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夜風(fēng)如同無數(shù)鋼針，刺穿著肌膚。身體在急速下墜，失重的眩暈感混合著右臂箭傷的劇痛，讓沈知微的意識如同風(fēng)中殘燭。她緊閉著眼，只感覺到蕭凜鐵鉗般的手臂死死箍著她的腰背，那力道幾乎要將她揉碎進他同樣傷痕累累的胸膛。耳畔是呼嘯的風(fēng)聲、自己狂亂的心跳，還有身后沈府高墻內(nèi)傳來的、沈閣老那充滿怨毒和不甘的嘶吼，如同跗骨之蛆般追來：
“巫月族的余孽！賤種！把東西留下——！”
巫月族！ 母親！母親果然是…！
這個驚雷般的名字狠狠砸在沈知微混亂的心頭，帶來一陣撕裂般的劇痛和眩暈。然而，未等她細(xì)想，下墜之勢驟然停止！
“砰！” 一聲沉悶的撞擊，伴隨著蕭凜壓抑的、帶著巨大痛楚的悶哼！
兩人重重摔落在墻外松軟的草地上！巨大的沖擊力讓沈知微五臟六腑都仿佛移了位，眼前金星亂冒。她被蕭凜護在身下，避免了直接的撞擊，但蕭凜的身體卻如同沉重的山石般狠狠砸在地上，左肩胛下的弩箭傷處和后背的刀傷瞬間迸裂，溫?zé)岬囊后w迅速浸透了他的黑衣，也染紅了沈知微的衣襟。
“侯爺！”沈知微掙扎著抬起頭，聲音因極致的恐懼而變調(diào)。
蕭凜的臉色在慘淡的月光下白得嚇人，嘴唇緊抿成一道毫無血色的直線，額頭布滿冷汗。他左臂上那支新中的弩箭兀自顫動，左肩胛下的傷口更是不斷滲出暗紅近黑的血液——那是毒箭！更可怕的是，他裸露在外的脖頸和手背上，隱隱浮現(xiàn)出蛛網(wǎng)般的青黑色紋路！密室毒霧和箭毒，正在他體內(nèi)瘋狂肆虐！
他強撐著想要起身，身體卻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單膝跪倒在地，一口暗紅色的血猛地嗆咳出來！
“蕭凜！”沈知微的心瞬間沉入冰窟！她從未見過他如此虛弱！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將她徹底淹沒！她顧不上自己的箭傷，連滾爬爬地?fù)涞剿磉?，顫抖的手死死按住他左肩胛下那個不斷涌出黑血的傷口，滾燙的眼淚混合著恐懼砸在他的手臂上，“你撐??！撐住?。 ?/p>
“在…這里…”蕭凜的聲音嘶啞微弱，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來。他艱難地抬起未受傷的右臂，指向不遠(yuǎn)處一片在夜色中顯得格外濃密的灌木叢陰影。
沈知微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見那片陰影里無聲無息地閃出兩道矯健的身影，如同鬼魅般迅速靠近！正是蕭凜的心腹死士！
“侯爺！”兩人看到蕭凜的慘狀，臉色瞬間劇變，眼中爆射出駭人的殺意和焦急。
“快…走…”蕭凜用盡最后一絲力氣下令，隨即眼前一黑，高大的身軀再也支撐不住，沉重地向前栽倒！
“侯爺！”
“快！背侯爺走！這邊！”
混亂的呼喊聲在耳邊炸開。沈知微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zhuǎn)，她被一名死士粗暴地拽起，幾乎是半拖半抱著。另一名身材異?？嗟乃朗縿t如同扛起一座山般，將昏迷不醒、渾身是血的蕭凜背在背上，動作迅捷而沉穩(wěn)。幾人如同融入夜色的幽靈，借著灌木和地形的掩護，朝著帝京最混亂、魚龍混雜的城西坊市深處亡命奔逃。
