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墻深深,鎖住了多少紅顏的青春與夢想。我入宮那日,恰是桃花盛開的季節(jié)。
十六歲的年紀(jì),揣著對未來的朦朧憧憬,踏進(jìn)了這朱紅高墻。如今十年過去,桃花開了又謝,
謝了又開,我仍是那個無寵的柳貴人?!爸髯?,該起了?!笔膛|香輕聲道,掀開紗帳。
我睜開眼,望著頭頂繡著淡雅蘭花的帳頂,恍惚了一瞬。十年如一日,
這景陽宮偏殿的早晨總是清冷得很。“今日不必梳太復(fù)雜的發(fā)式,簡單些便是。”我坐起身,
由著蕓香為我更衣。鏡中的女子二十六歲,眉眼尚算清秀,只是眼角已有了細(xì)密的紋路。
后宮佳麗三千,如花般一茬接一茬地開,我這般的容顏,早已被圣上忘卻在九霄云外。
“主子,貴妃娘娘那邊…”蕓香欲言又止,手中的木梳頓了頓。我輕輕搖頭,“不必多說,
我自有分寸?!绷仲F妃倒臺的消息昨日就已傳遍六宮。
那個曾經(jīng)寵冠后宮、驕橫不可一世的女人,因涉嫌巫蠱詛咒皇后,一夜之間從云端跌落。
陛下震怒,廢其位份,打入冷宮,三日后將遣送離宮。而這深宮之中,最不乏落井下石之人。
用過早膳,我照常去長春宮向皇后請安。殿內(nèi)珠光寶氣,衣香鬢影,
各宮妃嬪似乎比往日更加精心打扮,唯獨我穿著一身半舊的湖藍(lán)色宮裝,
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皢?,柳貴人今日這身倒是應(yīng)景?!崩顙鍝u著團(tuán)扇,斜眼打量我,
“貴妃娘娘倒了,您這素凈打扮,是替她戴孝不成?”幾位嬪妃掩口輕笑。我垂眸不語。
十年間,這般奚落早已習(xí)慣。無寵無勢的貴人,連得臉的宮女都敢給我臉色瞧。
若非早年隨大流站隊皇后,怕是在這宮中早已無立錐之地?;屎蠼袢招那轭H佳,雖面上不顯,
但眼角眉梢的舒展瞞不過人。她慢條斯理地品著茶,聽著各宮妃嬪對林貴妃的聲討。
“那毒婦竟敢以巫蠱之術(shù)詛咒娘娘,死不足惜!” “聽說冷宮里昨夜鬧鬼,
怕是報應(yīng)…” “三皇子也不知是不是陛下親生,瞧那眉眼,
與貴妃那表哥倒有幾分相似…”話音未落,滿堂寂靜。這話說得過了界,
連皇后都放下了茶盞?!昂f什么?”皇后聲音不高,卻讓方才說話的趙貴人撲通跪地。
“臣妾失言,娘娘恕罪!”皇后冷冷掃視全場,“林氏有罪,三皇子卻是皇家血脈。
誰再敢胡言亂語,休怪本宮不講情面?!北娙诉B聲稱是,
但我分明看見皇后與心腹宮女交換了一個眼神。那目光中的深意,讓我脊背發(fā)涼。請安畢,
我正要悄聲退出,卻被皇后叫住?!傲F人留步?!蔽倚闹幸痪o,轉(zhuǎn)身恭立,
“娘娘有何吩咐?”皇后漫不經(jīng)心地?fù)嶂讣咨系啮探鹱o(hù)套,“聽聞你與林氏有過節(jié)?
”我怔住了。入宮第二年,林貴妃還是林嬪時,我曾不小心撞見她與侍衛(wèi)私會。
雖她很快掩飾過去,且那時她尚未得寵,無人相信我的說辭,反而因此被她記恨,屢遭刁難。
這些年,林貴妃得勢后,更是明里暗里打壓我?!俺兼桓?。”我低聲應(yīng)道。皇后輕笑,
“不敢什么?本宮記得,她曾當(dāng)眾掌摑你,說你偷了她的東珠耳墜。
后來耳墜在她自己妝匣里找到了,也不過輕飄飄一句‘誤會’。”我垂頭不語。
那日屈辱的記憶如潮水涌來,臉上仿佛還火辣辣地疼?!氨緦m給你個機(jī)會,
”皇后聲音柔和下來,“去趟南三所,替本宮‘關(guān)照關(guān)照’三皇子?!蔽颐偷靥ь^,
對上皇后深不見底的眼睛?!澳锬?,三皇子才九歲…”“九歲也不小了?!被屎蟠驍辔遥?/p>
“放心,到底是皇子,不會讓你做什么出格的事。只是這宮里人情冷暖,總得讓他早些明白。
”我手心滲出冷汗。這是要我去做那落井下石之人。“臣妾…遵旨?!弊叱鲩L春宮,
春日暖陽照在身上,我卻只覺得冷。蕓香迎上來,見我臉色蒼白,忙問怎么了。我搖搖頭,
“去南三所?!蹦先俏闯赡甑幕首泳幼≈N羧臻T庭若市的三皇子住處,
如今冷清得可怕。幾個小太監(jiān)聚在門外竊竊私語,見我來,慌忙行禮?!叭首釉诤翁??
