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臺方寸山，斜月三星。此地乃十洲之祖脈，三島之來龍，自開清濁而立，鴻蒙判后而成。
煙霞散彩，日月?lián)u光，千株老柏，萬節(jié)修篁。奇花灼灼，瑤草芬芳，
確是那仙真修行的絕妙所在。洞府前的古松，不知生長了幾千載，枝干虬結(jié)如龍，亭亭如蓋，
灑下大片沁人心脾的陰涼。松下有一灣潺潺溪水，清澈見底，偶有靈鱗躍出，漾開圈圈漣漪。
陸廣昭一襲青袍，倚松而坐，膝上攤著一卷泛黃的道經(jīng)，目光卻并未落在書上，
而是帶著一絲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溫然笑意，看著溪邊那只正抓耳撓腮的猴子。那石猴，
渾身金燦燦的毛發(fā)在透過松針間隙的陽光下閃爍著耀眼的光澤，此刻正對著溪水，齜牙咧嘴，
全神貫注，一雙毛手結(jié)著一個略顯生澀的法印，口中念念有詞，
對著溪邊一根枯黃僵硬的稻草使勁。那稻草顫巍巍地浮起，扭曲了幾下，
似乎想努力變粗變長，卻終究后力不濟，“啪嗒”一聲軟軟掉回地上，濺起幾點微塵。
“唉喲！”猴子懊惱地撓了撓頭，跳將起來，很是不服氣，又去撿那稻草，準備再試。
“靜心?！标憦V昭的聲音不高，清淡淡的，如同山間流淌的溪水，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
“凝神于意，意守丹田，氣隨念動，而非念隨氣浮。你想著它是擎天巨柱，
它便自生一股撐天之意，而非徒具其型?！焙镒勇劼暎陝拥纳硇晤D了頓，扭過頭來，
那雙澄澈明亮的眼睛看向陸廣昭，里面映著松影天光，更盛著毫不掩飾的信賴與親近。
他撓了撓腮，有些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大師兄，你醒啦？俺老孫…俺又心急了。
”陸廣昭微微頷首，放下道經(jīng)，起身走到他身邊，拾起那根稻草，置于掌心：“你看。
”他指尖清光微閃，那根枯黃的稻草仿佛瞬間被注入了無窮靈性與力量，嗡鳴一聲，
驟然挺得筆直，旋即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瘋狂生長、變粗，金光流轉(zhuǎn)，道紋自生，
眨眼間便化作一根金光璀璨、瑞氣千條、仿佛真能上抵三十三天、下探九幽地府的擎天巨柱！
一股磅礴浩瀚、堅不可摧的意志彌漫開來，驚得溪中靈鱗紛紛潛入水底。猴子看得目不轉(zhuǎn)睛，
火眼金睛瞪得溜圓，嘴里不住地“嘖嘖”稱奇。但下一刻，陸廣昭手掌一合，金光消散，
那擎天巨柱又復(fù)變回一根輕飄飄的枯黃稻草，安靜地躺在他掌心?！白兓?，不在形似，
而在神髓。筋斗云讓你快，是讓你悟空間的變幻；七十二變讓你巧，是讓你悟生靈的性靈。
而這大小如意，萬物衍化，需悟的是一點‘真如之意’，是‘心’的力量。
”陸廣昭將稻草遞還給猴子，“你心不靜，如何駕馭這‘意’？”猴子接過稻草，若有所思，
臉上的急躁褪去了不少，他學(xué)著陸廣昭的樣子，將稻草置于毛茸茸的掌心，閉目凝神，這次，
那稻草浮起，雖未變成巨柱，卻穩(wěn)穩(wěn)懸空，散發(fā)出一層微弱的、但持續(xù)穩(wěn)定的光華。十年了。
陸廣昭看著這只終于沉下心來的猴子，心中感慨萬千。他穿越至此，
成為這方寸山菩提祖師座下首徒，已整整十個寒暑。洞中無日月，寒盡不知年，
若非這石猴的到來，這般萬古不變的清修歲月，怕是真要漫長得讓人忘了時光流逝。
猶記得初見他時，還是只剛從東海之濱漂洋過海而來，渾身濕漉漉，
沾著海水的咸腥與跋涉的風塵，蜷縮在山門外，凍得微微發(fā)抖?？赡且浑p眼睛，卻亮得驚人，
像是將世間所有的好奇、渴望與不屈都熔鑄了進去，
灼燙得幾乎能點燃那指引他來此的樵夫留下的殘香。懵懂，惶然，
卻又有著石頭里蹦出來的、未經(jīng)塵俗沾染的純粹與執(zhí)拗。是他，
替這只怯生生又充滿野性的石猴開了山門，引他拜見了祖師。此后十年，晨鐘暮鼓，
