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砸在軍大衣的銅扣上,脆響里裹著刺骨的寒。我捏著兜里的退伍證,
指腹反復蹭過燙金的 “退伍軍人” 四個字,
指節(jié)因為用力泛白 —— 這紅本本我盼了五年,可真攥在手里,
心卻跟著村口的雪風往下沉。今兒是冬至,出發(fā)前在火車站跟爹通電話,信號斷斷續(xù)續(xù)的,
他卻在那頭笑出了聲:“延子放心,爹晌午就去集上買江米,給你蒸最甜的粘豆包,
保準你進門就能吃熱乎的。”我當時還打趣他:“爹,您別又跟小時候似的,
把糖霜都刮給我,自己啃面團?!彼谀穷^嘿嘿笑:“傻小子,爹早不愛吃甜的了。
”可現(xiàn)在,日頭早落進西山背后,天擦黑成了墨色,村口老槐樹上的積雪被風卷著打旋,
爹趕集的路,早該被這場暴雪封死了。我往手心里哈了口白氣,搓了搓凍得發(fā)僵的耳朵,
視線掃過村口那棵老槐樹 —— 五年前我入伍那天,爹就是在這棵樹下送的我,
他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藍布褂子,把唯一的羊皮手套塞給我,說 “部隊冷,戴著”。
我那時候年輕氣盛,嫌手套土氣,又塞回他懷里:“爹,我是去當兵,又不是去享福,
凍不著?!彼读算?,把手套揣回兜里,沒再說話,只是看著我上車,直到火車開遠,
我還能看見他站在雪地里的身影,像棵被凍僵的老槐樹?!把幼樱∧阏€在這兒愣著!
”村西頭的李叔裹著油光發(fā)亮的狗皮帽子,跌跌撞撞地跑過來,帽檐上的冰碴子簌簌往下掉,
砸在雪地上碎成小渣,濺起的雪沫子粘在他凍得發(fā)紫的下巴上。我猛回頭,
心里咯噔一下:“李叔,您看見我爹了?他去鎮(zhèn)上趕集,到現(xiàn)在還沒回。
”李叔往手心哈了口白氣,搓著手跺腳,聲音里帶著掩不住的慌:“看見個屁!
你爹晌午頭就揣著那只灰布袋子出門了,臨走前還跟我念叨,說鎮(zhèn)上老王家的粘豆包最地道,
江米足,糖霜厚,你小時候就愛舔袋子上的糖渣子,舔得滿嘴角都是,跟只小貓似的。
”他突然抓住我的胳膊,指節(jié)因為用力泛白,
指甲幾乎要嵌進我軍大衣的布料里:“可你知道不?后山水庫那邊的路,下午就塌了一段!
雪下得太急,把往年的舊雪殼子壓垮了,村東頭的二柱子去山上砍柴,
說看見雪堆里露著半截布帶子,跟你爹那只袋子顏色差不多!”“什么?
”我腦子里 “嗡” 的一聲,三年前的畫面突然沖了進來 —— 也是這樣的冬至前,
也是這樣的暴雪天。1 退證沉甸甸那時候我在新疆邊防站崗,零下四十度的天,
我裹著厚厚的棉衣,在哨位上站得筆直。每次打電話回家,爹都在那頭說 “家里一切都好,
雪不大,炕頭暖和”。直到我去年探親,才從李嬸嘴里套出實話。
那天李嬸給我端來一碗小米粥,嘆了口氣說:“延子,你爹這輩子,都是為了你活。
三年前那場雪,比今年還大,他為了趕在郵局關門前給你寄封‘平安信’,
摸黑走了后山的近道,結(jié)果踩碎了結(jié)冰的暗溝,整個人滾下去半里地,渾身是雪,
跟個雪人似的?!蔽沂掷锏闹嗤?“哐當” 一聲撞在桌子上,粥灑了一地。
李嬸接著說:“等山民發(fā)現(xiàn)他的時候,他懷里還攥著那封浸了血的信,肋骨斷了三根,
疼得直冒冷汗,卻在電話里跟你說‘爹就是摔了一跤,蹭破點皮,不打緊’。
他怕你在部隊分心,硬是在炕上躺了一個月,都沒跟你說一句實話?!蹦翘煳覜_到爹面前,
拿著李嬸給的藥方,紅著眼睛問他為什么騙我。他卻只是笑,伸手想摸我的頭,
像我小時候那樣,可手舉到一半又放了下去,說:“延子,爹沒事,你在部隊好好站崗,
別惦記家里?!薄把幼?!延子你別慌!”2 雪夜尋父路李叔晃了晃我的肩膀,
把一個鐵皮酒壺塞進我手里,酒壺外殼凍得冰涼,
貼在我手心里卻像塊烙鐵:“先喝口燒刀子暖暖身子,后山的雪窩子能把人骨頭凍脆!
