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風(fēng)從河面吹來,把集市散場后的紙屑吹成一條條細(xì)細(xì)的白魚。街口的紅燈簽還在顫,老槐樹沉默著,樹皮起了一層細(xì)碎的卷兒。臺子上那塊舊門板被抬走了,露出地面被人踏得亮滑的印痕。
趙清雅抱著那卷紙,站在街心微微出神。她能感覺到剛才在人群里的兩道視線:一道年輕、燥熱、慌張,又帶著說不清的真誠;一道冷,像一片陰影被風(fēng)推過來,盯著她的肩背發(fā)涼。前一道來自林河,后一道她不用回頭就知道是誰——王三魁。
說書人收了竹板,臨別一句“北風(fēng)不望,望則魂動”還在耳邊。清雅把紙卷抱緊,像抱一個突然輕起來的盒子,轉(zhuǎn)身往文化站去了。
文化站在北街口,從前是一個小祠堂改的,墻體厚,窗子窄,到了黃昏就先暗下來。門楣上掛著一塊字牌,“北舞渡鎮(zhèn)文化站”,漆已經(jīng)剝落,雨水從筆畫里留下黑痕。門廊里立著兩只大水缸,一只空,一只半滿,漂著幾片槐葉,水面映出天邊薄薄的一抹紅。
清雅推門。屋里空蕩,只有看門的老肖窩在桌邊打盹,嘴巴半張半合,呼吸里帶著旱煙味。她輕手輕腳走過,往練功房去。木地板上有些地方起了刺,踩上去會“吱呀”作響,像無意間踩到一根細(xì)小的骨頭。
練功房的鏡子裂過,被人用透明膠貼了幾道斜斜的口子,像給鏡子縫過針??繅Ψ胖鴥擅骅尅⒁幻嫫乒暮腿闹е窀停窀蜕峡囍f紅綢。窗臺上擱著臺小收音機(jī),開關(guān)時好時壞,要用指甲敲兩下才響。
清雅把紙卷放在窗臺,洗了手,解開腰間細(xì)帶,慢慢把那條碎花裙整理好,像給自己理順一口氣。她不算白,只是皮膚干凈,眼睛清,眼尾一挑,笑起來有一道淺淺的弧,像春天河面上的光。
她伸手把窗扇推開一條縫,北風(fēng)就鉆進(jìn)來,把練功房的舊窗簾吹動,布頭拍在墻上,發(fā)出“啪”的聲音。她下意識抬頭,心里把窗向西又推了推,記起說書人提醒:“別向北”。
她沒學(xué)過正經(jīng)的舞譜,文化站也沒有成體系的教材。她跳舞,全憑身上那股子勁和日常看來的模樣:拔腕,提氣,腳尖先到,膝蓋再松,腰像根軟竹,能在風(fēng)里輕輕一彎。
清雅站到屋中央,閉眼,先把心踩穩(wěn)。她低下巴,雙臂緩緩抬起,指尖帶著一絲風(fēng)。第一步,她朝西——對著河邊遠(yuǎn)離北風(fēng)的方向;第二步,半轉(zhuǎn),裙擺掠過膝彎,落地時幾乎沒有聲音;第三步,她的腳尖點了點地,像在地面上按下一個看不見的點。
她忽然想到一件事:說書人臺上那張紙,七個圓點。她的腳剛好在地上踩了第三個點,再回身、再轉(zhuǎn)腕、再落地,像不經(jīng)意踩了第四、第五……她心里“咯噔”一下,趕緊停住,輕輕喘氣。風(fēng)由窗縫里擠進(jìn)來,在她肩背上探了探,像在問她要不要繼續(xù)往北。
她笑了笑,對著鏡子里的自己搖頭。鏡子里的人也搖頭,她看到鏡子貼膠的斜口上,有一縷塵雖然小,卻被風(fēng)吹得一點一點往右移,像一條淺得不能再淺的線,慢慢地把她的倒影劃成兩半。
清雅把窗關(guān)小了一指,回到屋角,從道具箱里翻出一條舊絲巾。絲巾發(fā)暗,起球,衣角上縫了一小片紅布,可能是哪個節(jié)目表演時縫的記號。她把絲巾繞到手腕上,往回一帶,紗從指間滑下,發(fā)出一聲極輕的響。