講經(jīng)論道，習字焚香，灑掃庭院。這猴子天性跳脫，耐不住寂寞，更是閑不住的性子。
初時連安坐一個時辰都難以做到，每每祖師傳法，深奧處眾弟子如癡如醉，
他卻聽得抓耳撓腮，渾身刺撓，一雙眼睛滴溜溜亂轉(zhuǎn)，恨不得立時跳起來演練一番。
往往這時，陸廣昭只需抬眸，淡淡瞥去一眼，那猴子便能一個激靈，勉強按捺住性子，
抓耳撓腮的動作變成偷偷摳弄蒲團，努力端坐得像個認真聽講的好學(xué)生。
闖禍搗蛋更是家常便飯。偷溜去后山刨食人參果，結(jié)果被土地公追得滿山跑；學(xué)了變化之術(shù)，
就去捉弄聽講的師弟，變個毛蟲放進人家衣領(lǐng)，
或是幻化個美貌女仙引得定力不足的師弟出丑；演練神通沒收住力，
打碎了祖師心愛的琉璃盞……每次被祖師罰跪在冷清的廊檐下，或是面壁思過，
也總是陸廣昭，袖了偷偷藏起的靈果或是糕點，在月色清輝灑滿庭院時，悄然尋到他。
那時猴子的眼睛總是亮得驚人，塞過吃的，便會迫不及待地蹭過來，也顧不得受罰的委屈，
絮絮叨叨地說個不停。說今日又悟了何種訣竅，筋斗云翻得如何順暢，
一個跟頭能去多遠；抱怨打坐的蒲團如何硌得屁股疼，
齋飯里的某樣青菜如何難吃；又憧憬著山外的世界是否真有那般廣闊，
是否有吃不完的蟠桃仙果，
是否真有那么多厲害的妖怪可以打架……陸廣昭大多只是靜靜地聽著，
偶爾在他修煉岔路、或是心思浮動時，提點一句半句。他是大師兄，祖師首徒，需持重守靜，
可對著這只赤子心性的石猴，那經(jīng)年修持的靜默心湖，也總會忍不住泛起淺淺的漣漪。
他看著這石猴眼里的天真懵懂，漸漸被神通法力鍍上一層飛揚的神采。他越來越自信，
身形愈發(fā)矯健，法術(shù)日漸精深，偶爾在演練神通、力壓同門時，
那眉宇間甚至會流露出一絲屬于強者才有的、不自覺的睥睨與傲氣。
可無論他學(xué)會了多少厲害本事，闖了多大的禍事，受了多重的責罰，
扭扭捏捏蹭到陸廣昭身邊時，那一聲“大師兄”，始終帶著最初的依賴與脆生，
從未變過味道。直到那日。祖師登壇講授大道真言，口燦蓮花，地涌金蓮，天女虛影散花，
異香彌漫整個洞府。眾弟子聽得如癡如醉，神游天外。那猴子聽得妙處，喜得他抓耳撓腮，
只覺得渾身八萬四千個毛孔無一不舒暢，大道玄妙直灌頂門，一時竟忘了身在何處，
忘了祖師嚴威，情不自禁地在座上手舞足蹈起來，嘻嘻哈哈，現(xiàn)出了猢猻本相。壇上，
菩提祖師的聲音戛然而止。萬丈祥瑞頃刻收束，彌漫洞府的異香與天花瞬間消散無蹤，
方才還大道倫音環(huán)繞的洞府，死寂得落針可聞。陸廣昭的心猛地一沉。來了。該來的，
終究還是來了。“……你這去，定生不良。”祖師的聲音淡漠高遠，不染一絲塵俗情感，
冰冷得不似人間煙火，“憑你怎么惹禍行兇，卻不許說是我的徒弟。你說出半個字來，
我就知之，定把你這猢猻剝皮銼骨，將神魂貶在九幽之處，教你萬劫不得翻身！
”決絕酷烈的話語，如同九天寒冰凝成的利刃，狠狠斬落，將十年師徒情分、一切因果親緣，
斷得干干凈凈！猴子像是被雷霆劈中，愣在當場，隨即猛地反應(yīng)過來，磕頭如搗蒜，
額角瞬間見血，染紅了金色的毛發(fā)，哀聲泣血般求饒：“祖師！祖師！弟子知錯了！
弟子再也不敢了！求祖師莫要趕我走！求求您！”他哭得渾身顫抖，
聲音里是無法言喻的恐慌與絕望。“你說出半個字來，我就知之?！弊鎺煹难凵窆啪疅o波，
掃過跪地的猴子，那目光比萬載玄冰更刺骨，帶著毋庸置疑的絕對威嚴。猴子猛地抬頭，
臉上血淚縱橫混雜，那雙總是灼灼閃耀、充滿生機與好奇的眼眸里，
此刻只剩下全然崩塌的不敢置信和滅頂?shù)目只?，像是整個世界在眼前驟然碎裂成齏粉。
陸廣昭袖中的手倏地攥緊，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帶來尖銳的刺痛，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
他能清晰地感覺到身側(cè)幾位師弟投來的、若有似無的視線，驚訝的，同情的，
甚至或許有一絲隱秘的快意。他是大師兄，祖師座下首徒，眾弟子之表率，須得穩(wěn)如磐石，
