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無聲花轎入深宅江南四月,煙雨朦朧,蘇家大宅最偏僻的一角,
唯有繡房窗口透出一點昏黃燭光。蘇婉清指尖如飛,捻著一根細若毫發(fā)的銀線,
正全神貫注地引過一層薄如蟬翼的綃紗。絹布上,一只蝴蝶的翅膀漸次成型,色彩斑斕,
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便要振翅飛走。
窗外隱約傳來嫡母王氏為籌備王御史家嫡女生辰禮而發(fā)出的喧鬧指令,
那些聲音隔著重門庭院傳來,更襯得這方小天地寂寥無聲。繡兒,她的乳名,
也仿佛只有這些不會說話的絲線還記得。她是蘇家最不起眼的庶女,生母早逝,
自幼在嫡母手下討生活,如履薄冰。繡房成了她的避風(fēng)港,也只有在這一針一線間,
她才能感受到一絲掌控自己命運的錯覺?!爸ㄑ健狈块T被毫不客氣地推開,
帶進一股冷風(fēng)和一絲濃重的脂粉香氣。嫡母王氏帶著慣有的凌厲氣息闖了進來,目光如刀,
先是掃過那幅即將完成的《蝶戀花》雙面繡,眼底飛快掠過一絲難以掩飾的驚艷,
隨即被更深的精明與算計覆蓋?!巴袂?,”王氏開口,語氣是那種施舍般的不容拒絕,
“你也是蘇家的女兒,養(yǎng)你這么大,如今家里有一樁緊要事,需得你出力了。
”蘇婉清停下手中的針,緩緩起身,垂首斂目,做出恭順的樣子,輕聲道:“母親請吩咐。
”“是樁天大的喜事。”王氏假笑兩聲,“定北侯府來提親,點名要我們蘇家女兒。
你姐姐近來身子不適,這飛上枝頭變鳳凰的好姻緣,便讓與你了吧?!焙靡鼍??
蘇婉清低垂的眼睫顫了顫,心底一片冷然嘲諷。定北侯蕭煜,
昔年確實是名動京華、戰(zhàn)功赫赫的少年英雄??砂肽昵斑吘骋粓鰬K烈變故,讓他身負重傷,
容顏損毀,傳聞雖撿回一條命,卻性情大變,暴戾陰鷙,閉門不出,其狀甚是可怖,
無人敢近身伺候。這等“好姻緣”,若非如此,又怎會落到她這個常年被遺忘的庶女頭上?
她的指尖下意識地蜷縮,觸碰到繡架上冰涼的絲線,
那熟悉的觸感讓她紛亂的心緒奇跡般地安定下來。
離開這個從未給過她半分溫暖、只有壓抑和算計的蘇家,或許……并非全是壞事。
即便侯府是龍?zhí)痘⒀?,也比在這里當個無聲的影子、最終被隨意打發(fā)嫁人強。她抬起頭,
臉上適時地露出怯懦與惶恐,聲音細弱蚊蠅:“女兒……女兒但憑母親做主。
”王氏滿意地笑了,
又假意叮囑了幾句“莫要忘了家族恩情”、“日后多提攜娘家”之類的話,便匆匆離去,
仿佛多待一刻都會沾染上這里的晦氣。沒有鳳冠霞帔,沒有吹吹打打,
甚至連像樣的嫁妝都沒有幾臺。三日后,一頂再普通不過的青呢小轎,
悄無聲息地載著蘇婉清和她那只裝著寥寥幾件衣物以及視若珍寶的繡線盒的箱籠,
從蘇家最不起眼的側(cè)門抬出,搖搖晃晃地走向那座威名赫赫,卻也令人望而生畏的定北侯府。
侯府朱門高聳,石獅威嚴,無聲地訴說著昔日主人的赫赫權(quán)勢。然而府門開啟,
映入眼簾的卻并非賓客盈門的熱鬧景象,而是一種透入骨髓的冷清和寂寥。下人倒是不少,
但個個行事規(guī)矩,腳步輕悄,面色謹慎,仿佛生怕發(fā)出一點聲響,驚擾了這座府邸的寧靜,
或者說,驚醒了某種沉睡的可怕事物。所謂的婚禮流程簡化到了極致。沒有拜堂,沒有宴席,
甚至沒有見到新郎官。只有一個身著褐色長衫、面容慈祥卻眼神精明透亮的老管家福伯,
引著她穿過一道道深邃的回廊,走向府邸深處?!胺蛉耍蘸蟊阕≡谶@‘靜心苑’。
