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廠值房的陰冷仿佛能透過密報傳來。劉僑指尖的羊脂玉扳指幾乎要嵌進紫檀木案里?!白x書學禮?安分守己?李三才這老狐貍,倒是給他這來路不明的‘侄子’披了張好皮!” 他聲音低沉,帶著毒蛇般的嘶嘶聲,“咱家倒要親手撕開這層皮,看看底下是人是鬼!”
三日后,李府門房連滾爬進來,臉色慘白:“大人!東廠…東廠劉千戶的轎子到門口了!”
李三才正在批閱公文,筆尖一頓,一滴濃墨污了奏疏。他深吸一口氣,神色瞬間恢復平靜,對身旁的沈恪低聲道:“終究來了。記住,蘇州吳縣,家道中落的布商之子,水災逃難而來。拙政園只提其名,細節(jié)一概推說年幼模糊。他問任何話,答前心中默數(shù)三息,穩(wěn)住了!一切有我。”
客廳內(nèi),炭火盆燒得噼啪作響,卻驅(qū)不散劉僑帶來的寒意。他并未坐在主位,而是斜倚在客座的太師椅上,玄色飛魚服上的金線暗紋在光影中浮動,仿佛活物。他漫不經(jīng)心地摩挲著茶杯蓋,目光卻像剔骨刀一樣,從沈恪的發(fā)冠、眉眼、肩背、一直掃到靴尖。
“李公子?” 劉僑開口,聲音帶著一種假意的溫和,聽著卻更令人心悸,“手上這繭子,瞧著有趣。讀書人的繭,多在指側(cè)。你這虎口、掌心皆有,倒像是常年擺弄過什么硬家伙?或是…練過把式?”
壓力撲面而來。沈恪心臟狂跳,血液沖上頭頂,但他牢記李三才的囑咐,暗中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他抬起手,坦然展示,語氣帶著恰到好處的窘迫和一絲回憶的傷感:“千戶大人明鑒。家鄉(xiāng)遭災時,房屋傾塌,家父…家父亦傷于其中。學生與鄉(xiāng)鄰一同清理廢墟,搬運梁木瓦礫,搜尋可用之物,后又參與修復水車溝渠,這繭子便是那時留下的。讓大人見笑了?!?他巧妙地將“練武”的可能性引向“災后勞作”,合情合理。
劉僑鼻腔里若有若無地“嗯”了一聲,不置可否,突然話鋒如毒蛇出洞,直刺要害:“蘇州水網(wǎng)密布,水車乃是常物。你既修過,可知是‘龍骨式’?用的是單鏈牽引還是雙鏈?鏈環(huán)是‘8’字扣還是‘O’形環(huán)?” 問題一個比一個刁鉆專業(yè),別說沈恪,就是一般工匠也未必能答全。
沈恪后背瞬間被冷汗浸濕。他只在《農(nóng)政全書》的插圖上見過水車模樣!他大腦飛速運轉(zhuǎn),根據(jù)力學原理和常見工藝推斷:雙鏈更穩(wěn)但費料,民間多用單鏈;“8”字扣更常見易打造…他不能全答,也不能不答。他選擇了一個最穩(wěn)妥且模糊的答案,臉上露出努力回憶卻有些不確定的神情:“回大人,似是…單鏈?當時只顧出力拉拽,并未仔細分辨鏈環(huán)形狀…只記得頗為沉重,需三五人合力?!?/p>
劉僑瞇起眼,像打量掉入陷阱的獵物,突然又換了個方向撲擊:“‘松鼠鱖魚’乃蘇州招牌,其味酸甜酥脆。咱家好奇,這抽了脊骨的魚,改刀時是順紋切‘麥穗花’逆紋切‘菱衣花’?掛糊是蘸蛋清還是全蛋液?” 他從冷硬的機械一下子跳到細膩的烹飪,跨度極大,防不勝防。
沈恪心中暗罵這太監(jiān)刁鉆變態(tài),表面卻只能維持著慚愧之色,甚至恰到好處地咽了口唾沫,仿佛被勾起了饞蟲又有些窘迫:“大人恕罪…此等美味,家中自是嘗過。然庖廚之事,皆是家母與廚娘操持,晚輩只知端坐桌前,等待美味…實在…實在未曾留心其中訣竅?!?他再次成功回避,并將自己置于一個“只懂吃不懂做”的普通書生位置。
