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壇間的空氣粘稠而甜腥,像是福爾馬林里混入了腐爛的蜂蜜。矢崎微笑著,手指在輪椅扶手上輕輕一點,他身下的地磚悄無聲息地滑開,露出一個環(huán)形的玻璃水槽。槽內(nèi),蒼白的、非人非物的腦組織在渾濁的液體中緩緩沉浮,每一條溝回上都嵌著細密的銅線,隨著那首扭曲的《致愛麗絲》節(jié)奏,一下下地抽搐著。
一、二、三……我胃里一陣翻攪,強迫自己數(shù)下去。二十三個半。最小的那個,大小宛如嬰兒拳頭,還在微微搏動,滲出新鮮的、珍珠般的腦脊液。它的顱骨縫合線——那精細如瓷器的紋路——與我記憶中妹妹去年開顱手術后那道鮮紅的疤痕,分毫不差。
“午休時的大腦最柔軟,也最…美味?!奔t指甲女人的聲音貼著我的耳朵響起,冰冷的手指將一片薄如蟬翼的濾膜按在我的太陽穴上。就在薄膜接觸皮膚的瞬間,一陣冰冷的電擊感竄過我的神經(jīng)——我看見了。
不是想象,是看見。父親在黑暗的礦井下,頭燈的光柱劇烈搖晃。沒有塌方,沒有呼救。只有他顫抖的手,握著我此刻口袋里的那只八音盒發(fā)條,眼中是瘋狂的絕望與一種詭異的解脫,然后,精準地、決絕地,將那冰冷的金屬刺入了自己后頸的凹陷。
景象消失。我?guī)缀鯂I吐出來。
侍者們無聲地圍攏,他們手中的礦工鎬開始發(fā)出低沉的嗡鳴。那鎬尖并非鋼鐵,而是某種幽藍的、半透明的晶體,如同巨大的音叉。它們相互靠近,并未碰撞,卻釋放出一種幾乎聽不見卻直鉆顱內(nèi)的脈沖,震得我牙根發(fā)酸。
世界開始分裂。眼前的祭壇、矢崎冷笑的臉、水槽里的大腦,一切都像信號不良的電視畫面般開始虛化、閃爍。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個場景無比清晰地壓了上來:我六歲的生日派對。
彩帶,氣球,笑容滿面的家人。但蛋糕上插著的蠟燭,是微型的、閃著金屬寒光的腦波電極。父親送我的那個八音盒放在桌子中央,盒縫里正緩緩滲出一縷粘稠的、暗紅色的血,蜿蜒流過印著小汽車的桌布。
“看祭品。”佐藤的聲音像是從水底傳來,模糊而遙遠。我艱難地轉(zhuǎn)過頭,看見他的頭蓋骨已被整個掀開,暴露出的灰質(zhì)大腦表面,精致的八音盒齒輪取代了原本的血管,正在緩緩轉(zhuǎn)動,咬合。“那些都是…以前的你…”
水槽里,所有的大腦標本齊刷刷地“望”向我,它們的神經(jīng)突觸間噼啪閃過相同的記憶碎片:我簽下合同的手、妹妹MRI片上的陰影、佐藤戒指下那道隱藏的芯片疤痕。那是我的記憶,被竊取、被珍藏、被浸泡在這里。
矢崎的輪椅扶手咔嗒一聲彈開,露出里面一件精密的、布滿探針和鉆頭的儀器,閃著冷酷的金屬光澤。“令尊最偉大的發(fā)明,”他取出一枚鉆頭,尖端沾著熟悉的藍色結晶,“能在記憶的礦脈上開鑿出全新的回路,埋下我們需要的故事?!?/p>
鉆頭啟動,發(fā)出與我口袋里八音盒一模一樣的、令人瘋狂的嗡鳴。我后頸的胎記驟然灼痛,像被燒紅的烙鐵燙了一下。皮膚下,一個東西凸了起來——形狀正是一個縮小的發(fā)條鑰匙。
紅指甲女人趁機將一支冰冷的注射器刺入我的頸椎。推入的不是液體,是某種極寒的、流動的金屬?;孟笕绫F刺入腦海:我看見自己站在祭壇中央,眼神空洞,高高舉起礦工鎬,刨向佐藤那已被打開的顱腔…
“下午茶時間到了。”矢崎調(diào)整著鉆頭轉(zhuǎn)速,聲音帶著一絲饕餮前的愉悅,“該收割你最珍貴的童年了,那是最純粹的能量。”
當——!
午休的鐘聲第二次敲響,洪亮而窒息。
所有侍者同時摘下了他們的面罩。面具下,他們的口腔里沒有舌頭,沒有牙齒,只有一個個微縮的、黃銅制成的八音盒音錘,正在規(guī)律地、恐怖地左右擺動,發(fā)出無聲的震顫。
紅指甲女人咧嘴一笑,猛地撕開自己左臂的皮膚——沒有血,沒有肌肉,只有下面精密的銅制傳動機構,齒輪嚴絲合縫地轉(zhuǎn)動著。在齒輪的間隙,死死卡著半片發(fā)黃的紙,上面是打印的字跡:“雙生子實驗體γ,記憶污染度83%”。
我的視線開始模糊,世界被蒙上一層藍色的、不斷增厚的毛玻璃。是眼淚嗎?不。我的視網(wǎng)膜正在結晶化,視野里最后定格的畫面,是矢崎從輪椅上緩緩站起——他的雙腿根本不是血肉,而是兩根巨大、扭曲、緩慢旋轉(zhuǎn)的黃銅發(fā)條,旋轉(zhuǎn)時發(fā)出嘎吱的、與我妹妹哼唱的搖籃曲一模一樣的調(diào)子。
然后,是無邊的黑暗。
冰冷,堅硬的觸感。
是我的八音盒。它被隨意扔在角落,就在我手邊。我摸索著,顫抖著拿起它,將冰涼的銅盒貼滾燙的臉頰。后頸那發(fā)條形狀的凸起灼痛著,仿佛在發(fā)出召喚。
我將八音盒抵在頸后,發(fā)條孔與皮膚的凸起完美吻合。
擰緊。
一圈。兩圈。三圈。
不是聲音,是感覺。記憶的堤壩轟然崩塌,不是畫面,不是聲音,是洪流,是真相的洪流粗暴地沖垮一切虛假的堤防。
父親在礦井深處發(fā)現(xiàn)的根本不是藍銅礦。那是一座墳。一座屬于某個遠古文明的、開采記憶的礦場遺跡。那些“礦石”,是凝固的集體噩夢與遺忘的恐懼。
所謂“沙海閣”,從來不是什么酒店。它是建在這條人類集體潛意識礦脈之上的屠宰場,我們,帶著特殊遺傳印記的人,是它飼養(yǎng)的牲口。午休鐘聲,是屠宰鈴。記憶,是它們收割的肉。
當八音盒最后一個音符終止的瞬間,那聲音并未消散,而是向內(nèi)坍縮,徑直鉆入我的顱骨最深處。
我清晰地聽見了。
那是我自己頭蓋骨裂開的、清脆的響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