”我問道。一個小太監(jiān)眼神閃爍,“回貴人,在、在后院呢…”我繞到屋后,
只見一個瘦小的身影站在槐樹下,背對著我。墨色衣袍在春風(fēng)中微微飄動,更顯孤寂。
“三皇子殿下?!蔽逸p聲喚道。孩子轉(zhuǎn)過身來。九歲的崔珩有著與他母親相似的眉眼,
精致得如同瓷娃娃,但那雙烏黑的眼珠卻沉靜得不像個孩子。他靜靜看著我,不言不語。
我攥緊了袖中的手。來時路上,我想好了許多羞辱人的話,可對著這雙眼睛,
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在宮里十年,從來都是旁人欺負(fù)我,我何曾知道怎么欺負(fù)人?
空氣凝滯了許久,我窘得額頭冒汗。身后隨行的太監(jiān)咳嗽一聲,似乎在提醒我。我撓撓頭,
突然想起袖中有一包今早自己做的棗花糕。原是備著餓時墊肚子的,一時情急,竟掏了出來,
塞到三皇子手里?!澳恪⒛阒慌涑赃@種下等點心!”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兇狠些。
三皇子垂下眼,看著手中用普通油紙包著的點心,久久不動。我正忐忑時,
他卻慢慢拆開紙包,露出里面捏成小花形狀的棗糕。他拿起一塊,安靜地吃了起來。
細(xì)嚼慢咽,不像被羞辱,倒像在品嘗什么美味佳肴。吃完一塊,他抬起眼,
烏黑的眼珠直勾勾盯了我很久。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偽裝,看破我虛張聲勢的草包性子。
我被他看得發(fā)毛,強(qiáng)撐著氣勢哼了一聲,轉(zhuǎn)身慌忙離去。走出老遠(yuǎn),回頭望去,
見那小小的身影仍站在樹影里,一動不動?;氐骄瓣枌m,我坐立難安。欺負(fù)一個稚子,
實非我所愿。可在這深宮之中,很多時候身不由己。傍晚時分,我正在用膳,
忽聽外面一陣喧嘩。蕓香跌跌撞撞跑進(jìn)來,臉上又是驚喜又是惶恐?!爸髯樱?/p>
敬事房太監(jiān)來了!陛下、陛下翻您的牌子了!”我手中的筷子啪嗒掉在桌上。半年沒有承寵,
這時候陛下怎么會突然想起我?又驚又喜之下,我慌得去收拾落灰的妝臺。
蕓香翻箱倒柜找出最好的一套衣裙,雖是舊年款式,至少沒跑線?!翱欤髯?,沐浴更衣!
”一番忙亂后,我坐在鏡前,看著蕓香為我梳妝。鏡中的女子雙頰泛紅,
不知是胭脂還是羞窘。二十六歲的年紀(jì),在宮中已算人老珠黃,
陛下為何會...“主子別擔(dān)心,您今日定是得了陛下青眼。”蕓香安慰道,手中卻不停,
將一支珠花仔細(xì)簪入發(fā)間。我被送入養(yǎng)心殿時,心跳如擂鼓。殿內(nèi)燭光柔和,
熏著淡淡的龍涎香。陛下坐在榻上,手中拿著一卷書。我跪地行禮,“臣妾參見陛下。
”“起來吧?!甭曇魷睾?,卻透著疲憊。我起身,垂首而立,不敢直視天顏。
余光瞥見陛下放下書卷,揉了揉眉心。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打量天子。
崔煜今年四十有二,鬢角已染霜色,但眉目間依然有著帝王的威嚴(yán)。“你入宮有十年了吧?
”他突然問道。我一怔,忙答:“回陛下,整十年了?!薄笆辍!彼p輕重復(fù),“朕記得,
你是蘇州知府柳明之女。”我驚訝于陛下竟記得我的家世,“是,陛下好記性。
”“蘇州是個好地方?!北菹抡Z氣越發(fā)溫和,“你這些年在宮中,一直不爭不搶,溫和安分,
很好?!蔽也恢绾谓釉?,只低聲道:“臣妾愚鈍,唯有安分守己而已?!北菹挛⑽⒁恍Γ?/p>
那笑容竟有幾分暖意,與他平日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樣大不相同。他招手讓我近前,
仔細(xì)端詳我的面容?!敖袢漳闳タ戳绥駜海俊彼蝗粏?。我心中一驚,
果然是為了三皇子的事。忙跪下道:“臣妾奉皇后娘娘之命,前去探望三皇子殿下。
”“起來說話。”陛下語氣依舊平和,“朕聽說,你給了那孩子一塊棗花糕?
”我背后滲出冷汗,“臣妾、臣妾...”“朕還聽說,你說那孩子只配吃下等點心?
