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學的日子，對陸仁而言，是意志與工科本能的拉鋸戰(zhàn)。
王守拙先生那抑揚頓挫、帶著濃重鄉(xiāng)音的領(lǐng)讀，如同催眠魔咒，讓他的眼皮重如千斤。他坐在祠堂偏廂最昏暗的角落，身下是那條用石頭墊穩(wěn)了第四條腿的破凳，面前是刀痕累累的矮桌。為了那五斗沉甸甸的粟米，他必須讓自己融入這嗡嗡作響的“人之初，性本善”的聲浪里，努力裝出一副懵懂又努力的樣子。
每當王先生那銳利如探照燈的目光掃過來，他立刻挺直腰板，眼神放空，嘴巴蠕動，內(nèi)心卻在飛速演算著水渠流量或者琢磨著如何提升土坯房的保溫性能。
真正的煎熬，是那每日雷打不動的二十張“上大人”。王先生似乎將監(jiān)督他練字視作一場與“古怪”的角力，那根油光水滑的棗木戒尺，便是他的法器。
“陸仁！過來！”王先生的聲音不高，卻像冰錐，精準刺破學堂的嘈雜。
陸仁心里哀嘆一聲，磨蹭著挪到案前。二十張糙黃的草紙鋪開，上面是形態(tài)各異的墨團，間或有一兩筆因他稍不留神流露的工整本能，但旋即被后續(xù)刻意的“鬼畫符”淹沒。
王守拙先生的臉沉得能擰出水。他拿起一張，對著光，老花眼瞇起，指尖點著一個勉強能看的“上”字橫畫的起筆處，又看看旁邊那個“人”字撇捺分家分得能跑馬車的慘狀，眉頭擰成了死結(jié)。他抬眼看向陸仁那張努力維持“惶恐”的小臉，眼神里翻滾著困惑、懷疑，以及一絲“此子妖異，然束脩米實”的復雜情緒。
“哼！頑石難化！手！”戒尺帶著風聲落下。
“啪！啪！啪！”火辣辣的痛感在手心炸開，陸仁疼得小臉煞白，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這次是真疼），死死咬住下唇才沒叫出聲。工科教授的尊嚴碎了一地，只剩釣魚竿的幻影在腦海中飄蕩：“退休……釣魚……此恨綿綿……”
丫丫有時會像只小壁虎，扒在學堂斑駁的窗欞外，踮著腳尖往里瞧?？吹礁绺绨ご?，小丫頭急得直跺腳，小拳頭攥得死緊，用小樹枝在地上畫著圈圈詛咒“壞先生”。下學路上，她就成了陸仁的小尾巴，捧著哥哥紅腫的手心，鼓起腮幫子，小心翼翼地吹著：“哥，呼呼，不疼不疼……丫丫給你吹吹！”
家里的日子，并未因他入學而輕松。那五斗米像塊無形的巨石，壓得家里的飯桌更顯清寒。糊糊稀得能照見人影，野菜的苦澀味越發(fā)濃郁。張氏熬夜縫補熬紅的雙眼，陸義沉默勞作時眉宇間化不開的愁緒，還有丫丫路過貨郎擔時，盯著糖葫蘆那掩飾不住又飛快移開的渴望眼神，都像針一樣扎在陸仁心上。
“必須賺錢！”這個念頭在陸仁腦中轟鳴。地里刨食，扣除稅糧、種子、月供，幾乎顆粒無剩。工科思維高速運轉(zhuǎn)：低成本、快見效、貼合時代、能掩蓋“異常”的財路在哪里？
一日下學，陸仁正拖著“心累”的身軀往家走，路過“周記”。鋪子門口，胖墩同桌周鐵柱正被他爹周掌柜揪著耳朵訓斥：“榆木腦袋！鹽袋破口看不見？醬罐蓋子松了不知道擰緊？這包鹽潮得能砌墻！這罐醬串味串得親娘都不認！敗家玩意兒！”
周鐵柱疼得齜牙咧嘴：“鹽袋口子小嘛……醬罐俺想著到家……”
“還敢犟！”周掌柜氣不打一處來。
