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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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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枚繡著金線櫻花的深藍(lán)色護(hù)身符,被葉挽珍而重之地貼身戴著。它像一個溫暖的錨點(diǎn),在那些被冰冷記憶侵襲的深夜,給予她一絲微弱卻真實的慰藉。傅雪櫻在雷雨夜的沉靜傾聽和那句“生者當(dāng)惜”,如同投入她冰封心湖的石子,漾開的漣漪并未完全平息。然而,傅雪櫻本人,卻在贈予護(hù)身符后,重新退回了更深的、堅冰筑就的沉默之中。她依舊精準(zhǔn)地指導(dǎo)葉挽修復(fù),眼神卻比以往更加遙遠(yuǎn),仿佛靈魂的一部分已經(jīng)抽離,只留下一個優(yōu)雅而空洞的軀殼。兩人之間那短暫的、因痛苦而連接的橋梁,似乎隨著雨過天晴而悄然隱沒。

日子在初夏的暖陽和古宅恒久的靜謐中流淌。葉挽修復(fù)那幅雪景圖的技藝日益精進(jìn),旅人孤獨(dú)的背影在殘破的絹絲間逐漸變得清晰,那份蝕骨的寂寥感也更深地滲入她的感知。她偶爾會抬眼望向傅雪櫻,試圖在她清冷的側(cè)臉上尋找一絲情緒的波動,卻總是徒勞。傅雪櫻像一座完美的冰雕,美麗,卻隔絕了所有溫度。

這天清晨,葉挽比往常更早來到工作室。她需要一種特殊的、接近失傳的古法膠礬水配方,傅雪櫻曾提過一份孤本筆記存放在她私人畫室的保險柜里。傅雪櫻通常起得很早,這個時間點(diǎn),她應(yīng)該已經(jīng)在那里了。

葉挽輕輕叩響了傅雪櫻私人畫室那扇厚重的、雕著松竹紋樣的木門。

沒有回應(yīng)。

她又叩了叩,力道稍重了些,聲音在寂靜的回廊里顯得格外清晰。

依舊是一片死寂。

一絲莫名的不安掠過葉挽心頭。她猶豫了一下,嘗試著輕輕推了推門。門沒有鎖,無聲地向內(nèi)滑開一道縫隙。

清晨的陽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斜斜地灑滿整個畫室。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松節(jié)油、礦物顏料和舊紙張混合的、屬于傅雪櫻的獨(dú)特氣息。巨大的畫架上繃著一幅全新的、空白的畫布,旁邊散落著各種昂貴的顏料和畫筆。

而傅雪櫻,就站在那巨大的空白畫布前。

她背對著門口,穿著一件素色的亞麻長衫,身形在明亮的光線下顯得異常單薄。長發(fā)松松地用一根木簪挽著,幾縷碎發(fā)散落在頸側(cè)。她站立的姿勢依舊無可挑剔的優(yōu)雅,但整個人卻呈現(xiàn)出一種令人心悸的凝固狀態(tài)。

葉挽的心跳驟然加速。她放輕腳步,小心翼翼地靠近。

傅雪櫻沒有回頭,甚至沒有任何察覺的跡象。她的目光,直直地、空洞地凝視著那片巨大的、空無一物的白色畫布。那眼神,是葉挽從未見過的——沒有焦距,沒有情緒,沒有靈魂。像兩口深不見底、卻干涸枯竭的古井,只剩下無邊的虛無和死寂。

她的雙手垂在身側(cè),修長白皙的手指微微蜷曲著,指尖卻呈現(xiàn)出一種不自然的、僵直的青白色,仿佛被瞬間凍結(jié)的冰凌。陽光落在她身上,卻無法帶來絲毫暖意,反而將她周身散發(fā)出的那種深入骨髓的冰冷和空洞,映照得更加觸目驚心。

