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院廢屋的夜,漫長得如同凝固的墨汁,沉重而冰冷。
第一縷慘淡的晨光,如同怯懦的賊,小心翼翼地透過破窗欞上殘存的、布滿蛛網的桑皮紙縫隙,艱難地擠進屋內。光線渾濁,勉強驅散了最濃稠的黑暗,卻照不亮這間破敗囚籠的每個角落??諝庵袕浡鴿獾没婚_的灰塵味、霉爛的草席氣息,還有一種揮之不去的、萬物腐朽的衰敗感。
沈知微蜷縮在角落那張鋪著薄薄一層干草的硬板床上,身上只蓋著一件自己帶來的、同樣洗得發(fā)白的深青色舊棉襖。寒冷如同附骨之蛆,從冰冷的土墻、從身下的硬板、從四面八方鉆入骨髓,讓她整夜都在半夢半醒的冰冷中瑟瑟發(fā)抖。手臂被秦川粗暴抓握的地方,淤青清晰可見,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駭人的紫紅色。
門外傳來鐵鏈輕微的碰撞聲和刻意壓低的交談??词負Q班了。沉重而規(guī)律的腳步聲在門外不遠不近的地方徘徊,如同無形的枷鎖,宣告著她囚徒的身份。
她掙扎著坐起身,骨頭仿佛都凍僵了,發(fā)出細微的呻吟。目光掃過這間囚籠:歪斜的桌椅、墻角堆放的破舊農具、布滿蛛網的房梁、地上厚厚的積塵……這就是她如今的世界。絕望如同冰冷的藤蔓,再次纏繞上心頭。
不能坐以待斃。
這個念頭如同微弱的火星,在冰冷的絕望中掙扎著亮起。她艱難地挪下床,冰冷的泥土地面透過薄薄的鞋底刺入腳心。她走到那扇緊閉的、被鐵鏈鎖住的木門前,側耳傾聽片刻。守衛(wèi)的呼吸聲沉穩(wěn),就在幾步之外。
她放棄了無謂的嘗試,轉而走向破舊的窗邊。糊窗的桑皮紙早已破爛不堪,留下幾個大小不一的孔洞。她湊近其中一個較大的孔洞,向外望去。
視野被院中半人高的枯黃雜草阻擋了大半,但仍能瞥見遠處侯府主院飛翹的檐角和隱約傳來的、代表著新一天開始的、屬于正常生活的細碎聲響。那里,是沈明姝所在的地方,是她費盡心機搶來的“侯夫人”的位置。
一抹冰冷的譏誚爬上沈知微蒼白的唇角。沈明姝此刻,想必正躺在錦被暖帳中,驚魂未定地咒罵著自己吧?可那又如何?她沈知微被囚禁于此,沈明姝不也一樣被變相軟禁在主院?那個煞神般的男人,用最冰冷的方式,撕碎了她們姐妹倆所有的偽裝和算計。
目光收回,落在院中那些在寒風中瑟瑟發(fā)抖的枯草上。她的視線銳利起來,如同尋找獵物的鷹隼。一株株看似無用的雜草被她辨認出來:葉片細長邊緣帶鋸齒的,是止血的薊草;匍匐在地、開著小黃花的,是清熱消腫的蒲公英;還有墻角背陰處頑強生長的幾株墨綠色、葉片肥厚的景天三七,更是治療跌打損傷的良藥……
這些都是母親林氏還在世時,悄悄教她辨認的。那時,她還不叫“廢院”,只是沈府最偏僻、最無人問津的一個小角落。母親總是拉著她的小手,在荒草中尋找那些能治病救人的“野草”,告訴她,再卑微的生命,也有其存在的價值,就如同這些不起眼的藥草。
記憶如同潮水,帶著苦澀的咸腥涌上心頭。母親林氏,那個總是帶著憂郁笑容、身上帶著淡淡藥草香的溫婉女子。她是父親一次遠行帶回來的“孤女”,身份不明,卻有著一手精妙的醫(yī)術。然而,這份才能并未給她帶來安穩(wěn),反而成了主母王氏眼中釘、肉中刺。母親成了沈府不能見光的“藥奴”,被迫研制一些用途不明的藥物,那些陰暗的偏方里,常常需要用到毒蟲毒草……沈知微的手藝,就是在那段偷偷跟著母親、提心吊膽的日子里學會的。
母親臨終前,枯槁的手緊緊攥著她,眼神充滿了無盡的悲哀和叮囑:“知微…藏好…藏好娘給你的東西…別…別讓人知道…別學娘…身不由己…” 還有那句模糊不清的囈語:“北…故鄉(xiāng)…”
北?故鄉(xiāng)? 沈知微收回思緒,指尖無意識地撫摸著左手手腕內側那點殷紅的朱砂痣。這是母親留給她的唯一印記,卻給她帶來了滔天的麻煩。那個煞神將軍,為何對這顆痣如此執(zhí)著?雁回關…那是什么地方?
她甩甩頭,將這些無解的疑問暫時壓下。當務之急,是活下去。她小心翼翼地推開一扇破損最嚴重的窗格,冰冷的晨風立刻灌入。她探出手臂,動作迅捷而無聲,精準地采摘下幾株薊草、蒲公英和幾片景天三七肥厚的葉片。
回到屋內,她將草藥在破舊的桌面上攤開,又從自己那件舊棉襖的內襯里,摸出一個用油紙包裹的小小布包。打開布包,里面是幾樣簡陋得不能再簡陋的工具:一把磨得鋒利的小石刀,一個邊緣有些破損的粗陶小碗。
她拿起小石刀,開始熟練地將草藥切碎、搗爛。動作行云流水,帶著一種刻入骨髓的磚竹。很快,一股熟悉的、微澀清苦的藥草氣息在破敗的屋子里彌漫開來,頑強地驅散著周圍的霉味和塵埃。
她小心地將搗爛的藥泥敷在手臂的淤青處,冰涼的感覺瞬間緩解了火辣辣的疼痛。剩下的藥汁,她倒進破碗里,小口小口地喝了下去。一股暖流順著喉嚨滑入腹中,驅散了些許寒意。
就在她專注處理傷口時,一種被窺視的冰冷感,如同毒蛇的信子,悄然爬上她的脊背。
她猛地抬頭,警惕地望向窗外!