陸仁停下腳步，目光掃過那包漏了口、鹽粒結(jié)塊發(fā)黃的粗鹽，還有那罐蓋子沒蓋嚴、邊緣滲出油漬的醬菜。防潮！密封！工科基礎(chǔ)課題！替代品？他目光落在路旁被風卷起的草木灰，以及家里灶膛邊那些白生生的生石灰塊上。
“周叔，”陸仁湊上前，帶著鄉(xiāng)下孩子的“憨直”，“這鹽……潮得厲害，可惜了?！?/p>
周掌柜嘆氣：“可不是！破口進了潮氣，廢了！除非用油紙，那玩意兒金貴，包鹽？虧死！”
“那……用厚實布包點吸潮的干東西塞進去，管用不？”陸仁“天真”地問。
“吸潮？石灰塊倒是吸潮，可那玩意兒嗆人，弄到鹽里還能吃？”周掌柜不以為然。
陸仁心里有譜了。他沒再多問，快步回家，一頭扎進他的“家庭實驗室”——屋后角落。
他找來幾塊生石灰，小心敲碎成指肚大小的顆粒（太細粉塵大，太粗效果差）。又弄來干燥的草木灰，細細篩過。他嘗試著將石灰顆粒與草木灰按不同比例混合，裝入張氏縫制的厚實粗麻小布袋（雙層，針腳細密），只裝六分滿。第一次，他用了純石灰，結(jié)果吸潮后硬得像塊磚，差點把布袋撐破。第二次，石灰太多，草木灰太少，依舊容易板結(jié)。第三次，他調(diào)整比例，石灰與草木灰約七三開，混合均勻后裝入袋，縫死袋口。這次，吸潮后袋子只是微微發(fā)硬，捏起來仍有彈性，里面的混合物并未完全板結(jié)。
“成了！”陸仁眼睛一亮。草木灰不僅防止了石灰完全板結(jié)失效，還能中和部分堿性氣味！他又讓張氏在袋底內(nèi)側(cè)用紅線縫了個小小的、不起眼的十字標記。
接著是糊封。普通的稠米糊？陸仁覺得不夠。他央求張氏在熬米糊時，加入一點點鹽（防腐），又翻出家里過年熬豬油剩下的一點凝固的皮脂（代替膠），切了一小塊丟進去融化。熬出的漿糊粘稠度大增，冷卻后韌性十足。他用這“加料”漿糊均勻涂抹在一個空罐口，壓實蓋子。一天后，蓋子如同焊死，用力搖晃也紋絲不動，湊近聞，只有淡淡米香，毫無串味跡象。
“娘，成了！您看！”陸仁興奮地展示成果。
張氏看著兒子折騰出的東西，又驚又喜：“仁兒，這……這石灰粉還摻別的東西了？這漿糊也稠得不一樣！”
“嗯！瞎琢磨的，這樣效果更好！”陸仁含糊帶過，“娘，這糊封的活兒有講究，抹厚了抹薄了都不行，得您這樣的巧手來。咱這樣跟周叔說……”
第二天下午，陸仁揣著幾個特制“吸潮包”和一個“加料糊封”的罐子（里面放了幾粒黃豆），在周記鋪子“偶遇”了周鐵柱。
“鐵柱哥！給你看個稀罕玩意兒！”陸仁神秘兮兮地從袖袋里掏出東西，“俺娘按俺瞎琢磨的法子弄的！”
周鐵柱好奇地接過灰撲撲的小布袋和密封罐。
陸仁壓低聲音，帶著點小得意：“這布袋里的‘吸潮粉’，可不是普通石灰！是俺娘配的幾種干料秘方，吸潮賊厲害，還不容易結(jié)死塊！布袋也是特制的厚麻布，縫得密實，粉兒一點漏不出來！您瞧這底下，還有俺娘留的‘十’字記號呢，保真！”他捏了捏布袋，展示其蓬松彈性。
“這罐子封口更絕！”陸仁晃了晃密封罐，“用的是俺娘熬的‘獨門’加料漿糊，粘性跟膠似的！味兒一點跑不了！不過這活兒精細，涂不好可白搭。周叔要是覺得行，以后您鋪子里要封的罐子，跟俺娘說聲，她抽空過來親手給您封！保證嚴絲合縫，您省心！”
周鐵柱將信將疑，但還是拿著東西去找他爹。
周掌柜起初嗤之以鼻：“娃娃把戲！”但看著那包廢鹽，死馬當活馬醫(yī)的心態(tài)占了上風。他挑了個裝次等粗鹽的麻袋（口子沒縫好），塞進一個“吸潮包”，扎緊，丟在鋪子最潮濕的墻角。又把那密封罐放在醬缸旁。