侯爺舊傷未愈,需絕對靜養(yǎng),不便相見。一應(yīng)需求,您只管吩咐老奴便是?!备2Z氣恭敬,
卻帶著一種顯而易見的疏離和審視,他在打量她,
評估這位突如其來的“夫人”會帶來何種變數(shù)。蘇婉清溫順點頭,
聲音輕柔:“有勞福伯費心?!膘o心苑果然如其名,位置極為偏僻,陳設(shè)也算不上奢華,
但好在整潔干凈,只是久未住人,透著股揮之不去的冷清氣息。
唯一陪嫁過來的小丫鬟蕓兒嚇得臉色發(fā)白,手腳都在發(fā)抖,幫著歸置東西時,
聲音發(fā)顫:“小…小姐,我…我聽說,侯爺他……受傷之后,屋里時常傳來駭人的聲響,
像…像砸東西,還有…還有可怕的低吼,
之前近身伺候的婢女都被嚇瘋過兩個……我們…我們可怎么辦啊……”“噓。
”蘇婉清輕聲制止,她自己的臉色也有些蒼白,但眼神卻異常冷靜,“既來之,則安之。
道聽途說,做不得準。記住,在這里,少聽,少問,謹慎行事,做好本分?!笔且梗?/p>
萬籟俱寂。蘇婉清白日里強裝的鎮(zhèn)定在黑暗中漸漸消散,陌生的環(huán)境,未知的未來,
以及那些可怕的傳聞,都讓她難以安眠。就在她朦朦朧朧之際,
一陣壓抑的、仿佛從胸腔最深處擠出來的痛苦悶哼,隱隱約約從遠處主院方向傳來,
斷斷續(xù)續(xù),間或夾雜著瓷器碎裂的刺耳脆響。她猛地坐起身,凝神細聽。
那聲音……不似純粹的憤怒咆哮,
反而更像是一個人被極致痛楚折磨時無法抑制的、絕望般的宣泄。她下意識地攥緊了薄被,
心跳得厲害,卻并非全因恐懼。翌日清晨,送去主院的早膳依舊原封不動地被退回。
負責(zé)送膳的小廝面色如常,仿佛早已習(xí)慣。蘇婉清站在廊下,看著那紋絲未動的食盒被提走,
沉默了片刻,轉(zhuǎn)身回了房。她打開那只珍貴的箱籠,
里面最值錢的便是各色絲線、繡針和一些她私下收集、研磨好的安神藥材香料。她眼神微動,
一個念頭漸漸清晰。第二章 絲線為引探君心蘇婉清開始了在侯府深居簡出的日子。
她每日依禮去主院請安,皆被福伯客氣而堅定地擋回,言說侯爺需要靜養(yǎng)。她便從善如流,
不再前去惹嫌,只安靜待在靜心苑。她并未急于求見那位神秘的夫君,
而是拿出了自己的看家本領(lǐng),試圖用一種最不引人注目、也最符合她身份的方式,
敲開那扇緊閉的門。她選了一塊質(zhì)地最柔軟、顏色也是最沉穩(wěn)天青色的云錦料子,
又取出自己私藏的柏子仁、合歡皮、琥珀粉,細心研磨成極細的粉末。然后,她飛針走線,
縫制了一個小巧精致的藥囊,囊身以同色絲線繡上疏朗寫意的云紋,
針腳細密平整到幾乎看不出痕跡,樣式古樸大方,絲毫不顯女氣?!案2?,”她尋到老管家,
將藥囊遞過去,語氣輕柔溫婉,“妾身閑來無事,做了個安神藥囊,
里面放了些寧神靜氣的藥材,或許……或許對侯爺休養(yǎng)略有助益。勞煩您送進去,
若侯爺不喜,棄了便是。”福伯接過那藥囊,入手觸感極佳,繡工更是他生平罕見的精湛,
甚至能隱約聞到一股淡雅寧神的香氣。他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訝異,
終是點了點頭:“夫人有心了,老奴代侯爺謝過?!彼幠宜腿胫髟海缡链蠛?,沒有回音。
蘇婉清并不氣餒。幾日后,京城入了秋,早晚寒氣漸重。她又找來最好的棉絮和軟緞,
精心縫制了一對極其厚實柔軟的護膝,邊緣同樣以墨綠色絲線繡著蒼勁簡潔的松枝紋樣。
“福伯,聽聞侯爺腿腳有舊傷,畏風(fēng)寒,此物或可略擋一二。仍是老規(guī)矩,侯爺若不用,
收著便是?!币琅f沒有回音。她卻堅持著,
