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霧村的第一晚,我就夢見了那只布娃娃。 它躺在井底,針線縫制的嘴角裂開至耳根。
村長說我中了邪,要為我驅(qū)魔。 可當我逃到村口的槐樹下,卻挖出了七具嬰兒骸骨。
每具骸骨的懷里,都抱著一個同樣的布娃娃—— 和我童年時,村長送我的那個,
一模一樣。回村的路,比記憶里更長,也更破敗。巴士在盤山公路上顛簸了整整六個小時,
把我從城市的水泥森林,重新拋回這片纏繞著霧氣與記憶的山巒。窗外是熟悉的,
也是陌生的——更荒了,田埂間雜草蔓生,許多老屋歪斜著,像是隨時要癱軟在濕重的土里。
只有霧,那終年不散的、灰白色的霧,依舊死死地裹著霧村,裹著它所有的秘密。
村口那棵老槐樹像個猙獰的巨人,在霧氣里露出扭曲的枝椏。樹下,
幾個面色灰敗的村民蹲著,眼神空洞地望過來,不像看人,倒像看著什么闖進來的牲口。
他們沒說話,我也沒敢開口??諝庵杏幸还设F銹混著爛泥的腥氣,鉆進鼻腔,黏膩冰涼。
母親在電話里哭求的聲音還在耳邊:“阿止,回來吧,家里……家里需要人,
村里最近不太平,你一個人在外面,媽心慌……”不太平。怎么個不太平法,她沒說,
只是哭。于是我就回來了,放下城里剛剛有點起色的工作,回到這個我拼命想逃離的地方。
家在村子最東頭,老屋的木門推開時,發(fā)出垂死的呻吟?;覊m簌簌落下,
一股陳舊的霉味撲面而來。父親坐在昏黑的堂屋里,吧嗒吧嗒抽著旱煙,火星明滅間,
他臉上的皺紋深得像刀刻。他抬眼看了看我,沒說話,只是重重咳了一陣,
咳得整個屋子都在抖。母親顯得更老,眼里的惶恐藏不住,接過我的行李時,手一直在顫。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她反復念叨著,眼神卻飄忽著,不敢看我。晚飯是稀粥和咸菜,
桌上幾乎無言。只有碗筷碰撞的輕微聲響,和窗外越來越濃的、幾乎凝滯的霧氣。
“晚上……別出門。”父親終于嘶啞地開口,煙油味混著這句話一起吐出來?!盀樯叮?/p>
”母親搶著回答,聲音發(fā)虛:“沒啥,夜里霧大,濕氣重,容易生病。
”她飛快地瞟了一眼窗外,又補充道,“聽見什么動靜,都別理會,捂頭睡你的覺。
”他們的恐懼像一層透明的膜,裹著這間屋子,也裹住了我。我沒再問,心卻一點點沉下去。
這一夜,睡得極不安穩(wěn)。老舊的木床吱呀作響,屋外風聲嗚咽,卻吹不散那厚厚的霧。
總覺得有什么東西在窗外踱步,腳步輕得像是沒有重量,又重得壓在心口。然后,
我就跌進了那個夢里。冰冷,潮濕,黑暗。我在下墜,一直下墜,四周是滑膩的井壁。
水汽裹挾著腐朽的氣味,鉆進我的五臟六腑。井底有微光,我猛地摔落在什么堅硬的東西上,
骨頭痛得欲裂。我抬起頭。它就躺在那里。離我的臉不到一尺。褪色的藍布裙子,
臟得看不出原色的棉布身子,用黑線縫出的眼睛是兩個巨大的叉,
直勾勾地盯著井口那片灰蒙的天。最可怕的是它的嘴——針腳粗糙歪斜,
從那小小的布嘴邊一直裂開到耳根,形成一個巨大、僵硬、極端惡毒的笑容。它懷里,
似乎還抱著點什么白森森的東西。我想尖叫,喉嚨卻被冰冷的井水堵住,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只能看著那裂開的嘴,越咧越大,幾乎要吞噬掉整個布娃娃的頭顱……我猛地坐起,
渾身被冷汗浸透,心臟瘋狂擂著胸腔,咚咚聲在死寂的屋里炸開。窗外依舊灰蒙,
天還沒亮透。但那感覺太真實了。井底的陰冷,布娃娃針眼的注視,
那裂口笑的每一個線頭……我喘著粗氣,手下意識地在枕邊摸索,
似乎想抓住點什么實物來確認安全。指尖卻突然碰到一小片粗糙的異物。我猛地縮回手,
低頭看去。枕邊,靜靜地躺著一縷線。暗紅色的,略微卷曲,
像是……縫制粗布娃娃會用的那種棉線。我的血瞬間涼透了。那不是夢?!天亮后,
我魂不守舍。母親看著我蒼白的臉色,擔憂地問了幾句,被我含糊搪塞過去。
那縷紅線被我緊緊攥在手心,汗?jié)窳?。我必須去確認一下。
村里的古井在村子中央的小空場上,很久沒用了,井口壓著巨大的石板。我借口逛逛,
走了過去。越靠近,那股夢里的陰冷潮濕感就越清晰。井口果然被石板封著,
縫隙里長著深綠的苔蘚。我繞著井走了兩圈,心跳得厲害。幾個早起的村民遠遠看見我,
交頭接耳,眼神怪異,很快就躲回了屋里。好像我是什么瘟疫。正當我盯著井口發(fā)怔,
一個溫和的聲音突然在身后響起:“是阿止啊?什么時候回來的?怎么在這兒看這口廢井?