她喜歡這種響,像秘密被輕輕撫過,沒有破裂。
老肖打了個長長的鼾,把煙鍋從桌邊碰落,火星在地上跳了一下,很快暗下去。清雅回身把煙鍋拾起,放好,順手給他蓋上一件舊制服。她知道文化站所有物什該放哪兒,什么東西只要輕輕推一下就會“咔嗒”,什么地方要繞過去,木地板哪一塊有釘子露頭,哪一個角落最容易落灰。
她又翻了一次道具箱。最底下壓著一條橫幅卷,紙已經(jīng)發(fā)硬,墨色褪得厲害。她慢慢把卷攤開,露出一半字:舞祖。她呼吸輕了一瞬,又停一瞬,指腹在“舞”字上掠過,感到紙面砂粒粗糙,像指尖劃過的塵封河床。
橫幅旁邊是一疊舊節(jié)目單,上面用鋼筆寫著“1958年春社晚會”。她隨手翻到一頁,看見有人在頁邊勾了幾個圓點,排成弧線,旁邊鉛筆寫了兩個字:七步。她鼻尖輕輕一熱,把節(jié)目單合上,又放回去。
窗外有麻雀叫了兩聲,不緊不慢,像在和誰商量什么。她去窗邊看,沒見麻雀,只見院子里那只半滿的水缸在風(fēng)里泛著一圈圈的紋,缸壁上貼著一小塊紅,像誰指尖上掉的一抹胭脂。
“清雅?!遍T口有人喊。聲音不大,略微壓著,像怕驚動什么東西。
她一回頭,林河站在門檻上,臂彎里夾著一疊釘子袋,手里還提著一把舊凳子。他的發(fā)被風(fēng)吹亂,眼神亮得像剛磨出來的玻璃。
“你怎么來了?”她把絲巾往手腕上一收,盡量讓語氣平常一點。
“我……我爹讓我把剛才那袋釘子順腳送過來,說文化站舞臺的木板松了,免得絆著人?!彼Я颂掷锏拇?,又把凳子往墻邊靠,“這凳子腿松,我拿回來給你們勒緊?!?/p>
“謝謝?!彼α诵Γ澳銈兗沂炙嚭?,全鎮(zhèn)都知道?!?/p>
“還行?!彼プズ竽X勺,耳朵就紅了?!澳阄琛煤??!闭f完這句,他又覺得好像太直白,忙補一句,“剛才壓驚的時候,大家都不出聲了,就你動,風(fēng)也跟著慢了一點?!?/p>
她低頭,把笑藏進(jìn)眼睛里:“那是說書先生本事大?!?/p>
兩人一時都靜了,會心里卻像有一粒細(xì)細(xì)的糖,慢慢化開。
“這橫幅你見過么?”她把那張“舞祖”橫幅推到桌上。
林河湊過去看了看,搖頭:“我只聽過說——我奶說,老輩子叫舞祖。她還說過八個字……”
“無笛不風(fēng),無風(fēng)不渡?”她替他接了,聲音輕,卻很準(zhǔn)。
“對?!彼劬σ涣?,“你也聽過?”
“我奶奶說,說不得,說多了不好。她還說‘北風(fēng)不望,望則魂動’?!鼻逖虐褭M幅卷回,手上一點灰落到衣角,她用拇指去搓,搓了兩下沒搓掉,像那灰粘在布里,又像粘在心里。
風(fēng)又從窗縫伸進(jìn)來,這次像是試探。她把窗卡緊了一點,回頭看林河:“你……能不能幫我搬一下道具箱?最下面的箱子特別重,我一個人挪不開。”
“行?!绷趾影厌斪哟藕?,挽起袖子,去抬那個落在最里頭的木箱。那木箱舊得厲害,箱沿裂開了,釘子露尖。他把手指推進(jìn)去,一個用力,箱子“吱呀”往外挪了一寸。
“再一點?!彼龔澭?,和他一起使力。兩人的肩膀離很近,能聽見對方的呼吸,能聞到對方身上的氣味——他身上有木屑味,像新刨過的板子;她身上有皂角和陽光味,像曬過的布單。
箱子挪出來的時候,底下有個小布包滑了出來,啪地落在地上。布包用紅線縫著一個小小的“井”字,線頭已經(jīng)起毛。清雅一愣:“這是……我奶做的?”