不知過了多久，仿佛一個世紀(jì)般漫長。沈知微的右臂劇痛鉆心，失血和驚嚇讓她眼前陣陣發(fā)黑，全靠一股意志力強撐著才沒有暈厥。終于，他們一頭扎進一條彌漫著濃重牲口氣息和廉價脂粉味的小巷，七拐八繞，最后閃進一扇極其不起眼、被污垢覆蓋的木門內(nèi)。
門內(nèi)，是一個極其狹窄、堆滿雜物的破敗小院?？諝庵袕浡覊m和劣質(zhì)煙草的味道。院子深處，一間低矮的土坯房透出微弱昏黃的燈光。
“快！抬進去！”背蕭凜的死士聲音急促，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沈知微被踉蹌著推進那間土坯房。屋內(nèi)陳設(shè)簡陋得近乎寒酸，一張土炕，一張破桌，一盞油燈，便是全部?？諝庵袕浡淤|(zhì)金瘡藥和濃烈血腥混合的刺鼻氣味。
蕭凜被小心翼翼地平放在土炕上，他雙目緊閉，臉色灰敗，嘴唇呈現(xiàn)出詭異的青紫色。脖頸和手背上的青黑色蛛網(wǎng)紋路更加清晰可怖，如同活物般在皮膚下蔓延。左肩胛下和左臂上的弩箭傷口，以及后背那道深深的刀傷，都在汩汩地滲出暗黑粘稠的血液，散發(fā)出令人心悸的腐敗氣息。
“毒…好烈的毒！”魁梧死士檢查著傷口，臉色鐵青，“軍中的解毒散根本壓不住！傷口還在潰爛！”
另一名死士飛快地拿出隨身攜帶的烈酒、匕首和干凈布條，準(zhǔn)備處理傷口，但看著那不斷蔓延的青黑紋路和暗黑的血液，他的手也微微顫抖起來，眼中充滿了無能為力的絕望。他們精通殺人，卻不擅解毒，尤其面對這種混合了密室毒霧和詭異箭毒的奇毒！
“讓我來！”沈知微的聲音帶著哭腔和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猛地?fù)涞酵量贿?。她顧不上自己手臂箭傷的疼痛，一把推開有些手足無措的死士。
火光下，蕭凜那張毫無生氣的臉，如同重錘狠狠砸在她的心上。恐懼、愧疚、還有一種她無法理解的、撕心裂肺的痛楚交織在一起，幾乎要將她撕裂。他是為了救她！為了替她尋找母親的真相，才落到如此境地！
“打盆干凈的水來！快！還有火！把匕首烤紅！”沈知微的聲音因急切而嘶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這一刻，那個被囚禁、被欺辱的庶女消失了，只剩下一個被逼到絕境、為了救眼前這個男人而爆發(fā)出全部潛能的醫(yī)者！
死士被她眼中的光芒和語氣震懾，下意識地立刻照辦。
清水端來。匕首在油燈上燒得通紅。
沈知微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她顫抖著手，用剪刀小心翼翼地剪開蕭凜傷口周圍的衣物。猙獰的傷口暴露在昏黃的光線下，皮肉翻卷發(fā)黑，邊緣不斷滲出暗黑的膿血，散發(fā)著濃烈的腥臭和腐敗氣息。那青黑色的毒素紋路，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心口蔓延！
密室毒霧…陰寒蝕骨！ 紅尾蝎毒…陰寒蝕骨！ 箭毒…同樣是陰寒麻痹！
三股至陰至寒的劇毒在他體內(nèi)肆虐、融合，如同冰冷的毒龍，瘋狂吞噬著他的生機！普通的解毒方法根本無效！必須用猛藥！用極陽之物來中和克制！
沈知微的腦中飛速運轉(zhuǎn)著母親留下的殘缺筆記、以及那本在密室找到的、記錄著沈閣老罪證的遺書里關(guān)于毒物相生相克的片段！她的目光猛地定格在蕭凜手腕內(nèi)側(cè)——那里，靠近脈門處，一點極其細(xì)微的、幾乎被毒素紋路覆蓋的殷紅，頑強地閃爍著——那是他舊傷留下的疤痕，位置…竟與她手腕的朱砂痣驚人相似！
