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咪周歲那天,山洪沖垮了最后一片梯田。哆王蹲在門檻上磨柴刀,刀刃在月光下越磨越薄,最后"錚"地斷成兩截。斷裂的刀片映出楊咪通紅的眼睛——她正把辣椒水涂在乳頭上,懷里的麥咪哭得小臉發(fā)紫。
"這次把咪寶也帶上吧。"楊咪的懇求混著孩子的哭聲。哆王卻望向墻角,那里擺著咪寶的書包,里面裝著寨小老師送的《新華字典》。他搖搖頭,從懷里掏出個鐵皮盒——是當年裝匯款單的那個,現(xiàn)在裝著麥咪的乳牙和咪寶的滿分試卷。
離家的黎明格外寂靜。哆王把熟睡的麥咪輕輕放進婆婆懷里,孩子的小手突然抓住他的食指,就像出生時那樣用力。楊咪掰開那細嫩的手指時,發(fā)現(xiàn)麥咪掌心粘著顆水果糖——正是哆王在火車上珍藏的那顆,不知何時被孩子偷偷攥在了手里。
咪寶的表現(xiàn)卻出奇地安靜。十歲的男孩站在梨樹下,脖子上掛著哆王用摩托零件做的口哨。"我會教妹妹認字,"他把臉藏在樹影里,"每天寫十遍'爸媽回家'。"突然從背后亮出塊小木板,上面密密麻麻刻滿了正字——原來他早就開始倒數重逢的日子。
長途汽車啟動時,楊咪從車窗看見咪寶在追車。男孩胸前的口哨在晨光中閃亮,奔跑的姿勢像極了當年哆王背她求醫(yī)的模樣。后視鏡里,婆婆懷中的麥咪終于醒了,正揮舞著小手抓向空中,仿佛要捉住汽車揚起的塵土。
廣東的玩具廠換了新廠房,流水線的燈光白得刺眼。楊咪在黏合劑的氣味里組裝玩偶眼睛,那些塑料眼珠泛著詭異的亮光,讓她想起麥咪離別時淚汪汪的大眼睛。午休時她總躲在物料間,對著手機里模糊的視頻哺乳,乳汁滴在劣質塑料上,很快被電扇吹干。
哆王被分到了噴漆車間。每天下班后,他都用香蕉水拼命洗手,卻怎么也洗不掉指縫里的藍色油漆。這藍色后來出現(xiàn)在他寄回家的明信片上——每張背面都畫著朵藍瓣黃蕊的小花,是照著麥咪周歲抓周時碰到的野花描的。
臘月里,楊咪在宿舍床墊下藏了個鐵盒。里面除了糖果,還有她從廢料堆撿的彩色塑料片。每天睡前,她都把這些碎片拼成不同的形狀:今天是咪寶名字的偏旁,明天是麥咪生肖的小狗。有次拼到"家"字時,被查寢的組長發(fā)現(xiàn),塑料片撒了一地。
春節(jié)加班費漲到三倍,他們咬著牙留下。除夕夜,哆王突然拉著楊咪跑到樓頂。遠處煙花炸響時,他掏出個自制的小喇叭——用咪寶的口哨和麥咪的奶嘴組裝而成。吹響的瞬間,廠區(qū)突然停電,黑暗中無數打工人的手機亮起來,像散落在流水線上的星星。
再次收到家書時,信紙皺得像被水泡過。咪寶工整的字跡寫著:"妹妹會寫'月'字了,但總少畫一橫。"隨信附著的作業(yè)紙上,麥咪歪歪扭扭的"月"字旁邊,哆王當年刻在溪底石板的"楊滿分"三個字,被拓印得清清楚楚。
楊咪把這張紙折成小船,放進裝塑料片的鐵盒。夜里她夢見家鄉(xiāng)的溪水暴漲,紙船漂到廣東,載著兩個濕漉漉的小人兒。驚醒時發(fā)現(xiàn)哆王正對著手機屏幕練習兒歌視頻,他沙啞的嗓音哼著"小兔子乖乖",調子跑得比當年唱搖籃曲時還要遠。
最后一次視頻通話,麥咪突然舉起個玻璃發(fā)卡——正是當年那個兩塊錢的禮物,現(xiàn)在別在她稀疏的小辮上。"阿媽你看,"孩子得意地晃著腦袋,"哥哥給我修好了缺角!"鏡頭外,咪寶露出半張青春期的臉,嘴角的笑渦和哆王一模一樣。
流水線的傳送帶永不停歇。楊咪有時會產生幻覺,覺得那些流動的玩具零件正慢慢拼湊成兒女的模樣。而每當這時,車間的排氣扇就會卷進一陣山風,帶著梨花的清香,短暫地覆蓋住塑料的刺鼻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