她蹲下,撿起布包。包里有一撮干草灰,一點點碎鹽,還有一根短短的紅線。她捻起那根線,線輕得像沒有重量。她奶總說,女孩練舞時手上要帶一點紅,壓邪。她一直半信不信,今天卻沒由來地想把那根線繞在手腕上。
“給我?!绷趾由焓郑拔姨婺阆??!?/p>
她把手伸過去,手腕細(xì)而白,像一截柔軟的瓷。林河的指頭粗,系起細(xì)線來有點笨,繞了兩圈,線頭打了個不大不小的結(jié)。他不敢用力,怕勒疼她。她低頭看一眼,笑:“挺好?!?/p>
“那個……凳子我?guī)Щ厝ダ?,明早就送來。”他忽然找到了一個能說的話頭,“我得去鐵匠鋪借個釘錘,順便打幾個鐵卡——”
“鐵匠鋪?”她抬眼,像順著這句話看到了下一幕,“那邊火星好看?!?/p>
“嗯?!彼?,點頭,“我小的時候,就愛看火星子蹦。晚一點看,火星跟天上的星連在一起,好像自己也變成一截鐵,越燒越亮?!?/p>
清雅也笑,目光暖了一下:“那你明早來吧,舞臺邊那塊板總是翹,我怕小孩兒跑上來會絆倒?!?/p>
“行?!彼训首涌傅郊缟?,又把釘子袋往里面塞塞,像在給自己找能做的事,“我明早先去鐵匠鋪,再來你這兒?!?/p>
他站在門口,拖著凳子的腳,忽然又回頭:“你剛才壓驚的時候,往北那一下……你停得好快。”
她愣一秒,明白他的意思,點點頭:“我也怕。”說完兩人都笑起來,笑聲里有一點又羞又緊的東西,像夜里河邊的草,風(fēng)一吹就貼回地上,馬上又彈起來。
看門的老肖被笑聲吵醒,打了個噴嚏:“誰呢?誰在那兒?”看到是他們,擺擺手,“鎖門記得帶鑰匙。晚上北風(fēng)大,窗不要開?!?/p>
“知道了?!鼻逖艖?yīng)著,送林河到門口。院里的水缸里壓著天色,最后一抹紅下沉,風(fēng)從缸沿掠過,發(fā)出一聲輕而空的響,像從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傳來。
林河扛著凳子走遠(yuǎn),腳步敲在青石板上,有節(jié)律,踏實。他的背影被晚風(fēng)拉長,又縮回去,像在一口慢慢收緊的壺嘴上行走。清雅站在門檻,看他拐過街角,直到看不見,才轉(zhuǎn)身回屋。
鏡子與灰
練功房的燈泡忽明忽暗,像一只老燈蟲在努力撐住最后的亮。清雅把橫幅、節(jié)目單、布包都放回箱子,準(zhǔn)備關(guān)燈時,鏡子里忽然晃了一下。
她抬頭,看到鏡子里站著一個自己——衣角有灰,手腕纏紅線,眼尾微挑。沒什么不對。但她總覺得那“自己”比她晚了半個呼吸。
她走近一步,鏡子里的人也走近一步。她抬手,鏡子里的人抬手——都對。只是鏡面上貼膠的斜縫里,像有一小?;遥樦痔鸬姆?,緩緩?fù)碌簟D腔业舻煤苈?,慢到像有人捻著不肯放手,最后才落下來,落在鏡框的下沿,像一顆極輕的、沒聲的砂。
“是風(fēng)。”她對自己說。
她去窗邊,確認(rèn)窗是關(guān)著的。又回過身,看到鏡子里自己腳下多出了一點點水漬一樣的印子。她低頭看地板,地板干的,只有鏡子里有那一圈淡淡的痕。痕跡在鏡里緩緩擴(kuò)散,一圈又一圈,像水缸里的波紋。
清雅愣住,手指攥緊了紅線。
老肖在外間咳了一聲,咳聲把她從鏡子里拉出來。她深吸口氣,把燈熄了。屋子里黑了一瞬,月光從窗縫擠進(jìn)來,像一條細(xì)白的繩子,把地上拴出一段冷亮。
她摸到門,鎖上。出門時,順手把院子里那只空水缸翻過一只蓋,讓缸口朝下,免得夜里落灰。蓋子一落,缸沿與地面碰出一圈短短的回音,像有人在地底下輕輕應(yīng)了一聲。
她站在院口回望。練功房黑著,窗子像兩只瞇起來的眼,安靜地看她。她忽然想起說書人的話:“鳥若墜,勿去看。”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記住這句,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要用上它。她把那根紅線往手腕上又勒緊一分,像在給自己扎一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