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尾拂曉
(小狐妖的自白)
我只有三條尾巴。
在青丘,這幾乎是一種原罪。
月光很涼,像娘親此刻的眼神。
她坐在洞口,望著外面那片被月光洗得發(fā)白的山林,背影單薄得像一張紙。
她的六條尾巴無力地垂在身后,曾經(jīng)光滑美麗的皮毛,如今也黯淡了許多。
洞里很潮濕。石壁上凝結(jié)著水珠,偶爾滴落。
嗒。
一聲。
嗒。
又一聲。
敲得人心頭發(fā)慌。
空氣里有股散不去的霉味,混著草藥苦澀的氣息。
小弟在角落里蜷縮著睡覺,呼吸微弱,身上那層稀薄的、屬于幼狐的絨毛,至今沒能變得濃密結(jié)實。他出生時,只有兩條尾巴。
洞口傳來細碎的嘲笑聲,像夜梟的啼叫,刮著耳朵。
“瞧見沒?就是他們家?!?/p>
“嘖,三尾……聽說那小的才兩尾?”
“血脈淡成這樣子,還不如山下的野狐伶俐,怎么還有臉占著青丘的地方?”
“就是,白白浪費靈氣……”
聲音不高不低,剛好能清晰地鉆進洞里。
娘親的肩膀幾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她沒有回頭,也沒有出聲。只是那六條尾巴,更緊地蜷縮了起來,仿佛想把自己藏進去。
我的指甲掐進了掌心。
很疼。
但這疼,壓不住心口那團火燒火燎的東西。
我叫蘇葦。
出生在青丘狐族,最高貴的九尾天狐后裔。
但我只有三條尾巴。
廢物。
這是她們最常送給我的詞。
那些有著五尾、六尾,甚至七尾的同齡狐貍們,總喜歡用尾巴耀武揚威。
她們奔跑時,尾巴像華麗的旗幟,在風(fēng)中招展。
她們施展幻術(shù)時,尾巴是力量的源泉,流光溢彩。
而我。
我的三條尾巴,瘦小,孱弱。奔跑時無法保持完美的平衡。
施展最基礎(chǔ)的幻術(shù),都堅持不了一炷香。
它們是我恥辱的烙印,明晃晃地長在身后。
我不是沒有試過。
試過拼命修煉,吸收那稀薄的月華。試過偷偷練習(xí)族中最基礎(chǔ)的術(shù)法。試過在每一次嘲笑聲中,挺直脊背。
沒用。
血脈就像一道堅不可摧的枷鎖,死死地鎖住了我所有的可能。
我能感受到那點微薄的先祖之力在血液里流淌,卻稀薄得如同晨霧,太陽一出來,就散了。
上一次族群小比,我連第一輪都沒撐過去。
對手那個五尾的丫頭,只用了一招。
她甚至沒認真。
我的幻術(shù)在她面前像個一戳就破的肥皂泡。她輕巧地打破它,然后用一條尾巴隨意地一掃。
我就摔了出去。
很狼狽。
泥土沾滿了新?lián)Q的衣裳。
四周的哄笑聲快要把天靈蓋掀開。
“三尾就是三尾?!?/p>
“自不量力?!?/p>
“滾回去吧!別給我們青丘丟臉了!”
娘親沖上來扶我,她的手抖得厲害。她的眼睛里,沒有責(zé)備,只有深不見底的悲哀和痛苦。那比責(zé)備更讓我難受。
那天晚上,我聽到她和族里一位長老的爭吵。
或者說,是娘親單方面的哀求。
“……那孩子很努力了……”
“求您,再分給我們一支凝脈草……小葦她需要,小兒子的身子也……”
“我們這一支的靈氣份額,能不能……”
長老的聲音冰冷,像山澗的石頭。
“規(guī)矩就是規(guī)矩。血脈不顯,分配的資源自然就少。青丘不養(yǎng)廢物。給你們多了,其他優(yōu)秀的子弟怎么辦?”