”陛下追問,聲音里卻聽不出喜怒。我雙腿發(fā)軟,幾乎站立不住,
“臣妾罪該萬死...”出乎意料,陛下竟輕笑出聲,“何罪之有?那孩子回來后來見朕,
手里還攥著半塊棗糕。朕問他話,他只說...”陛下頓了頓,“說那點心很甜。
”我愣住了,抬頭看向陛下。他眼中有著難以解讀的情緒?!傲F人,”陛下緩緩道,
“朕問你,想不想養(yǎng)一個孩子?!蔽覐氐渍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后宮妃嬪無數(shù),
有子嗣者卻寥寥。多少寵妃求一子而不得,為何陛下會選擇無寵無勢的我?
“臣妾、臣妾愚鈍,恐負(fù)陛下所托...”我訥訥道。陛下凝視著我,
“珩兒需要一位安分守己的母妃。你性子溫和,又與林氏有過節(jié),不會與她暗中往來。
朕的意思,你可明白?”我恍然大悟。陛下并非完全相信巫蠱之說,但林貴妃母家勢力過大,
借此打壓是真。將三皇子交給與林氏有仇的我,既絕了林家日后借皇子復(fù)起的可能,
又全了父皇對兒子的照顧。好一招帝王權(quán)術(shù)?!俺兼?..”我深吸一口氣,
“謹(jǐn)遵陛下旨意?!蹦且灰梗菹虏⑽磁鑫?,只與我聊了些蘇州風(fēng)物,便讓我在偏殿歇下。
雖是如此,翌日清晨,陛下翻柳貴人牌子的消息仍傳遍了后宮。更轟動的是,
早朝后陛下下旨:三皇子崔珩即日起交由柳貴人撫養(yǎng)。消息傳來時,我正在用早膳,
一口粥嗆在喉中,咳得滿面通紅?!爸髯有⌒?!”蕓香忙為我拍背,臉上卻是掩不住的喜色,
“這可是天大的恩典??!”我苦笑。恩典?怕是禍端更多些。午時剛過,
一群太監(jiān)宮女簇?fù)碇粋€瘦小的身影來到景陽宮。三皇子崔珩穿著簡單的墨色衣袍,
拎著一個小包袱,靜立在院中。我忙迎出去,正要行禮,卻被他制止。“嬤嬤說,
以后您是我的母妃,該我向您行禮?!焙⒆勇曇羝届o,聽不出情緒。他依禮問安,
舉止得體得不像個九歲孩童。我看著他漆黑的眼睛,忽然想起昨日那句“只配吃下等點心”,
臉上頓時燒起來?!暗钕虏槐囟喽Y,快請進(jìn)?!蔽覀?cè)身讓路。崔珩卻不動,“母妃先請。
”一番推讓,最終我只好先進(jìn)屋。安置崔珩的廂房早已收拾妥當(dāng),雖不奢華,卻也干凈整潔。
“殿下看看可還缺什么,我讓人添置?!蔽胰崧暤?。崔珩掃視房間,
目光在那鋪著嶄新被褥的床榻上停留一瞬,輕輕搖頭,“很好,謝母妃。
”他說話總是這般簡短疏離,讓我不知如何接話??諝庖粫r凝滯?!拔摇⑽易隽诵c心,
殿下可要嘗嘗?”我憋出一句,立刻后悔——又提點心!崔珩卻點點頭,“好。
”我忙讓蕓香端來幾樣糕點,其中就有棗花糕。崔珩的目光落在棗花糕上,靜靜看了會兒,
伸手拿了一塊。他吃東西很慢,很細(xì)致,不像個孩子。我看著他秀氣的側(cè)臉,
忽然想起宮中的傳言:三皇子非陛下親生。這念頭一出,我立刻暗自啐了自己一口。
皇家血脈,豈容置疑?“很好吃?!贝掮癯酝暌粔K,輕聲道。我松了口氣,“殿下喜歡就好。
”安置好崔珩,我回到正殿,只覺得身心俱疲。蕓香卻滿臉喜色地湊過來?!爸髯?,
內(nèi)務(wù)府送來了份例,說是按嬪位給的!”她壓低聲音,“還有不少賞賜呢!
”我看著桌上擺著的綢緞首飾,心中并無喜悅。陛下這是要將我架在火上烤啊。果然,
不出三日,各宮妃嬪的刁難就來了。先是李嬪借口丟了一支玉簪,帶人闖入景陽宮搜查,
驚擾了正在讀書的崔珩。接著趙貴人在御花園“偶遇”我們,言語間冷嘲熱諷。
甚至內(nèi)務(wù)府也開始克扣份例,送來的食材都是次等的。最讓人憂心的是,崔珩變得越發(fā)沉默。
他每日按時請安、讀書、習(xí)武,禮儀周全,卻幾乎不主動說話。有時我見他獨自坐在窗前,
望著院中的槐樹出神,那背影孤寂得讓人心疼。這日晚膳,我特意做了蘇州家鄉(xiāng)菜。
崔珩安靜地吃著,忽然輕聲道:“母妃不必如此費心。”我一怔,“殿下不喜歡這些菜?
”他搖搖頭,“喜歡。但母妃不必特意討好我?!焙⒆拥脑捴卑椎米屛揖狡?。我放下筷子,
認(rèn)真道:“我不是討好殿下,只是...只是想對殿下好些?!薄盀槭裁??”他抬起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