不動不搖。他只能看著，看著那猴子被一股無形卻無法抗拒的力量拂起，
如同拂去一粒微塵般，輕飄飄地送出洞外。厚重的山門隨之轟然閉合，
發(fā)出沉悶而決絕的巨響。徹底隔絕了洞外那絕望的、最后望向洞內(nèi)的、破碎的眼神。
也徹底隔絕了一個曾有過歡聲笑語的時代。山門閉，因果斷。
方寸山依舊是那個云霧繚繞、遺世獨立的仙家洞府，清靜無為，超然物外。
只是少了只整日里上躥下跳、惹是生非、卻又給這片寂靜山水帶來無限生機的猢猻，
便像是抽走了某種鮮活的色彩，多了些揮之不去的、沉甸甸的沉寂。
陸廣昭依舊是那個大師兄，主持日常課業(yè)，打理洞府事務(wù)，神態(tài)平靜，舉止如常，
仿佛什么都不曾發(fā)生，仿佛那只猴子從未出現(xiàn)過。只有他自己知道，有什么東西，
已經(jīng)截然不同了。心底某處，空了一塊，灌進了靈臺山的冷風。他靜坐于山巔云海之上，
下方是波濤翻涌的萬頃云濤，上方是璀璨驚人的星河。面前虛空之中，
浮動著一卷非金非玉、非絲非帛的古老卷冊，其上云紋變幻莫測，劫氣流轉(zhuǎn)不息，
蘊含著天地初開以來的至理與無常——那是天道劫譜，
記錄著推演著天地間一切重大劫難的運轉(zhuǎn)生滅。此物乃他穿越而來時，
與此身一同出現(xiàn)的莫名之物，玄奧無窮，亦是他于此神魔世界立身的根本憑依。
神念緩緩掃過卷冊，其上光華流轉(zhuǎn)，文字隱現(xiàn)，西游之劫的一幕幕、一難難，
清晰無比地呈現(xiàn)出來。
寶、定海神針、地府除名、官封弼馬、大鬧天宮、八卦爐中煉就火眼金睛……直至如來翻掌，
五行山下五百載春秋……觀音東尋，金蟬子轉(zhuǎn)世，
、朱紫國、盤絲洞、獅駝嶺、比丘國、無底洞、玉華州、金平府、銅臺府……一難接著一難，
一環(huán)扣著一環(huán)。八十一難，脈絡(luò)清晰，因果勾連，
宛如一張無形無質(zhì)卻又精密無比、籠罩諸天的巨網(wǎng)，早已編織停當，只待眾生入彀。
而這張巨網(wǎng)最初亦是最終的中心，始終是那只猴子。陸廣昭的目光越過重重劫難，
落在劫譜近乎末尾之處，那場即將發(fā)生于靈山腳下、凌云渡口的“凌云渡脫胎換骨”之劫。
此劫過后，便是功德圓滿，受封成佛。然而，劫譜顯示，八十一難之后，竟還空懸一位。
天道有缺，劫數(shù)未盡。陸廣昭忽然輕笑出聲，笑聲在云海孤峰之間散開，帶著一絲了然，
一絲嘲弄，更有一絲冰冷徹骨的意味?！鞍耸浑y？呵，果然還少一劫?！彼餍淦鹕?，
那卷浩瀚神秘的劫譜化作一道流光，沒入他的眉心識海。是該去了。
去接回那只……從來就不讓人省心的猴子了?！`山圣境，大雷音寺。萬丈佛光普照四方，
將每一片琉璃瓦、每一株菩提樹都染上神圣的金邊。梵唱之聲震天動地，恢弘浩大，
洗滌著一切塵念，度化著一切苦厄。諸佛菩薩、金剛羅漢、比丘比丘尼，各具妙相，
寶相莊嚴，匯聚成無邊無際的佛國勝景。然而，
在這極致的莊嚴、極致的神圣、極致的祥和之下，一股潛流卻在無聲地涌動，壓抑，緊繃，
仿佛蓄勢待發(fā)的火山。凌云渡口，劫難已過，凡胎已脫。取經(jīng)一行五人，歷經(jīng)千辛萬苦，
終至彼岸。三藏法師面容祥和，周身隱有佛光繚繞；八戒、沙僧雖仍有憊懶與沉默，
卻也難掩功成之喜；小白龍所化的白馬亦昂首嘶鳴。他們正待踏上那最后一步，
步入大雄寶殿，受封靈山，得證正果?？晌í毮潜驹摮蔀椤岸窇?zhàn)勝佛”的猴子，
卻僵立于原地，如同一尊凝固的、布滿裂痕的金色雕像。他渾身原本耀眼奪目的金毛，
此刻顯得黯淡無光，沾染著一路風塵都未曾拂去的灰燼與隱約已經(jīng)發(fā)黑的血漬。
那雙能看破虛妄的火眼金睛，此刻不再是澄澈或桀驁，而是猩紅一片，
里面翻涌奔騰的不是即將成佛的喜悅與超脫，
而是壓抑到了極致、幾乎要噴薄而出的暴戾、不甘、深入骨髓的困惑，
還有一種仿佛神魂都被撕裂、即將徹底碎裂開來的巨大痛苦。
他手中那根曾攪動天庭、令神魔辟易的金箍棒，此刻不再揮舞，而是被他死死攥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