“可是……”
“沒有可是。要么自己掙,要么……就認命。”
認命。
這兩個字像最毒的詛咒。
我不要認命。
我看著角落里昏睡的小弟。
他的氣息那么弱。因為先天不足,他連維持人形都很困難。族里的醫(yī)官來看過,只是搖頭。
說需要最精純的靈藥溫養(yǎng)根基,或許還有一線希望。
但那些靈藥,我們換不起。也沒資格換。
我看著娘親鬢角過早生出的白發(fā)。
她曾經(jīng)也是六尾的天才,卻因為嫁給了同樣血脈不顯的父親,如今和我們一起困在這潮濕的洞穴里,承受著無盡的奚落和冷眼。
父親?
他死在一次為族群爭奪靈礦的戰(zhàn)斗里。
因為實力不濟。
死得無聲無息。
像一顆石子投入深潭,連點像樣的水花都沒有激起。族里的撫恤,薄得可笑。
我們不能一直這樣下去。
我會像父親一樣,在某次無謂的爭斗中悄無聲息地死掉。
小弟會因為得不到救治,在某個月涼如水的夜晚停止呼吸。
娘親會徹底失去眼里的光。
不要。
絕對不要。
那天,我偷溜進了族中荒廢已久的藏卷洞。
那里堆滿了積灰的玉簡和獸皮卷,大多是些無關(guān)緊要的雜書或者殘缺的古法。沒人看管。
我想碰碰運氣?;蛟S,有什么被遺忘的、適合低階血脈修煉的法子。
灰塵嗆得我直咳嗽。我在一堆破爛里翻找了很久,指尖被粗糙的獸皮邊緣劃破。
然后,我摸到了一塊冰冷的玉簡。
它被藏在最底層一個破損的石匣里,蒙著厚厚的灰。鬼使神差地,我把它擦干凈了。
神識探入。
里面的信息斷斷續(xù)續(xù),殘缺得厲害。
但有幾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燙進了我的腦子里。
【七星丹】。
【奪造化】。
【逆天改命】。
【覺醒祖脈】。
【九尾】!
后面關(guān)于丹方、煉制方法的部分,幾乎全毀了。只有零星幾個字眼【玉清】、【至寶】、【鎮(zhèn)于……】、【非人族不可……】。
玉清門!
我知道那里。人族最負盛名的仙門之一。
高高在上。強大。排外。對所有妖族,格殺勿論。
他們的鎮(zhèn)派至寶,七星丹。能逆天改命,覺醒最深層的血脈力量。
九尾……
那是傳說。是狐族力量的極致。
是能讓我們這一支徹底擺脫困境,讓娘親挺直腰桿,讓小弟健康長大,讓所有嘲笑我們的人閉嘴的唯一希望。
也是我能想到的,唯一一條路。
一條幾乎必死的路。
去仙門。
偽裝成人。
盜取他們的至寶。
任何一個字眼,都透著令人窒息的血腥味。
我把玉簡緊緊攥在手里,冰冷的玉石硌得掌骨生疼。
身體在發(fā)抖。
因為恐懼。
也因為……一種近乎絕望的興奮。
走出藏卷洞時,月光依舊很涼。
我走到娘親身邊,坐下。把頭輕輕靠在她冰冷的肩膀上。
她愣了一下,然后抬起手,有些僵硬地、輕輕拍了拍我的背。
“娘,”我看著洞外被月光切割的嶙峋山影,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我會變得很強很強?!?/p>
強到再也沒有人能欺負我們。
強到可以讓您和小弟,堂堂正正地活在陽光底下。
娘親沒有說話。
只是拍著我背的手,停頓了一下。
然后,更輕地落下。
她也許以為我又在說孩子氣的傻話。
但我知道,不是。
心里那團火,已經(jīng)燒起來了。
灼熱。
滾燙。
帶著毀滅一切阻礙的決心,或者……毀滅我自己的決心。
我叫蘇葦。
一只三尾狐妖。
我要去玉清門。
盜取七星丹。
要么成功。
要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