時間仿佛在畫室里凝固了。只有窗外偶爾傳來的鳥鳴,襯得室內(nèi)的死寂更加令人窒息。葉挽甚至能聽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聲音,以及一種因極度恐懼而產(chǎn)生的、細(xì)微的耳鳴。

“家主?” 葉挽的聲音干澀而顫抖,輕得如同耳語。

傅雪櫻毫無反應(yīng)。她像一尊被遺棄在時間縫隙里的、完美的雕像,靈魂已不知飄向何方,只留下這具冰冷僵硬的軀殼,被永恒的虛無和空白所囚禁。

葉挽被這景象駭住了,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她猛地轉(zhuǎn)身沖出畫室,幾乎是跌跌撞撞地跑向宅邸深處,尋找林姨。

當(dāng)葉挽語無倫次地描述完畫室里的情景,林姨的臉色瞬間變得極其凝重,眼中是深切的憂慮和一絲了然。

“是舊疾……” 林姨的聲音很低,帶著嘆息,“快,去請陳醫(yī)生!立刻!”

陳醫(yī)生是傅家的家庭醫(yī)生,一位頭發(fā)花白、氣質(zhì)儒雅的老者,似乎對傅家的一切都了然于心。他很快趕到,步履沉穩(wěn),但眉宇間也籠罩著與林姨相似的沉重。

葉挽跟著林姨和陳醫(yī)生匆匆返回畫室。傅雪櫻依舊維持著那個姿勢,面對著空白的畫布,一動不動,如同一座冰封的孤島。陽光在她身上移動,卻無法撼動她分毫的僵硬和空洞。

陳醫(yī)生示意林姨和葉挽留在門口,自己放輕腳步,極其小心地靠近傅雪櫻。他沒有試圖觸碰她,只是近距離觀察著她的瞳孔、呼吸和僵硬的肢體,眉頭越皺越緊。他輕輕嘆了口氣,搖了搖頭,轉(zhuǎn)身退回到門口,將門虛掩上。

“陳醫(yī)生,家主她……” 林姨的聲音充滿焦慮。

陳醫(yī)生看了一眼臉色蒼白、驚魂未定的葉挽,壓低聲音,用一種帶著沉重悲憫的語調(diào)緩緩說道:“葉小姐,你看到了。這是雪櫻小姐的舊疾,從她幼年時便落下病根了?!?/p>

他頓了頓,目光投向畫室內(nèi)那個凝固的身影,聲音更輕,卻字字如錘,砸在葉挽心上:“源于……她幼年時,親眼目睹了至親極其慘烈的離世?!?/p>

葉挽的呼吸猛地一窒!幼年……目睹至親慘烈離世!她瞬間想起了藏書閣里那幅未完成的少女肖像,傅雪櫻那句帶著顫抖的“故人已逝”……難道畫中的少女,就是傅雪櫻目睹慘死的至親?那與自己酷似的眉眼……巨大的寒意順著脊椎竄上頭頂!

“那場景……對她沖擊太大,” 陳醫(yī)生的聲音帶著深深的無奈,“深入骨髓的創(chuàng)傷和恐懼,像烙印一樣刻在了靈魂深處。每當(dāng)她受到巨大刺激,或者陷入極度的精神重壓之下,意識就會像這樣……抽離,把自己封閉起來,隔絕所有的感知和痛苦,如同靈魂離體。身體雖然還在,但里面……是空的?!?/p>

葉挽的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緊緊攥住,痛得無法呼吸。她看著畫室里那個凝固的、仿佛被世界遺棄的身影,終于明白了傅雪櫻眼中那片亙古冰原的由來!明白了她那深入骨髓的孤寂和絕望!那“心之積雪,永難消融”,并非虛言,而是她用整個生命在承受的、無法愈合的傷痕!