咱們現(xiàn)在就去找,你爹命硬,肯定沒事!”酒液灌進喉嚨,辣得我嗓子眼發(fā)疼,
眼淚卻跟著涌了上來,混著臉上的雪水,冰涼一片。我攥著酒壺,
指節(jié)因為用力發(fā)白:“李叔,我爹的肋骨…… 他那舊傷不能沾寒,要是在雪地里待久了,
要是他再摔一跤……”話沒說完,就被一陣呼嘯的風雪打斷。
遠處的山林里傳來 “轟隆” 一聲悶響,像是又有積雪塌了,震得腳下的雪地都微微發(fā)顫。
“別等了!走!”我扯開軍大衣的風紀扣,把酒壺塞回李叔手里,
又從背包里掏出部隊發(fā)的應急燈 —— 這是我退伍時特意留著的,
當時戰(zhàn)友還笑我 “都退伍了,還帶著這玩意兒干嘛”,我卻沒說,
我是想萬一回家路上遇到啥情況,能派上用場,沒想到今天真用上了。
應急燈的光柱刺破雪幕,卻被漫天飛雪攪得支離破碎,照在雪地上,
只能看清身前幾步遠的路。后山的小路早被雪埋成了一片平緩的白,每走一步,
腳都要陷進半尺深的雪里,拔出來時帶著 “咯吱咯吱” 的聲響,像是骨頭在雪地里摩擦,
又冷又疼。“延子,你慢著點!”李叔在后面追著我,他的老寒腿在雪地里打顫,
每走一步都要扶著身邊的樹干,喘著粗氣:“這路太滑,你爹當年就是在前面那個山坳摔的!
咱們得探著走,用腳先踩實了再邁,別再出事!”我腳步一頓,盯著前面被雪覆蓋的山坳,
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攥得我喘不過氣。那山坳我記得,小時候跟爹來后山砍柴,
他還在那兒給我摘過野山楂,酸得我直咧嘴,他卻笑著說 “酸的開胃”。可現(xiàn)在,
那片山坳被大雪蓋得嚴嚴實實,連一點熟悉的痕跡都沒有,只有漫天的飛雪,
像是要把整個世界都埋了。就在這時,應急燈的光柱突然掃到了什么 —— 山坳的雪堆里,
露著一截灰撲撲的布角,上面還繡著個歪歪扭扭的 “?!?字,針腳又大又疏,
是我入伍前親手給爹縫的。那時候我剛學會針線活,趁著爹睡覺,
偷偷在他常用的布袋子上繡了個 “福” 字,想給他個驚喜。結(jié)果繡得太丑,爹醒了看見,
卻笑得合不攏嘴,把袋子揣在懷里,說 “兒子縫的,揣著踏實,比啥都金貴”。
“是我爹的袋子!”我瘋了似的撲過去,雙手插進雪里扒拉。雪粒子凍得我手指生疼,
很快就沒了知覺,可我不敢停,哪怕指尖磨出了血,哪怕雪水滲進傷口里,又冷又疼,
我也不敢停 —— 那是爹的袋子,袋子在,爹肯定就在附近!終于,
我把袋子從雪堆里拽了出來,袋子上沾著厚厚的雪,凍得硬邦邦的。我解開麻繩的瞬間,
一股帶著體溫的甜香涌了出來 —— 半袋粘豆包,外皮被焐得有些發(fā)黏,糖霜化在布上,
黏糊糊的,卻還帶著燙人的溫度,像是剛從蒸籠里拿出來似的。
“豆包沒涼……”我抱著袋子,眼淚砸在布面上,把雪水都燙化了,留下一個個小小的濕痕。
可爹呢?爹在哪兒?袋子還在,豆包還熱著,爹怎么會不在?“延子!你看那邊!
