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城的風,永遠帶著一種粗糲的質感,像無形的砂紙打磨著一切,包括時間本身。我,林默,
就是在這風里,日復一日地擦拭、修補著這段被無數(shù)人凝視過的蒼老身軀。
這份工作遠離喧囂,薪水微薄,唯一的伙伴是另一個被歲月腌入味的老師傅,老周。
他話不多,臉上的溝壑比城墻的磚縫還深,眼神總望著遠山,空茫一片。
變故始于一個沉悶的午后??諝庹吵淼媚軘Q出水,云層低低壓著烽火臺的殘頂。
我負責修復敵樓根部一段酥堿嚴重的老墻。鏟掉破損的灰漿,露出內(nèi)里更古老的磚層時,
一股難以言喻的氣味猛地鉆了出來——不是泥土的腥,也不是磚石的塵,
那是一種……帶著隱約甜腥的陳舊腐朽感,聞一下,
喉嚨深處就泛起鐵銹和某種腐爛有機物的惡心。我皺了皺眉,湊近些,用毛刷小心清理磚縫。
指尖觸感不對。不是硬邦邦的灰漿,而是某種…略帶彈性的粘膩。仔細看,
那深褐近黑的磚縫里,正極其緩慢地滲出一絲粘稠的、瀝青般的黑色液體。
它甚至不是純粹的液狀,內(nèi)部似乎裹挾著更細微的、難以分辨的絮狀物。
更讓我后頸汗毛豎起的是,一陣極低頻率的嗡鳴,仿佛直接鉆進顱骨,在牙齒根部震顫。
它不是來自空氣,而是腳下,來自這堵巨墻的最深處。
像是某個龐大到無法想象的機器在深淵中啟動,又或是…某種活物的低沉鼾聲。
我猛地縮回手,環(huán)顧四周。只有風掠過荒草的聲音,遠處老周的身影在另一個垛口若隱若現(xiàn),
一切如常。是錯覺?連日疲勞導致的幻聽幻嗅?我用力甩甩頭,試圖把這荒謬的感覺拋開,
但那股甜腥氣和低頻的嗡鳴,卻像蛛網(wǎng)一樣黏在了感官上,揮之不去。夜里我睡得極不踏實。
夢里盡是扭曲的、無聲蠕動的陰影,和那種無所不在的低沉震顫。被一陣莫名的寒意驚醒時,
才發(fā)現(xiàn)已是后半夜。同屋的老周床位空著,大概又去巡夜了——他總有這個習慣,
說夜里城墻會“說話”。鬼使神差地,我也拎起手電跟了出去。塞外的夜,黑得純粹,
星空卻亮得駭人,一條冰冷的銀河高懸,照得長城像伏在大地脊背上的蒼白巨蟒。風停了,
萬籟俱寂,只有我自己的腳步踩在碎石子上的細微聲響,
和那……似乎從未真正消失過的、來自地底的低頻嗡鳴,此刻在絕對的安靜中變得更清晰了。
我朝著下午施工的那段墻走去。手電光柱割開黑暗,在古老的磚石上投下?lián)u晃的光斑。然后,
我照見了它。就在那段滲出黑色黏液的墻根下,陰影仿佛擁有了獨立的生命。
一種蒼白、粘滑的東西正緩緩從一道裂縫中擠出來。它沒有確定的形狀,
像是一團扭曲的、融化的脂肪,又或是某種巨大生物的臟器碎片。光線下,
它表面反射出濕漉漉的、令人不適的油光,隱約能看到皮下有深色的血管狀紋路在搏動。
它蠕動著,延伸出短促的、觸手般的突起,又縮回,
發(fā)出極其輕微的、粘液拉扯的“啪嗒”聲。它不像我所知的任何生物。那種運動的方式,
那種純粹的、怪誕的“他者”感,讓我胃里一陣翻江倒海。手電光猛地一抖。
那東西似乎對光極其敏感,蒼白的身軀猛地收縮,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滑回磚縫深處,
消失不見。仿佛剛才的一切只是光影開的一個惡意玩笑。但我鼻腔里殘留的,
那淡淡的、甜腥的腐朽氣味,告訴我那不是幻覺。我僵在原地,冷汗瞬間濕透了后背,
握著電筒的手抖得厲害。足足過了幾分鐘,我才像被燙到一樣,踉蹌著后退,
逃離了那段城墻。第二天,我臉色蒼白地找到老周,語無倫次地描述了昨晚的見聞,
包括那黑色的黏液和低頻噪音。我隱去了那詭異的生物,只說是看到不尋常的東西。
老周一直低著頭卷煙卷,直到我說完,他才抬起眼皮。那雙總是空茫的眼睛里,
卻充滿了某種極深的、我從未見過的東西——那是混合了恐懼、疲憊和一種近乎絕望的警告。
“小林,”他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像砂紙磨過生銹的鐵皮,“有些東西,不該看的,就別看。
不該問的,就別問。這墻……它立在這兒幾千年,底下埋著的,不只是石頭和黃土。
”他猛吸了一口剛卷好的煙,煙霧繚繞著他溝壑縱橫的臉。“聽我一句,停手。
別再去琢磨那段墻,別再深究。忘了它。對你……對所有人都好。
”他的語氣里的沉重和恐懼不像裝的。我還想再問,他卻已經(jīng)低下頭,用力地咳嗽起來,