“那……那怎么辦?” 葉挽的聲音帶著哭腔,巨大的心疼壓倒了恐懼。

“藥物效果有限,她潛意識抗拒外力強(qiáng)行喚醒。” 陳醫(yī)生搖搖頭,“只能等待。等待她自己……從那個冰封的世界里,找到回來的路?;蛘摺?他看向葉挽,眼神復(fù)雜,“或者,有一個足夠溫暖、足夠讓她信任的聲音,能穿透那層堅冰,觸碰到她……”

足夠溫暖……足夠信任的聲音……

葉挽的腦海中瞬間閃過雷雨夜,傅雪櫻煮茶時沉靜的側(cè)影,和她遞過護(hù)身符時那悲憫而沉靜的眼神。也閃過那枚櫻花書簽,那幅與自己酷似的少女肖像……一種不顧一切的沖動瞬間淹沒了她。

她深吸一口氣,在陳醫(yī)生和林姨驚訝的目光中,推開了虛掩的畫室門,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走向那個凝固在空白畫布前的身影。

每一步都像踩在冰面上,心懸在喉嚨口。她走到傅雪櫻身邊,距離她只有一步之遙。她能清晰地看到傅雪櫻僵直的手指,看到那空洞眼神深處無邊無際的虛無和寒冷。

葉挽伸出手,指尖因為巨大的緊張和心疼而微微顫抖。她鼓起畢生的勇氣,極其輕柔地、小心翼翼地,握住了傅雪櫻垂在身側(cè)的那只冰涼僵硬的手。

觸手的感覺,如同握住了一塊剛從寒冰中取出的玉石,冰冷,堅硬,毫無生氣。

葉挽的心狠狠一揪。她沒有退縮,反而更緊地、用自己掌心的溫度包裹住那只冰冷的手。她努力回憶著,回憶著母親還在時,那些遙遠(yuǎn)而模糊的、被溫柔包裹的夜晚。

一個輕柔的、帶著微微顫抖的旋律,從葉挽干澀的唇間緩緩流淌出來。那是一首非常簡單的、幾乎被遺忘在童年角落的童謠。母親曾無數(shù)次在她入睡前,用溫柔的聲音哼唱著:

“月兒明,風(fēng)兒靜,樹葉兒遮窗欞啊……”

“蛐蛐兒,叫錚錚,好比那琴弦兒聲啊……”

“琴聲兒輕,調(diào)兒動聽,搖籃輕擺動啊……”

“娘的寶寶,閉上眼睛,睡了那個睡在夢中啊……”

她的聲音很輕,很緩,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溫柔,努力模仿著記憶中母親哄睡時的音調(diào)。歌聲在寂靜的畫室里回蕩,像一縷微弱卻執(zhí)著的暖風(fēng),試圖吹拂傅雪櫻靈魂冰原上那萬年不化的積雪。

葉挽一遍又一遍地哼唱著,淚水無聲地滑落臉頰。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只能用這最原始、最笨拙的方式,試圖將自己僅有的、微弱的暖意傳遞過去。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傅雪櫻依舊凝固著,眼神空洞地望著那片巨大的空白,仿佛對葉挽的觸碰和歌聲毫無所覺。

就在葉挽的心一點(diǎn)點(diǎn)沉下去,幾乎要絕望時——

她包裹在掌心里的、傅雪櫻那只冰冷僵硬的手指,極其細(xì)微地、極其微弱地……動了一下!

像冰層深處,一條沉睡的魚兒輕輕擺動了尾鰭。

那動作輕得如同幻覺,卻讓葉挽渾身劇震!她猛地屏住呼吸,歌聲戛然而止,難以置信地低頭看向兩人交握的手。

緊接著,一滴清澈的、冰冷的液體,毫無征兆地,從傅雪櫻那空洞無神的眼角,無聲地滑落。它順著她蒼白得毫無血色的臉頰,緩緩滾落,最終,悄無聲息地滴落在冰冷的地板上,洇開一小點(diǎn)深色的痕跡。

那滴淚,像一顆墜落的寒星,砸碎了畫室里凝固的死寂,也砸在了葉挽的心尖上,帶來一陣尖銳而深刻的疼痛。


更新時間:2025-08-25 06:22: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