”李叔突然指著山坳另一側(cè)的雪坡喊,聲音里帶著驚喜,又帶著慌。
3 洞中父子情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應急燈的光里,雪坡上有一道新鮮的滑痕,
雪痕很深,一直延伸到一個黑漆漆的洞口 —— 那是個廢棄的獵人為了躲雪挖的洞,
我小時候跟爹來后山打過柴,還在里面避過雨,洞不深,卻能擋住風雪?!暗?/p>
”我嘶吼著沖過去,李叔在后面喊著 “小心!雪坡滑!”,可我什么都聽不見了,
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爹在洞里,爹肯定在洞里!洞口被雪堵了大半,我用手扒,用肩膀扛,
雪塊掉在我脖子里,冰涼刺骨,可我卻感覺不到冷,只想著趕緊把洞口清開,趕緊見到爹。
終于,我清出一個能容人進去的縫。應急燈往里照,我看見一個蜷縮的身影,
身上蓋著厚厚的雪,像個被雪埋了的稻草人,手里還緊緊攥著什么,露出的半截袖子,
是爹常穿的那件藍布衫?!暗 蔽遗肋M洞里,把人摟進懷里,雪從他身上簌簌往下掉,
落在我軍大衣上,很快就化了。是爹!他的臉凍得發(fā)紫,嘴唇干裂出血,
嘴角還沾著一點雪沫子,可懷里卻還揣著剩下的半袋粘豆包,布袋子緊緊貼在胸口,
像是要融進肉里,把最后一點溫度都留給豆包。我顫抖著伸手去摸他的頸動脈,
指尖傳來微弱的搏動 —— 一下,兩下…… 很輕,卻很穩(wěn),還活著!爹還活著!
“延子……”爹的眼皮顫了顫,像是有千斤重,好不容易才緩緩睜開眼,
渾濁的目光在我臉上掃了掃,突然笑了,嘴角扯出一道血痕,
著…… 你小時候就愛…… 舔那糖霜…… 每次都把嘴角…… 弄得黏糊糊的……”“爹!
我在!我回來了!”我把他的手塞進我懷里焐著,又解下脖子上的圍巾,緊緊纏在他脖子上,
聲音哽咽得不成樣子:“您別說話,省點力氣,我這就帶您回家!回家就能吃熱乎的,
您別擔心!”可爹卻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每咳一下,身子就蜷縮一分,臉色更白了,
嘴唇上的血痕也更明顯了,像是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李叔爬進洞里,看見爹的樣子,
倒吸一口涼氣,聲音都變了調(diào):“他這是肋骨舊傷犯了!雪地里受了寒,又受了驚,
得趕緊生火取暖,不然撐不??!”我趕緊掏出打火機,可洞里太潮,
打火機打了好幾下都沒打著,火星閃了閃就滅了,像是在跟我作對。爹突然拽了拽我的衣角,
力氣很輕,卻很執(zhí)著,指了指他的褲兜。我趕緊伸手進去,摸出一個油紙包,
油紙包被揣得暖暖的,打開一看 —— 是半盒火柴,還有一張皺巴巴的藥方。
藥方是縣醫(yī)院開的,上面的字跡已經(jīng)有些模糊,可我還是看清了上面的字:“肋骨舊傷,
忌寒忌勞,需靜養(yǎng),勿勞累?!?日期是三個月前?!澳?您的傷還沒好?
”我攥著藥方,手都在抖,聲音里帶著不敢相信。這些年我每次打電話問他身體,
他都笑著說 “早好了,能扛著百斤的柴火上山,比年輕時候還結(jié)實”,原來全是騙我的!
他的傷根本沒好,還要瞞著我,還要頂著暴雪去給我買粘豆包!
“別…… 別擔心……”爹喘著氣,胸口起伏得厲害,伸手想摸我的臉,卻沒力氣抬起來,
只能任由手垂在半空中,
吃口熱乎的…… 你在部隊…… 吃不到家鄉(xiāng)味…… 爹知道…… 你在那邊苦……”“爹!
您別再說了!”我打斷他,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砸在他的手上:“是我不好,
是我不該讓您去買豆包,是我不該退伍回來這么晚,讓您擔心了!
”“傻孩子……”爹笑了笑,
泛起了淚光:“爹不苦…… 只要你好…… 爹就啥都好……”李叔突然 “哎” 了一聲,
從洞里的角落里扒出幾根干松枝,松枝上還沾著點泥土,卻沒怎么受潮:“有柴火!延子,
快,生火!我剛才看見洞壁上有松針,能引火!”我趕緊接過松枝,用爹給的火柴點燃松針,
火苗 “噌” 的一下竄了起來,小小的火苗在洞里跳動,映得爹的臉暖和了些。
我把松枝架起來,火苗舔著松枝,發(fā)出 “噼啪” 的聲響,洞里漸漸有了暖意,
驅(qū)散了一些寒氣。爹的呼吸平穩(wěn)了些,卻還是緊緊攥著我的手,像是怕我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