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路諸侯討董血戰(zhàn),曹操于洛陽大火中撿回個白嫩瓷娃娃?!皬慕袢掌?,
你便是我曹家二公子。”那孩子懵懂點(diǎn)頭時,懷表里曹丕幼年時的錦衣正被戰(zhàn)馬蹄踏碎。
二十年間曹操對養(yǎng)子孫權(quán)寵冠全府:“生子當(dāng)如孫仲謀!”直到真少爺曹丕乞丐還家,
血書指證孫權(quán)袖口暗繡江東虎紋。曹操痛聲壓下滿廳嘩變:“吾兒絕不可能是孫家臥底!
”翌日孫氏使團(tuán)跪迎少主江東繼位,司馬懿躬身勸諫:“送二公子認(rèn)祖歸宗罷。
”曹丕冷眼睨著淚如雨下的孫權(quán),在父親耳邊輕笑——“都是假的,父親,
你且看他回去會干什么,就知曉了”待到吳王孫權(quán)繼承兄志穩(wěn)坐江東至尊,
那曹家主座上的魏王氣的摔碎茶盞出兵赤壁……洛陽,初平元年(公元190年)。
這不是一場大火,是老天爺在往下傾倒熔化的金子。烈焰咆哮著,從皇城深處的宮闕開始,
舔舐著朱紅廊柱,撕咬蟠龍金漆,貪婪吞噬著百年累積的華美與污濁。熱浪如憤怒的巨獸,
裹挾著燃燒的碎片、嗆人的焦煙、絕望的哭喊,洶涌地拍打著洛陽每一寸殘存的骨血。
天空不再是天空,是翻騰的血色紅蓮,把腳下的青石板都映得如同森羅地獄。曹操勒緊馬韁,
赤驥人立而起,嘶鳴焦躁。汗水和著撲面的熾熱煙塵,在他額角涔涔流下,火辣刺痛。
他死死盯著前方通紅的街道拐角——左衛(wèi)將軍鮑信在那里被亂軍剁成了肉泥,
鮮血還沒干透便被烤成了深褐色的焦斑。空氣里彌漫著怪味,燃燒的絲綢與木料,
濃重的人畜尿臊,混合著一種令人作嘔的、無法忽視的、鐵銹般的腥甜。馬蹄踏過處,
腳下并非堅(jiān)實(shí)的土地,而是某種黏膩泥濘的、令人心悸的軟物。
那是被踏成模糊血肉的尸體殘塊。有士兵再也忍不住,“哇”地一聲狂嘔起來。亂!
亂得驚心動魄。旗幟倒伏,斷矛橫斜。
一匹被主人遺棄、屁股上插著半截箭矢的騾子拖著破車瘋狂亂沖。
一名聯(lián)軍士兵剛割下某個董卓軍卒的頭顱拴在腰間,
便被一根不知從哪飛來的、帶著呼呼破空聲的沉重門閂砸碎了天靈蓋。人群如蟻穴傾覆,
互相推搡踐踏,只為離那愈燒愈旺、已分不清是皇宮還是火葬堆的沖天火光遠(yuǎn)一點(diǎn),
再遠(yuǎn)一點(diǎn)。嘶喊聲扭曲變形,分不出是求饒還是慘叫。嗆咳如雷貫耳,曹操猛一抬頭,
恰好撞見前方董卓軍正如同驅(qū)趕牛羊般將一群面如死灰的朝臣押上大車,
車輪碾過地上一個不知是誰掉落的黑色皮夾。皮夾裂開,里面幾枚銅錢被碾得深陷泥中。
曹操猛踹馬腹,赤驥艱難越過這煉獄路障。就在這血火煉獄的轉(zhuǎn)角處,
那具龐大的尸體突兀地撞入視野。一具武將的尸骸,身上的幾片殘甲已被剝走,
露出染血的深色錦袍。尸體靠著殘?jiān)?,頭顱歪向一邊,
眼珠瞪著天空那片倒懸的、沸騰的火湖,凝固著無邊無際的茫然。死人堆里,
怎會藏著一個活物?一團(tuán)微微顫抖的陰影,
緊緊蜷縮在武將尸體的臂彎和胸腹形成的狹小空間里。小小的一團(tuán),
披著不知哪里扒來的臟污皮裘,瑟瑟發(fā)抖,像一只寒冬里被母狼遺棄、驚惶無措的幼獸。
曹操的心,無端地、被什么東西狠狠蜇了一下。赤驥被韁繩勒得發(fā)出一聲低沉的嘶鳴。
曹操翻身下馬的動作帶著焦灼的笨拙。踩碎了一塊燒焦的碎骨,發(fā)出令人齒酸的“咔嚓”聲。
他撥開武將冰涼的、沉重的手臂,大手探向那團(tuán)顫抖的活物。
觸手是意料之外的溫軟和驚悸的退縮。入手極輕,曹操不敢用力,
只小心地將那裹在厚重皮裘里的孩子勾了出來。
一張糊滿灰燼和血痂的小臉暴露在赤紅的火光下。幾處灰燼被淚水沖出蜿蜒的痕跡,
像河床上龜裂的泥垢。一雙眼睛卻驚得曹操心頭又是一凜。
瞳孔在彌漫的濃煙中顯得特別幽深,卻燃著兩簇異常明亮的火苗,死死盯著他,
那里面有純粹的恐懼,甚至是一絲警覺的、近乎野獸的兇光。孩子臉上沒血,只是臟,
