往郢都。”城外校場,
伍子胥挽弓搭箭。弓如滿月,箭似流星,直沒百步外靶心。忽有馬蹄聲疾至。
親兵趕來低語數(shù)句,伍子胥色變,拋弓急返。兄弟相見棠邑府中?!巴趺豢蛇`。
”伍尚聲沉痛極,“此去兇多吉少,若以我死換父親生路……”“兄長!
”伍子胥猛抓住伍尚手臂,“此是陷阱!費無忌欲滅我滿門,去則必死!”燭火搖曳,
映著兩張相似卻決然不同的面龐。一者悲憫如佛,一者凌厲如劍?!熬妓?,臣不得不死。
”“君不君,則臣不臣!”伍子胥目眥欲裂,“無道之君,何須效忠?”兄弟對峙,
空氣凝滯。終是伍子胥退后一步,眼中已有決斷?!靶珠L效忠赴死,子胥逃生復(fù)仇。
各盡其道?!币股校瑑沈T馬分道揚鑣。一往郢都,一奔天涯。昭關(guān)巍峨,如巨獸盤踞邊境。
伍子胥匿身林中,見關(guān)門森嚴(yán)。緝捕文書貼滿城墻,他的人頭值千金賞。三日三夜,
他困守山林。饑食野果,渴飲露水。每欲近關(guān),皆見守軍嚴(yán)查,插翅難飛。第四日黎明,
他對水自照,驚見鬢染秋霜。一夜白頭!忽聞身后步聲急迫,追兵已至。伍子胥心一橫,
徑走向關(guān)隘。守卒攔問:“何人出關(guān)?”他指墻上畫像:“可是追捕此人?
”守卒嗤笑:“伍子胥黑發(fā)俊朗,你這白發(fā)老翁,豈是他?”城門啟一縫。出關(guān)十里,
他回望楚地山河,發(fā)誓:“不復(fù)仇,不入此門!”大江浩蕩,橫亙前路。伍子胥奔至岸邊,
但見波濤洶涌,無舟可渡。身后煙塵起,追兵已近。正絕望時,忽有漁舟破浪而來。
舟上老翁須發(fā)皆白,目如明星?!肮铀偕洗?!”舟小如葉,在浪中起伏。伍子胥躍身上船,
追兵已至岸畔,箭雨紛落。老翁搖櫓如飛,舟入江心。箭矢落水,濺起寒花。至對岸,
伍子胥解腰間寶劍:“此值百金,謝老丈救命恩?!崩衔绦Χ皇埽骸俺踬p千金捉你,
我若貪財,何不獻你首級?”舟遠歌杳:“日月昭昭,逃逝遨遨。父仇不報,
何以歸巢……”伍子胥跪地三拜,轉(zhuǎn)身沒入蘆葦深處。饑腸轆轆,伍子胥步履蹣跚。
至溧水畔,見一女子浣紗,身旁竹籃中有飯食。他躇躊上前:“乞娘子賜食,救命恩必報。
”女子打量他雖衣衫襤褸卻氣度不凡,心生憐憫,奉上飯食。伍子胥狼吞虎咽畢,
忽覺不安:“若有人問可曾見我,萬萬不可說。”女子點頭:“我知你是逃難人?!迸R行,
他再回首:“切記勿言見我!”女子忽抱石投水,聲如裂帛:“妾以死明志,公子放心!
”伍子胥伸手欲攔,已不及。溧水悠悠,吞沒貞烈魂。他跪坐岸畔,淚落無聲。復(fù)仇路上,
又多一筆血債。吳都梅里,市井繁華。伍子胥白發(fā)披散,垢面赤足,坐于街角吹簫。
簫聲凄厲如劍,引行人側(cè)目。他已在此吹簫三日,等一人。終有一日,華車停駐,簾幔掀起,
露出一雙銳眼。公子光,吳國權(quán)臣,正欲覓才圖大事?!叭隇楹稳??簫聲何以如此悲愴?
”“楚人伍員,父兄含冤而死,逃難至此,愿投明主。
”公子光目光如電:“可是楚臣伍奢次子?”“正是?!彼哪肯鄬?,
彼此看見對方眼中野心與機鋒?!半S我回府?!惫庸夥畔萝嚭?,“吳國需要你這樣的劍。
”伍子胥拾簫起身,塵埃落處,新局開啟。公子府密室,燭火通明?!皡峭趿排橙酰?/p>
國政昏亂。”公子光推過酒盞,“我欲取而代之,需君助我。
”伍子胥凝視圖冊:“王宮守備森嚴(yán),強攻不可取?!彼笇m苑圖:“王僚嗜炙魚,
可從此下手?!薄昂谓??”“我知一人,名專諸,勇力絕倫,且善烹魚??墒顾麑W(xué)炙魚之術(shù),
近身行刺?!惫庸廪哉疲骸按擞嫶竺睿∪粚VT何在?”“市井屠狗輩,明日我便尋他。
”二人密談至天明。出密室時,朝陽刺目,伍子胥瞇起眼。十年流亡,終于落子。
吳國將是他的棋盤,復(fù)仇的起點。專諸家貧,以屠狗為生,卻事母至孝。伍子胥登門時,
專諸正為母熬藥。茅屋低矮,藥香苦冽?!皦咽靠稍缸黾笫?,青史留名?