一個瘋狂而大膽的念頭瞬間攫住了她！
她不再猶豫。先是用烈酒反復(fù)沖洗傷口，動作快而穩(wěn)。燒紅的匕首帶著灼人的高溫，狠狠烙向傷口周圍發(fā)黑壞死的皮肉！
“嗤——！” 令人頭皮發(fā)麻的皮肉焦糊聲響起！伴隨著一股更加濃烈的惡臭！昏迷中的蕭凜身體猛地弓起，發(fā)出一聲痛苦至極的悶哼，額頭青筋暴突！
沈知微死死咬著下唇，強忍著胃里的翻江倒海和心頭的劇痛，眼神卻異常堅定！她必須剜去腐肉，阻斷毒源！
接著，她拿起從侯府藥庫帶來的銀針——那是她唯一貼身藏好的工具。她的手指因緊張和脫力而微微顫抖，但眼神卻如同磐石般沉靜。她深吸一口氣，指尖凝聚起全部精神，認(rèn)準(zhǔn)蕭凜胸前幾處要穴，閃電般刺下！
金針渡穴！激發(fā)他體內(nèi)殘存的陽氣，護住心脈！
銀針入體，昏迷中的蕭凜身體再次劇烈顫抖起來，仿佛在與體內(nèi)的劇毒做著殊死搏斗！冷汗如同小溪般從他額頭淌下。
沈知微不敢停歇。她取出貼身珍藏的、僅剩的一點灰白色解藥粉末——那是她根據(jù)母親筆記、用毒蝎尾鉤根部那極其稀少的“陽烈清液”為主藥配置的！性極陽烈！是她最后的底牌！
她將粉末混入烈酒，毫不猶豫地灌入蕭凜口中！藥性剛猛霸道，入口如同烈火灼燒！
“呃啊——！”蕭凜發(fā)出一聲痛苦的嘶吼，身體劇烈地痙攣起來，仿佛有烈火在五臟六腑中焚燒！脖頸和手背上的青黑色紋路如同被激怒的毒蛇，瘋狂地扭動、掙扎！暗紅的血液混雜著黑色的毒血，從他口中、傷口中不斷涌出！
“侯爺！”兩名死士看得目眥欲裂，幾乎要沖上來阻止！
“別動！”沈知微厲聲喝道，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她死死按住蕭凜劇烈掙扎的身體，眼中只有他體內(nèi)那兩股至陰至陽力量的瘋狂交鋒！她必須賭！賭這陽烈之藥能壓住那陰寒劇毒！
時間仿佛凝固。每一秒都如同一年般漫長。
沈知微跪在土炕邊，緊緊握著蕭凜那只未受傷、卻冰冷刺骨的手。她的手同樣冰冷，卻帶著一種執(zhí)拗的暖意。汗水浸透了她的鬢發(fā)，順著蒼白的臉頰滑落，混合著不斷涌出的淚水，砸在兩人交握的手上。
“蕭凜…撐住…求你…撐住…”她喃喃低語，聲音哽咽破碎，帶著無盡的恐懼和哀求，“你不能死…你答應(yīng)過我的…要查清我娘的事…你不能食言…”
也許是那陽烈之藥終于起了作用，也許是沈知微那帶著哭腔的呼喚穿透了昏迷的深淵。蕭凜劇烈的痙攣漸漸平息下來，口中涌出的血也不再是純粹的黑色，而是帶著暗紅的色澤。脖頸和手背上那些瘋狂扭動的青黑色紋路，如同退潮般，極其緩慢地、一點點地開始回縮、淡化！
沈知微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有效！真的有效！
她不敢松懈，立刻用干凈的布條浸透烈酒，小心翼翼地擦拭他傷口周圍滲出的、顏色變淺的污血。她的動作輕柔而專注，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寶。指尖拂過他滾燙的額頭、緊蹙的劍眉、高挺卻毫無血色的鼻梁，最后落在他緊抿的、線條冷硬的唇上。
昏黃的油燈下，他安靜地躺著，褪去了戰(zhàn)場上那令人望而生畏的煞氣和冰冷，只剩下重傷后的脆弱。那張輪廓分明的臉，在光影中顯得格外深刻。沈知微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澀、疼痛、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悸動。
