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棗花被風(fēng)卷進半片,落在王莽手背上。他忽然想起潁川田埂上,那些圍著袁紫涵學(xué)記賬的農(nóng)婦,她們攥著炭筆的手雖抖,眼神卻亮得很?!疤凳钦f,讓農(nóng)戶自己管自己?”
“不止?!痹笸肜飱A了塊艾草餅,“紫涵在潁川時,教農(nóng)婦們把收成記在布帛上,還編了歌謠記賬目。你聽——‘春播一斗籽,秋收三擔糧,東家借半升,西家還一筐’,比賬冊好記,還能口口相傳,誰也瞞不住?!?/p>
王莽心頭一動。他原以為袁紫涵只是懂農(nóng)事,竟連賬目的法子也想得這般透徹。正思忖間,門簾被輕輕掀開,袁紫涵端著盤新蒸的棗糕進來,鬢邊沾了點面粉:“家父說大人愛吃甜,我多放了些棗泥。”
她放下盤子時,目光掃過《井田圖》,忽然道:“女兒倒覺得,防兼并不光要管賬,還得讓田‘認人’?!币妰扇丝磥恚讣恻c向圖中一塊洼地,“潁川有塊鹽堿地,李大叔改良三年才種出糧食,他說這田就像他的娃,誰也搶不走。若讓農(nóng)戶在自己墾的田里埋塊木牌,寫上名字和年月,是不是就像給田安了家?”
王莽看著她指尖劃過的痕跡,忽然想起那卷帛畫上,田埂邊插著的小木牌,當時只當是點綴,原來藏著這般深意。袁隗撫掌大笑:“好個‘給田安家’!明日就讓御史臺擬文,凡流民新墾之田,皆賜木牌為憑,世世代代歸其所有?!?/p>
酒過三巡,袁隗借著醉意,忽然指著窗外的棗樹:“王大人可知,這樹是紫涵十歲時栽的?她說棗樹雖慢,卻能年年結(jié)果,就像做實事,急不得?!彼聪蛲趺?,眼神清明,“老臣把女兒和這樹都交托了,王田制成了,莫忘了今日的棗花酒香?!?/p>
王莽心口一熱,起身拱手時,撞見袁紫涵轉(zhuǎn)身離去的背影,她裙角掃過門檻,帶起一陣棗花的甜。他低頭看著案上的《井田圖》,忽然明白,這王田制里,早已栽下了比田埂更深的根。
王莽端起酒杯,酒液晃出細碎的光,映著他眼底翻涌的情緒?!疤捣判模彼曇舫炼€(wěn),“王田制不僅是田畝章程,更是要讓天下人有田可耕、有業(yè)可依。屆時,這棗花酒香,我定會年年記取。”
袁隗笑著點頭,又捻起一塊艾草餅:“說起來,紫涵這孩子,打小就心思細。去年潁川鬧蝗災(zāi),她連夜帶著仆婦們編竹籠,說蝗蟲雖惡,燒熟了卻是流民的口糧。”他呷了口酒,“你在潁川推行的‘以蟲換糧’,怕也是受了她的啟發(fā)吧?”
王莽一怔,想起那日在田埂上,袁紫涵蹲在地里,手里捏著只蝗蟲,對圍上來的孩童說:“這東西看著嚇人,用油煎了,比棗糕還香呢?!碑敃r只當是她安撫孩童的戲言,原來早有深意。他望向窗外,月光透過棗樹葉,在地上灑下斑駁的影,像極了潁川田埂上的光影?!笆?,那日聽姑娘一說,才想到此法,既除了蟲害,又解了燃眉之急?!?/p>
這時,門外傳來輕微的腳步聲,袁紫涵端著一碗醒酒湯進來,鬢邊的面粉已拭去,露出光潔的額頭?!凹腋妇屏繙\,大人也少飲些吧?!彼褱敕旁谕趺媲?,碗沿冒著熱氣,帶著艾草的清香。
王莽接過湯碗,指尖觸到溫熱的瓷壁,心里也暖烘烘的?!岸嘀x姑娘?!彼攘艘豢冢丫茰锞挂矒搅诵椈郏鸲荒?,正合心意。
袁紫涵沒多留,放下湯碗便要退下,袁隗卻叫住她:“紫涵,你那日說,想在潁川建一所農(nóng)校,教農(nóng)戶們辨五谷、識節(jié)氣,這事跟王大人說說。”
袁紫涵腳步一頓,轉(zhuǎn)過身來,臉上泛起些許紅暈:“只是個粗淺的想法,還沒想周全?!?/p>
“不妨說說?!蓖趺Э聪蛩?,目光里帶著鼓勵。
她定了定神,說道:“潁川的農(nóng)戶,多是流民,雖歸了鄉(xiāng),卻不懂耕種的竅門。若建一所農(nóng)校,請些有經(jīng)驗的老農(nóng)來講課,再把常見的谷物、草藥畫成圖,掛在墻上,讓他們?nèi)杖湛础r時學(xué),日子久了,自然就會了?!彼D了頓,“我還想,讓農(nóng)婦們也來學(xué),她們心細,往往能發(fā)現(xiàn)田地里的細微變化?!?/p>
王莽聽得認真,不住點頭:“這主意好!農(nóng)校之事,我明日便上奏陛下,請旨撥款。建成之后,就請姑娘來主持,如何?”
袁紫涵沒想到他如此干脆,愣了一下,才低頭道:“我……我怕難當此任。”
“姑娘在潁川的所作所為,有目共睹,誰還比你更合適?”王莽的語氣十分肯定,“況且,有太傅在,還有我,定能助你把農(nóng)校辦好?!?/p>
袁隗在一旁笑道:“傻孩子,王大人都這么說了,你就應(yīng)下吧。這農(nóng)校,也是王田制的一部分,能讓農(nóng)戶們?nèi)兆舆^得更好,是積德的事?!?/p>
袁紫涵抬起頭,看向王莽,他眼中滿是信任與期許,讓她心頭一熱,輕輕點了點頭:“既如此,紫涵便恭敬不如從命?!?/p>
夜色更深,王莽起身告辭,袁隗親自送他到門口。袁紫涵站在廊下,看著他們的背影,手里捏著衣角,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怦怦直跳。
走到門口,袁隗拍了拍王莽的肩膀:“王大人,路還長,慢慢來。這天下的田,要一塊塊去整;這天下的人,要一個個去安。有紫涵幫你,老臣放心。”
王莽拱手:“太傅教誨,晚輩記下了。”他轉(zhuǎn)身要走,忽然想起什么,從袖中取出那卷帛畫,“這畫,我一直帶在身邊,今日便留在袁府吧?!?/p>
袁隗接過帛畫,打開一看,笑道:“這畫里的景象,遲早會變成真的?!?/p>
王莽笑了笑,轉(zhuǎn)身離去。走到巷口,他回頭望了一眼袁府,書房的燭火依舊亮著,棗樹下,似乎還有那個月白的身影。他握緊了拳頭,心里暗道:袁紫涵,袁太傅,我定不會辜負你們的期望,定要讓這王田制,在天下生根發(fā)芽,讓百姓都能過上安穩(wěn)日子。
風(fēng)又起,吹落了幾片棗花,落在他的肩頭,帶著清甜的香,像極了袁紫涵身上的氣息。他深吸一口氣,大步向王府走去,背影在月光下,堅定而挺拔。
袁府書房里,袁隗把帛畫遞給袁紫涵:“你看,他把這畫當寶貝呢?!?/p>
袁紫涵接過畫,指尖輕輕拂過畫上的人影,臉上泛起羞澀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