”專諸搖頭:“老母在堂,不敢以身犯險?!蔽樽玉悴徽Z,次日攜米肉再來,連送旬日。
專諸母召子:“此非常人,汝當(dāng)報之。吾年已高,不足為念。”專諸泣拜,
乃見伍子胥:“愿效死力?!惫庸庹倭冀?,鑄短劍藏魚腹中。劍成寒光凜冽,
名曰“魚腸”。專諸持劍試舞,刃風(fēng)削燭火。“王僚甲衛(wèi)如云,此去必死。”伍子胥道。
專諸大笑:“死得其所,快哉!”吳宮盛宴,炙香四溢。王僚重甲裹身,甲士環(huán)立。
公子光敬酒三巡,忽抱腹呼痛:“臣突發(fā)疾,需如廁?!蓖顺龅钔?,他向伍子胥頷首。
時機已到。專諸赤膊捧魚盤,低首趨步而入。魚香撲鼻,王僚不由前傾。至王前,
專諸忽掰開魚腹,寒光乍現(xiàn)!魚腸劍出,如閃電裂空。王僚愕然欲起,劍已貫喉。
甲士戟刃齊至,將專諸捅作血人。他大笑三聲,氣絕身亡。宮外,公子光率死士殺入。
伍子胥白衣執(zhí)劍,首次在吳國露出鋒芒。血洗宮廷,改朝換代。吳王闔閭即位,伍子胥拜相。
復(fù)仇之路,從此開啟。新都姑蘇,地勢低洼,水澤縱橫。伍子胥立于荒澤中,白發(fā)揚如戰(zhàn)旗。
他執(zhí)杖劃地,杖落處,泥水迸濺。“此地當(dāng)立城門八座,水陸并行。城周四十七里,
高二丈八尺。”隨行官員面面相覷:“相國,沼澤地基松軟,如何筑城?”“伐木為樁,
深夯入地。取土填洼,壘石為墻。”伍子胥目光如炬,“三年必成?!笔侨?,
萬千民夫集于澤國。木材從深山順流而下,巨石自遠山開采。號子聲震天,伍子胥日夜督工,
目赤如血。有人諫言勞民傷財,他冷聲道:“欲霸天下,先固根本。今日之苦,他日之福。
”沼澤中,城墻一寸寸生長。伍子胥的復(fù)仇之志,亦如這新城,在泥濘中扎根。
一封帛書自吳都發(fā)出,飛向穹隆山隱廬。伍子胥親筆致書:“吳國欲強,愿請先生出山,
共圖大業(yè)?!彼?,要破強楚,非有軍事奇才不可。孫武之名,他暗訪多年。山徑幽深,
伍子胥徒步而上。茅廬前,青衫文士正在鋤菜,狀若農(nóng)夫?!跋壬ㄊ?/p>
何不用于世?”孫武淡然:“兵者兇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當(dāng)今亂世,
非兵不能安天下?!蔽樽玉阒干较鹿锰K新城,“此城可為先生演武場?!睂O武目光掠過城郭,
終是一嘆:“既遇知音,敢不效命?”二人下山時,夕陽如血。身后竹簡兵書,
即將染紅春秋。吳宮演武場,三百宮女紅妝持戟,嬉笑如常。闔閭高坐觀臺,
面有疑色:“女子亦可操練?”孫武執(zhí)令旗而立:“軍法無情,男女無別。
”伍子胥靜立一側(cè),目如深潭。孫武三令五申,宮女仍嬉鬧不止,尤其二寵姬嬌笑嫣然。
“約束不明,申令不熟,將之罪也?!睂O武聲音驟冷,“既已明而不如法者,吏士之罪也!
”他轉(zhuǎn)向闔閭:“臣請斬隊長以明軍紀(jì)?!标H閭大驚:“寡人知將軍能用兵矣!
寡人非此二姬,食不甘味,愿勿斬也!”孫武厲聲道:“臣既已受命為將,將在軍,
君命有所不受!”劍光閃處,美人頭落。全場死寂。再鼓號令,宮女進退如一人,
無敢出聲者。伍子胥嘴角微揚:復(fù)仇之劍,終于開刃。“楚強吳弱,不可力敵。
”伍子胥指沙盤道,“當(dāng)以三軍輪流出擊,彼出我歸,彼歸我出。
”孫武頷首:“楚人必道遠而疲于奔命?!庇谑菂擒姺秩龓煟喠鲾_楚邊境。忽擊潛邑,
忽攻六邑,楚軍疲于應(yīng)對。楚將囊瓦怒極,率大軍追至豫章,卻見吳船順流而下,追之不及。
“吳人狡如狐,怯如鼠!”囊瓦捶胸大罵。吳宮中,探馬報楚軍士氣日漸低迷。
闔閭大喜:“子胥之策,真神算也!”伍子胥卻面無喜色:“此僅傷其皮毛,未動筋骨。
”他望向西方,眼中燃著幽火。十年謀劃,終近收官。周敬王十四年冬,吳軍誓師伐楚。
戰(zhàn)船千艘,帆檣蔽日。伍子胥白衣白甲,立于旗艦之首。江風(fēng)獵獵,吹動他如雪長發(fā)。
“此去郢都,水路千里?!睂O武蹙眉,“楚必有備?!薄罢稳绱??!蔽樽玉憷湫Γ?/p>
“囊瓦庸才,必貪功冒進?!惫缢希娭髁χ翝h水設(shè)防。兩軍隔江對峙,戰(zhàn)云壓城。
是夜,伍子胥獨坐艙中,拭劍良久。忽有親兵報:“獲楚軍使者,攜重禮求見?!薄皫蟻?。
”來人竟是故交申包胥,布衣斗笠,目含憂色?!白玉?,真欲破楚耶?”“父兄之仇,
不共戴天?!薄澳隳芨渤冶啬艽娉?。”申包胥長揖及地,“各自努力吧?!惫视褎e后,
伍子胥徹夜未眠。漢水滔滔,楚軍嚴(yán)陣以待。吳軍帳中,伍子胥忽生一計:“囊瓦貪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