廢院破敗的月洞門外,一叢高大的枯竹在寒風中搖曳。就在那竹影的掩映下,一道高大挺拔、如同融入陰影本身的玄色身影,不知已佇立了多久。
是蕭凜!
他并未刻意隱藏,只是隔著一段距離,靜靜地站在那里,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像。晨光勾勒出他冷硬的側臉輪廓,深邃的目光穿透破敗的窗欞和彌漫的灰塵,如同無形的探針,精準地落在她身上,落在她正在敷藥的手臂淤青上,落在她手邊那簡陋的藥具上,最后,定格在她專注處理傷口時、那沉靜而熟練的姿態(tài)上。
那姿態(tài)…那種對藥草近乎本能的熟悉感…還有此刻彌漫在空氣中的、那縷微澀清苦的藥草氣息…
蕭凜的心,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古井,驟然蕩開一圈無聲的漣漪。這氣息…與雁回關外瀕死之際嗅到的、那縷穿透血腥的清苦藥香,何其相似!
他看著她蒼白著臉,卻依舊倔強地為自己處理傷口,動作沒有絲毫慌亂,只有一種近乎冷酷的沉穩(wěn)。這絕非一個養(yǎng)尊處優(yōu)、只會吟詩作畫的深閨女子所能擁有的氣質!尤其是她使用那些簡陋工具時的熟稔,更像是在惡劣環(huán)境中磨礪出的本能。
一個深閨庶女,為何會有如此精妙的草藥知識和處理手法?為何她的氣質與傳聞中的沈明姝截然不同?為何她身上會有與戰(zhàn)場記憶如此契合的氣息?
疑云,如同這廢屋里的塵埃,在他心中無聲地彌漫、堆積。他需要答案,而眼前這個被囚禁的女子,似乎就是唯一的線索。
沈知微被他冰冷審視的目光看得渾身發(fā)毛,如同被毒蛇盯住的獵物。她下意識地將敷著藥泥的手臂藏到身后,垂下眼睫,遮住眼中的慌亂,緊緊抿住了蒼白的唇。
就在這無聲的對峙中,一陣刻意放輕、卻難掩急促的腳步聲從主院方向傳來,打破了廢院死寂的空氣。
一個穿著水紅色丫鬟服飾的身影,探頭探腦地出現(xiàn)在月洞門外,手里還提著一個精巧的食盒,正是沈明姝的貼身丫鬟秋月。她臉上帶著忐忑和緊張,目光躲閃地看向守衛(wèi)在廢屋門口的秦川。
“秦…秦將軍…”秋月的聲音帶著明顯的顫抖,勉強擠出笑容,“夫人…夫人念及二小姐…體恤她初來乍到,又受了驚嚇…特意讓奴婢送些點心來…請…請秦將軍行個方便…”
她一邊說著,一邊試圖繞過秦川,朝廢屋門口靠近。
秦川面無表情,如同門神般橫跨一步,高大健碩的身軀徹底擋住了她的去路,腰間佩刀發(fā)出一聲輕微的金屬摩擦聲。他眼神銳利如刀,聲音冷硬如鐵:“侯爺嚴令,任何人不得靠近此屋。違者,以軍法論處。滾!”
一個“滾”字,帶著戰(zhàn)場上淬煉出的煞氣,嚇得秋月渾身一哆嗦,手中的食盒差點脫手掉落。她臉色煞白,不敢再多說一個字,驚恐地看了一眼廢屋緊閉的木門,又飛快地瞥了一眼遠處竹影下那道冰冷的玄色身影,如同見了鬼一般,提著食盒連滾爬爬地轉身就跑,很快消失在來時的路上。
沈知微透過窗洞,冷冷地看著秋月狼狽逃竄的背影。主母王氏和沈明姝的“關心”?呵,不過是試探罷了,想看看她死了沒有,或者,想找機會再下黑手?她心中一片冰涼,對沈府那點微弱的、本就不存在的親情,徹底湮滅。
蕭凜的目光,將秋月的到來、秦川的驅趕、沈知微冰冷的反應盡收眼底。沈明姝的動作,倒是快得很??磥恚@個“夫人”,在主院的日子,過得也并不安分。
他沒有再看沈知微,也沒有踏入廢院一步。只是那冰冷的目光,在沈知微身上停留了最后片刻,仿佛要將她連同這間破屋一起看穿。然后,他如同來時一樣,無聲地轉身,玄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枯竹搖曳的陰影之后。
腳步聲遠去,廢院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沈知微緊繃的神經這才稍稍放松,后背卻已驚出一層冷汗。她靠著冰冷的土墻,緩緩滑坐到地上。手臂上的藥泥傳來絲絲涼意,卻無法驅散心頭的寒意。
門外,秦川如同鐵鑄的雕像,紋絲不動。
屋內,灰塵在慘淡的光柱中無聲飛舞。
她成了這威遠侯府最深處、最隱秘的囚徒。而那個將她囚禁于此的男人,如同盤旋在頭頂?shù)您楒?,正用冰冷銳利的目光,一遍遍審視著她這個充滿謎團的獵物。
前路,如同這廢屋的黑暗,深不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