這發(fā)現(xiàn)讓曹操緊繃的肩頸微微一松。但那雙瞪著的眼睛,
這滾燙火獄中冰涼尸堆里唯一的活氣兒,總讓他覺得哪里不對勁?!皠e怕,”他開口,
聲音被煙嗆得嘶啞,“跟我走?!蹦锹曇衾锏木o繃是藏不住的鐵腥氣。
他想扯動嘴角擠出點(diǎn)安撫,臉上的煙灰和凝固的血跡讓這動作僵硬得有些猙獰。
孩子依舊只是抖,瞪著他不說話,那雙異常明亮的眼睛在火光跳躍中明滅不定?!白?!
”曹操低吼一聲,
不容抗拒地將孩子往自己帶著冷硬鐵甲腥氣、殘留著濃重血腥味的懷里一裹。
孩子的冰涼隔著皮裘傳來,激起他一層雞皮疙瘩。重新上馬,赤驥在火海中奮蹄。顛簸中,
孩子本能地伸出雙臂,緊緊摟住了他的脖子,小手冰涼如鐵,勒得他幾乎喘不過氣。
那冰冷的觸碰沿著皮膚滲入骨縫,是一種無法言說的異樣。黑暗深處,
唯余孩子那雙異常透亮、如同不熄火焰的眼睛,緊緊盯在曹操染血的鐵甲上,明滅不定。
宛城,建安年間。曹府的日子,是泡在蜜罐里的安穩(wěn)。曹操書房外的庭院,
精心布置成南方的韻致。一彎引來的活水懶洋洋淌過假山石縫,匯入小池,
幾尾肥碩的錦鯉拖著華麗的尾鰭,在稀疏的睡蓮葉影下游弋。
水邊的花木匠人新移栽了些江南竹和芍藥,卻總少了幾分潤澤水靈的鮮活。風(fēng)穿過庭廊,
攜來的干燥與浮塵,仍是獨(dú)屬于中原腹地的氣息。孫權(quán)剛結(jié)束上午的騎射。他身形并不魁梧,
卻線條利落,包裹在一身裁剪精良、以深綠錦緞鑲滾邊的新制騎射服里。
額角綴著晶亮的汗珠,更襯得他剛剛長開、帶著幾分少年銳氣的臉龐膚色如玉。
他快步穿過月門,步伐間帶著掩飾不住的輕快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
侍立在書房門口的典韋,看見孫權(quán)身影,硬朗的臉上線條柔和了幾分,
抱拳低聲道:“二公子來得正好?!焙裰氐臑跄鹃T板隔音甚好,聽不清里面的動靜。
孫權(quán)頷首致意,整理了一下本就十分齊整的衣襟袖口,推門而入。
一股書墨的沉靜香氣撲面而來,混著淡淡的、似乎常年盤踞于此的檀木味道。
偌大的書案堆滿文書簡牘,曹操正背對著門,負(fù)手站在西墻那幅巨大的《九州山河輿圖》前,
身形凝定如山岳。書房屋角還有一人。司馬懿穿著一身漿洗得筆挺的玄青管家常服,
手里捧著厚厚的簿冊,姿態(tài)是永遠(yuǎn)也挑不出錯的恭謹(jǐn)。他的存在感如同墻角的陰影,
安靜得幾乎讓人忽略,直到他微微側(cè)身,向?qū)O權(quán)投來恭敬的一瞥。
那目光掠過孫權(quán)年輕的面龐,又在那身新制的、尚未完全習(xí)慣的騎射服上停留了一瞬,
帶著不易察覺的審視,最終落回手中的簿冊,再無波瀾。孫權(quán)的心跳莫名地加快了半拍,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那微妙的慌亂,朗聲道:“父親,兒回來了?!辈懿俾劼曓D(zhuǎn)回身。
歲月在他臉上刻下的風(fēng)霜并未全然掩蓋那鷹隼般的銳利,但望向?qū)O權(quán)時,
那目光里分明是融融暖意?!爸僦\(孫權(quán)字)騎射精進(jìn)了不少?!彼浇俏P(yáng),帶著贊賞,
“聽說今日靶場上,十中七八?”“是父親教導(dǎo)有方?!睂O權(quán)垂首,聲音清朗悅耳,
“射靜物尚且吃力,臨陣尚需磨練?!薄昂?!有自知之明,又不失銳氣!”曹操笑意更深,
大步走到書案旁,隨手拿起一份薄冊遞給孫權(quán),“來,看看這個。汝南急報。
”孫權(quán)接過的動作穩(wěn)而快,指節(jié)分明而白皙。他低頭,目光快速掃過冊上細(xì)密的行楷,
眉眼間那點(diǎn)殘留的戰(zhàn)場煙火氣迅速褪去,
換上一種與年齡不太相符的專注:“汝南黃巾余孽復(fù)熾?人數(shù)竟逾萬……地方郡兵守御不力,
流民奔逃,民心已搖……”他修長的手指在一處描述上輕輕一點(diǎn):“流民向東南移動?