劉僑身體微微前傾,那雙狹長的眼睛里寒光畢露,最后的殺招帶著戲謔拋出:“拙政園‘與誰同坐軒’,景致絕佳。其軒柱上鐫刻的楹聯(lián),十四字鐵畫銀鉤,不知李公子可還記得是哪十四字?咱家年老健忘,倒想請教?!?/p>
此問惡毒至極!沈恪只記了軒名,哪曾背過楹聯(lián)?!他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天靈蓋,血液仿佛都凝固了??蛷d里死寂一片,連炭火爆炸聲都顯得格外刺耳。李三才面色凝重,袖中的手已微微抬起,準備強行介入。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沈恪腦中仿佛閃電劃過!穿越前旅游攻略的模糊圖片、網(wǎng)友的吐槽…一個細節(jié)猛地跳出!他不能確定,但他必須賭!賭劉僑自己也未必記得真切!賭這是訛詐!
他猛地抬起頭,臉上不再是惶恐,而是帶著極大的困惑和一絲被無端質(zhì)疑的委屈,聲音甚至因為激動而微微提高:“千戶大人!您…您是否記錯了?晚輩幼時頑皮,常在那‘與誰同坐軒’中捉迷藏,對那軒柱再熟悉不過!那柱子上光滑無比,何曾有過楹聯(lián)?只有一塊黑底金字的匾額懸于其上,寫著軒名!”
他語氣斬釘截鐵,甚至帶著幾分少年人的較真:“倒是軒旁不遠處的‘聽雨軒’,柱子上確有一副楹聯(lián),寫的是‘雨驚詩夢留蕉葉,風載書聲出藕花’,因其意境甚美,晚輩至今記得真切!千戶大人定是將兩處記混了!”
死一般的寂靜。
劉僑臉上的假笑徹底消失,那雙眼睛死死盯著沈恪,仿佛要從他臉上每一絲細微的表情里找出破綻。沈恪努力維持著坦誠、委屈又無比確定的表情,后背的衣衫早已濕透,黏膩地貼在皮膚上。
時間仿佛過了許久。終于,劉僑忽然發(fā)出一陣略顯干澀的大笑,身體靠回椅背:“哈哈哈…看來果真是咱家老糊涂了!竟將園中景致記差了地方!李公子莫要見怪,莫要見怪??!” 他笑得夸張,眼底卻無半分笑意,只有更深的審視和冰冷。
李三才適時接過話頭,言語間暗藏機鋒,既維護了自家子侄,又微妙點出東廠如此關注一個晚輩是否過分。一番唇槍舌劍,劉僑終于起身告辭。
玄色袍角掠過門檻,劉僑腳步未停,在與沈恪錯身而過的瞬間,指尖以肉眼難以察覺的速度在其袖口一彈。一物滑入沈恪袖中,冰涼刺骨,形制熟悉。
送走這尊瘟神,沈恪幾乎脫力,強撐著才站穩(wěn)。他摸出袖中物——正是那枚刻著“衛(wèi)”字的東廠銅哨,在掌心散發(fā)著不祥的寒意。
李三才面色無比凝重,揮退左右,沉聲道:“他根本未曾信你。這銅哨,是標記,更是魚餌。你若驚慌丟棄,他便可以‘銷毀東廠信物’拿你;你若留著,他日便可誣你‘私藏東廠密件’。進退之間,皆是他的羅網(wǎng)。”
沈恪緊緊攥住那枚銅哨,冰冷的觸感讓他從后怕中清醒過來。他意識到,剛才的過關,并非勝利,只是將更危險的博弈推遲了。但同時,劉僑最后那瞬間的錯愕和干笑,也讓他心中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狠勁與冷靜——這條毒蛇,并非全知全能,他也會記錯,也會被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