仿佛要把肺都咳出來,再也不看我一眼。一整天,我都心神不寧。
老周的警告和昨夜那詭譎的景象在腦中反復交織。他一定知道什么。傍晚收工,
我沒看見老周回來吃飯。去他房間找,門虛掩著,里面空無一人。個人物品都在,
甚至他那桿老煙槍還放在床頭,摸上去余溫尚存。但他的人,不見了。
一種冰冷的預感攫住了我。我走到他那張簡陋的木桌前,發(fā)現(xiàn)一盞舊油燈下,
壓著一張邊緣毛糙的紙條。上面是用鉛筆匆匆寫就的幾個字,筆畫扭曲,
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驚惶,仿佛寫字的手正劇烈顫抖:“它們在墻內(nèi)繁衍。
”一股寒意從脊椎直沖頭頂?!八鼈儭??“繁衍”?昨夜的蒼白活物,
磚縫里的黑色黏液……紙條上的字像淬了毒的針,扎進我的腦海。老周知道!他不僅知道,
他還一直在關注,甚至……記錄?幾乎是本能驅使,我開始在他房間里小心翼翼地翻找。
地方不大,陳設簡陋,最后,我在他床板底下,摸到了一個硬殼的、用油布包著的厚本子。
封皮沒有任何字樣。我顫抖著手打開。里面是密密麻麻的字跡,
夾雜著大量潦草的手繪圖案和一些粘貼進來的、模糊不清的老照片復印件。
……扭曲的觸須、復眼結構古怪得違反常理、難以名狀的器官……只看一眼就讓人頭暈目眩。
我強迫自己閱讀那些文字。筆記斷斷續(xù)續(xù),跨越了很長的時間,
字里行間充斥著混亂、恐懼和一種逐漸崩潰的理智?!啊尉改觊g,守軍記錄,
‘地龍翻身,墻隙溢黑膏,異響不絕,伴有惡嗅,軍士有聞之癲狂者’……非地震,
是‘它’在生長……”“……始皇非筑墻以御胡,乃囚星陲之墮物也……‘長城’非城,
實乃巨箍,鎖‘荒’之血肉于九地之下……”“……歷代修繕,非為補缺,實為‘修剪’。
‘荒’雖囚,其力日脹,血肉觸須時時破壁而出,需以特制灰漿封固,
斷其外延……灰漿秘方含玉粉、丹砂、某種隕鐵屑……竟需活祭?!
……”“……近日嗡鳴愈頻,‘修剪’之責落于我輩……昨日于三號敵樓根斷一新生觸須,
蒼白、濕滑、具低等趨光性……斷之瞬間,墻內(nèi)傳來無聲尖嘯,
直刺魂靈……吾之手至今震顫不止……”“……它們不是個體,‘荒’即整體,
墻下皆為‘它’……溢出之觸須若未及時處理,會化為獨立活物,墻內(nèi)繁衍,弱而彌多,
漸蝕墻基……大限將至乎?……”“……老趙上月末巡夜后未歸,只在墻邊見其鞋履,
內(nèi)有干涸黑漬……他被‘同化’了?還是成了‘養(yǎng)料’?……”“……昨夜見墻影蠕動,
……星辰方位的坐標……許諾血肉飛升……可怕……又誘人……”筆記在此后變得越發(fā)狂亂,
字跡難以辨認,充滿了毫無意義的重復線條和令人不安的囈語。我猛地合上筆記,
巨大的恐懼和惡心感讓我?guī)缀鯂I吐出來。胸膛劇烈起伏,冷汗浸透衣衫。
長城……不是為了防御北方的敵人。是為了囚禁。囚禁一個來自星空的、活著的恐怖“荒”。
一個在不斷生長、膨脹的血肉活物。而我們的修復工作,
所謂的保護古跡……竟然是在為這個怪物“修剪”它試圖溢出墻外的觸須!
我們用特制的灰漿,把那些蠕動的、非人的東西堵回去,壓回去!我下午鏟掉舊漿,
清理裂縫……我是不是……放出了什么?老周的失蹤……紙條……他被“它們”帶走了?
還是因為他知道了太多?“荒”……即將蘇醒。嗡鳴聲似乎在我耳邊驟然放大,不再是幻覺,
而是真真切切地從腳下傳來,透過鞋底,敲擊著我的骨骼。整段長城,仿佛在這一刻,
變成了一具巨大無比的、正在呼吸的活物軀殼。而我,正站在它即將睜開的眼瞼之上。
極遠處,一聲悠長、凄厲、完全不似任何已知野獸的嚎叫撕裂了夜的寂靜,仿佛來自地心,
又仿佛來自群星之間。我的手電筒“啪”的一聲掉在地上,滾了幾圈,光柱無力地掃過地面。
黑暗吞噬而來。而那來自亙古的、蠕行的低語,才剛剛開始。手電筒滾落在地,
光柱像垂死者的目光,無力地掃過冰冷的地面,最終熄滅。
絕對的黑暗裹挾著那無所不在的低頻嗡鳴,瞬間將我吞沒。
那聲非人的、撕裂夜空的嚎叫余音,似乎仍黏在鼓膜上,震得靈魂都在顫抖。我沒有尖叫,
也沒有動彈。極致的恐懼像冰水灌頂,反而帶來一種詭異的麻木。老周的筆記里的字句,
如同燒紅的烙鐵,
一字一句烙進我的腦海:囚禁、血肉活物、修剪、繁衍、蘇醒……我不是修復員。我是獄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