此股黃巾,怕有裹挾、借勢流竄之意?!泵碱^微蹙,抬起頭看向曹操時,
眼中閃動著明銳的光,“父親,兵貴神速,遲恐蔓延難制。須遣一將,不必重兵,
但貴在精悍如鑿骨鋼釘,一鼓而定,震懾宵小。同時,行文鄰近州郡,務(wù)必嚴(yán)守關(guān)隘,
堵塞其流竄之路!”他的剖析快速而切中要害,最后那“堵塞流竄”四字,
帶著一股少年人特有的沖勁。曹操臉上的贊賞幾乎要滿溢出來,灼熱的目光投向?qū)O權(quán),
仿佛在欣賞一塊正待打磨、鋒芒已露的美玉。那光芒,
甚至灼得對面一直保持靜默的司馬懿都幾不可察地抬了一下眼皮,視線從簿冊邊緣滑過,
如同幽潭掠過一絲漣漪?!奥犚娏藛幔恐僦\此言!”曹操揚(yáng)聲,目光卻是落在司馬懿身上,
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亢奮,“句句珠璣!眼光如炬,直指要害!”他猛地一拍自己的大腿,
發(fā)出響亮的啪聲,胸膛劇烈起伏一下,那沉積沙礫的聲音似乎都染上了前所未有的亢奮,
“生子——當(dāng)如孫仲謀?。 边@感嘆洪亮得幾乎要將屋頂?shù)母m震落下來。生子當(dāng)如孫仲謀!
短短七個字,擲地有聲!在這堆滿政務(wù)軍書、彌漫著權(quán)力的冷硬氣味的書房里炸響。
它不僅是對孫權(quán)的贊嘆,更像一道驚雷,帶著宣告、期許和某種令人窒息的重量,
轟然劈落在整個空間。窗外的游魚都似被驚擾,潑刺一聲竄入更深的水草陰影中。
孫權(quán)全身的血液“嗡”地一聲沖上頭頂,白皙的面頰瞬間涌上滾燙的血色,火燒一般。
他猛地垂下眼瞼,濃密的睫毛劇烈顫動。雙手下意識地握緊,
那份薄冊邊緣被他捏得有些變形。那巨大的、直白的、幾乎將他淹沒的期許里,
卻陡然升起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冷慌亂。那慌亂如此尖銳,刺得他心頭隱隱作痛。
父親的眼神熱得能熔化鐵石,但那目光穿透他此刻僵硬的身軀,看到的究竟是誰?
是名叫孫權(quán)的養(yǎng)子,還是……“屬下謹(jǐn)記?!彼抉R懿的聲音恰在此時響起,低沉平緩,
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氣氛。他捧著簿冊,維持著躬身傾聽的姿態(tài),
頭顱微微下垂的角度完美地遮住了他臉上的表情。
只有曹操拍腿余音在那聲“謹(jǐn)記”里久久回蕩,帶著一種奇異的不協(xié)之音。
典韋在門外隱隱聽到這一聲炸雷般的贊嘆,
他那粗豪的臉上也不由得浮現(xiàn)出一絲與有榮焉的笑意。二公子孫仲謀,確非常人。
司馬懿卻始終低頭看著自己手上那疊記載著府庫往來、人事更替的簿冊,
仿佛那上面突然開出了極其微妙、值得深入研讀的花朵。
他拇指的指腹無意識地捻過冊頁光滑的邊緣,那細(xì)微到極致的動作,
像蛇信子舔過冰冷的巖石,沒有聲音。建安二十一年冬,許都。雪下得瘋了,扯絮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