”我嚇了一跳,猛地回頭。是村長陳伯。他和我記憶里差不多,只是鬢角更白了,
臉上還是那副慣有的、和藹可親的笑容,眼睛瞇著,手里盤著兩個油光發(fā)亮的核桃。
他是我爸那輩的人,小時候常抱我,給我糖吃,甚至……“昨、昨天剛回來。
”我勉強鎮(zhèn)定下來,“隨便走走,看到這井,想起小時候了。”“哦?”陳伯笑瞇瞇的,
目光狀似無意地掃過我緊握的拳頭,“這井封了好多年了,底下不干凈,小孩子可不能亂爬。
你臉色不太好啊,沒睡好?”他的關(guān)切聽起來無懈可擊。但我卻莫名感到一種寒意。
也許是因為那噩夢,也許是因為村民的躲避,也許只是因為此刻他站得離井口太近。
我鬼使神差地開口,聲音干澀:“陳伯,我……我做了個怪夢,夢見這井底……有個布娃娃。
”話音落下的瞬間,陳伯臉上那和煦的笑容僵了一下,極其短暫,幾乎像是錯覺。
他手中盤玩的核桃也停頓了一剎。但足夠了。我清楚地看到了。他眼底閃過的一絲驚疑,
甚至是……警惕。他很快恢復了自然,嘆口氣,走上前來,語氣沉重了幾分:“唉,
你也夢到了?看來那東西還是找到你了?!薄笆裁礀|西?”我的心提了起來?!芭K東西。
”陳伯壓低了聲音,表情嚴肅,“村里最近不太平,就是它在作祟。好幾個老人都說夢見了,
那玩意兒邪性得很?!彼⒅业难劬Γ抗庾兊娩J利,“阿止,
你是不是在外面招惹了什么不干凈的了?”我本能地想否認,卻想起那縷真實無無比的紅線。
“我……我不知道。”“你這孩子,肯定是中了邪了!”陳伯的語氣斬釘截鐵,
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擔憂,“聽伯的,這事可不能耽擱!得趕緊辦!今晚,就在這井邊,
伯給你安排個驅(qū)邪的儀式,把它送走!不然要出大事的!”他說得急切又誠懇,
仿佛真心為我著想。但那種不容分說的強硬,還有那瞬間的僵硬,讓我心底的寒意越來越重。
我含糊地應(yīng)了一聲,說回去和家里商量一下。陳伯拍拍我的肩,力道很重:“放心,
伯一定幫你。晚上早點過來?!彼只謴土诵Σ[瞇的樣子,但我卻覺得那笑容底下,
藏著井底一樣深的東西。我轉(zhuǎn)身往家走,腳步虛浮。背后,陳伯的目光像針一樣扎著我。
走到村口老槐樹下時,我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陳伯還站在井邊,他沒看我,
而是正低著頭打電話。霧氣繚繞在他身邊,他的表情完全隱在陰影里,
只有壓得極低、卻因寂靜而隱約傳來的聲音,冰冷而嚴厲,
全沒了之前的溫和:“……不省心……必須處理掉……今晚就……封嚴實點……”他在說誰?
處理掉什么?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我。我?guī)缀跏酋咱勚鴵涞嚼匣睒湎履潜P根錯節(jié)的樹根旁,
靠著粗糙的樹干劇烈地喘息,心臟快要跳出嗓子眼。處理掉……是我嗎?就因為那個夢?
就因為我說了出來?冷汗順著額角滑落。我無力地順著樹根滑坐下去,
手指下意識地摳挖著腳下被濕氣浸透的泥土,仿佛這樣才能找到一點依托。突然,
我的指尖觸到了一小片異樣的堅硬。不是石頭,也不是樹根。那種觸感……很怪。我低下頭,
徒手繼續(xù)挖了幾下。潮濕的黑泥被刨開,那東西露出了更多。
那是一小截已經(jīng)朽爛發(fā)黑的布料,上面沾著一點黯淡的、熟悉的暗紅色。旁邊,
是一根細小的、白得刺眼的東西。我屏住呼吸,顫抖著撥開更多的泥土。
那白東西露出了全貌——是一段纖細的、屬于嬰兒的臂骨。而那段朽爛的布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