十來天過去，陰雨連綿。周掌柜清理角落時想起那鹽袋，拎起來一掂，手感干爽！解開一摸，里面的鹽粒松散，雖糙卻無結(jié)塊，顏色只微微暗，遠未發(fā)黃發(fā)黑！他掏出那吸潮包，石灰草木灰混合物摸上去有些潮潤，但依舊蓬松，袋子完好無損，那個小紅十字標記清晰可見。
“嘿！神了！”周掌柜又拿起密封罐，湊近聞，只有米糊味，毫無醬氣。打開蓋子，里面的黃豆粒粒清爽，毫無異味！
他猛地拍案，眼睛放光：“好東西！陸家小子，有點真東西！”
幾天后，陸仁下學走到家門口，便見周掌柜提著小籃子，笑容滿面地候著。
“仁哥兒，下學啦？”語氣前所未有的和氣。
“周叔？”陸仁“憨厚”一笑。
“成了！真成了！”周掌柜掀開籃子上蓋的粗布，里面是兩刀質(zhì)地勻凈、顏色柔和的竹紙，還有一小包油紙裹著的、甜香誘人的芝麻糖！“紙給你練字！糖給丫丫甜甜嘴！謝禮！”
張氏聞聲出來，又驚又喜，連聲道謝。
周掌柜擺擺手，湊近一步，壓低聲音，透著商人的精明：“老三家的，仁哥兒，咱明人不說暗話。你們這‘吸潮包’和‘糊封’的法子，妙！尤其是這吸潮粉的配比和布袋的做工，還有那漿糊的粘性，一看就不是瞎鼓搗的！自己弄？麻煩！還未必有這效果！”他頓了頓，看著陸仁，“吸潮包，叔按五個一文錢收！就認準你家這帶記號的！”
他轉(zhuǎn)向張氏：“糊封這活兒，更講究手藝！讓你跑一趟也不容易。這樣，以后我鋪子里需要封的罐子，提前一天讓鐵柱去你家說個數(shù)。你第二天抽空過來弄，不管一次封幾個罐子，叔都給你三文錢辛苦費！漿糊是你自帶的‘秘方’，這錢值！”
張氏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縫布袋、配粉料、熬漿糊、跑腿封罐……這些在她看來不過是費點功夫的活計，竟然真能換回實實在在的銅錢？她激動得聲音發(fā)顫：“中！中！周掌柜，太謝謝您抬舉了！俺們一定做得妥妥當當！”
陸仁心里樂開了花，面上依舊沉穩(wěn)：“周叔放心，吸潮包的粉料配比和布袋縫制，俺娘有分寸。糊封的漿糊也保證是俺娘的‘獨門手藝’，給您封得死死的！布頭石灰俺們自己弄，不費您心！”
“好！好！就這么定了！”周掌柜爽快地掏出三文黃澄澄的銅錢（作為首批吸潮包和首次糊封服務(wù)的定金），連同紙和糖一起遞給張氏，“以后就指望你們了！”
張氏捧著銅錢、紙和糖，如同捧著初升的太陽，手微微發(fā)抖，眼角濕潤。她剝開油紙，捻出一小塊芝麻糖，塞進丫丫嘴里，又掰了一小塊遞給陸仁：“仁兒，快嘗嘗！這是你掙來的！”
丫丫被那香甜酥脆的滋味征服，幸福地瞇起眼，小舌頭貪婪地舔著嘴角，撲過來抱住陸仁：“哥！甜！真甜！哥最厲害了！比先生的戒尺厲害多了！” 她把剩下半塊糖使勁往陸仁嘴里塞。
陸仁含著那香甜的芝麻糖，久違的幸福滋味在舌尖彌漫，一路暖到心底。他看著母親欣喜中帶著驕傲的臉龐，妹妹滿足得像只偷到油的小老鼠，再摸摸袖袋里那兩刀珍貴的紙——這不僅僅是他穿越后賺到的第一筆錢，更是他用超越時代的智慧和巧思，為這個在貧瘠土地上掙扎求生的家，親手點燃的第一簇希望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