隔三差五便托福伯送些小東西進去——一方繡著挺拔青竹的額巾,
可用于發(fā)熱時降溫;一個內(nèi)置暖爐的袖籠,暖手更暖身……東西都不起眼,卻實用至極,
每一樣的針黹功夫都堪稱絕藝,顯足了用心和巧思。這日,
她見福伯對著一個陳舊破損的錦盒面露難色,輕聲嘆息。詢問之下才得知,
盒內(nèi)是侯爺早年隨陛下秋狝圍獵時,陛下親賜的一幅雙面繡插屏,
不慎被潑灑的藥汁污損了一大片,絲線褪色脆化,圖案模糊不清,
尋遍了京中繡坊都無法修復(fù),侯爺雖不曾說什么,但福伯知道這是他極珍視之物。
蘇婉清看著那錦盒,輕聲道:“福伯,若您信得過,可否讓我一試?不敢說恢復(fù)如初,
或能盡力彌補一二?!备2q豫片刻,想著這位夫人近來所展現(xiàn)出的驚人技藝,
終是將錦盒交給了她。那繡品的損壞程度比想象中更嚴重。大片深色污漬滲透絲線,
圖案褪色,邊緣處絲線甚至因為藥性而脆化斷裂。蘇婉清卻不慌不忙,
她先將繡品置于特制的熏香下輕輕熏蒸,軟化污漬,
然后小心翼翼地用細鑷子將脆化的舊線一點點剔除。她對照著完好處幾乎已不可辨的紋樣,
憑借驚人的記憶力和對圖案的理解,重新設(shè)計紋路,
再取出自己私藏的、特意用古法染就的舊色絲線,一針一針,耐心至極地綴補修復(fù)。
她伏案工作了整整兩日,廢寢忘食,眼中布滿了血絲,指尖也被細針刺破多次。終于,
在那雙巧手下,那幅殘破的御賜繡品竟奇跡般地重現(xiàn)了七八分昔日光彩,
若非湊到極近處仔細查看,幾乎看不出修補的痕跡。
當福伯將修復(fù)好的錦盒再次呈到蕭煜面前時,主院那間終日彌漫著藥味和壓抑氣息的書房內(nèi),
陷入了久久的沉默。蕭煜抬手,指腹緩緩拂過繡屏上那幾乎天衣無縫的修補之處。
那針腳細密精準,配色和諧,甚至比原作更添了幾分靈動的韻味。
他臉上戴著冰冷的半張銀質(zhì)面具,遮住了從額角延伸至下頜的傷痕,露出的薄唇緊緊抿著,
下頜線冷硬如刀削。但那雙深邃如寒潭的眼眸里,
終于起了一絲極細微的、名為驚異和探究的波瀾。
這個被蘇家塞過來的、傳聞中怯懦無聞的庶女,似乎……遠比他想象中有趣得多。
轉(zhuǎn)機發(fā)生在一個秋雨連綿的深夜。蕭煜腿上的舊傷遇陰冷潮濕天氣便疼痛入骨,
加之體內(nèi)未能清除干凈的余毒隱隱發(fā)作,比往日更加難熬百倍。他屏退了所有下人,
獨自蜷在榻上,牙關(guān)緊咬,忍受著那如同刮骨剜心般的劇烈痛楚,額上冷汗涔涔,
很快打濕了面具的邊緣,粗重的喘息聲在寂靜的房間里顯得格外清晰。門外,
福伯急得團團轉(zhuǎn),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卻深知侯爺?shù)钠?,不敢輕易入內(nèi)。
恰逢蘇婉清記掛院中那幾株怕澇的珍貴藥草,起身查看,聞聲而來。
聽到屋內(nèi)那極力壓抑卻仍不可避免地泄露出來的、如同困獸般的痛苦呻吟,她心頭莫名一緊。
她看向焦灼的福伯,輕聲卻堅定地說:“福伯,我略通些草藥之理,也曾照顧過傷病之人,
或許……可否讓我試試?只是送些熱水,換個藥囊,讓侯爺能舒坦些。
”福伯此刻已是無計可施,又親眼見識過她的細心、巧思和沉穩(wěn),咬咬牙,
低聲道:“那……有勞夫人千萬小心,侯爺他……此刻怕是聽不進話?!碧K婉清點了點頭,
很快端來一盆溫度適宜的熱水,手中捏著一個新繡的、藥香更濃的安神藥囊,深吸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