她想起了雁回關(guān)外瀕死的他，想起了朱雀大街上那驚鴻一瞥的尋找，想起了新婚夜的冰冷對峙，想起了廢屋中的囚禁與試探，也想起了藥房里那縷縈繞不散的清苦藥香，想起了他站在門口那無聲的凝視…
還有方才，他渾身浴血，卻依舊死死護著她，抱著她墜下高墻的決絕…
不知不覺間，淚水再次模糊了視線。她俯下身，用自己冰涼的額頭，輕輕抵住他滾燙的額頭，仿佛想用自己的體溫去分擔(dān)他的痛苦。低低的、壓抑的啜泣聲在寂靜的土屋里響起，充滿了劫后余生的后怕和無助的依賴。
“蕭凜…你快醒醒…看看我…”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那陽烈藥力徹底驅(qū)散了寒毒，也許是沈知微的呼喚起了作用。蕭凜緊蹙的眉頭微微動了動，濃密的長睫如同蝶翼般輕輕顫抖了幾下，緩緩掀開。
那雙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此刻帶著重傷后的虛弱和一絲初醒的茫然，映入了沈知微那張近在咫尺、布滿淚痕、寫滿擔(dān)憂和驚喜的臉龐。
四目相對。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靜止。
沈知微忘記了哭泣，呆呆地看著他，淚水還掛在睫毛上，如同清晨的露珠。
蕭凜的目光，從最初的茫然，漸漸變得清晰。他看到了她眼中的淚，看到了她臉上未干的淚痕，看到了她按在自己傷口上、因用力而微微顫抖的、沾滿血跡的手，也感受到了額頭上傳來的、她微涼的觸感。
一種從未有過的、陌生的暖流，如同破冰的春水，悄然在他冰冷荒蕪的心湖深處彌漫開來，瞬間撫平了所有的劇痛和疲憊。那縷在藥房里讓他心神安寧的清苦藥香，此刻仿佛再次縈繞在鼻端，帶著她的氣息。
他艱難地動了動干裂的嘴唇，聲音嘶啞微弱，卻清晰地、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鄭重和復(fù)雜難辨的情緒，一字一頓地傳入沈知微的耳中：
“這次…終于…認(rèn)對了?！?“我的…救命恩人?！?/p>
話音落下，沈知微的眼淚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而出。不是悲傷，而是巨大的委屈、心酸、釋然和一種被承認(rèn)、被珍視的強烈沖擊！她猛地?fù)溥M他的懷里，緊緊抱住他未受傷的右肩，將臉埋在他滾燙的頸窩，放聲痛哭起來。仿佛要將這些年所有的屈辱、恐懼、不甘和此刻的慶幸，都化作淚水傾瀉而出。
蕭凜的身體僵硬了一瞬，隨即緩緩抬起未受傷的右臂，極其笨拙地、帶著一絲猶豫和試探，輕輕地、輕輕地環(huán)住了她因哭泣而劇烈顫抖的肩膀。
昏黃的燈光下，簡陋的土屋里，血腥氣尚未散盡。兩個傷痕累累、從生死邊緣掙扎回來的人，緊緊相擁。所有的猜忌、冰冷的交易、身份的鴻溝，在這一刻，似乎都被這劫后余生的淚水與體溫悄然融化。
心防崩塌，情愫暗生。
而在門外陰影處守護的兩名死士，默默對視一眼，無聲地退得更遠(yuǎn)了些，將這方寸之地，留給了他們傷痕累累的將軍和那位…終于被將軍認(rèn)定了的、真正的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