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訓曬黑的皮膚剛透出點白，武陵中學的香樟樹就開始往下掉籽了。我蹲在操場邊撿那些紫黑色的小球時，蚊子抱著籃球從籃球場跑過來，球衣后背的“7”號被汗水洇成了深藍色：“黛玉，張老師讓你去辦公室，說你數(shù)學卷子上有道題步驟錯得離譜，得當面給你講?！?/p>
辦公室在三樓走廊盡頭，窗臺上擺著盆仙人掌，刺上還掛著片干枯的香樟葉。張老師的辦公桌堆著作業(yè)本，最上面那本封皮寫著“王浩”——就是班會課上笑我名字的那個男生，紅筆寫的“及格”旁邊畫了個潦草的笑臉?！斑@道立體幾何，”他用紅筆在我的卷子上畫輔助線，筆尖戳得紙頁發(fā)顫，“你得先證AB垂直于平面BCD，再推AB垂直CD，跳步跟耍流氓似的?！?/p>
我低頭更正時，聽見隔壁桌的王老師對著電話嘆氣：“文聞又沒來晚自習？知道了，我去后巷找找……他爸那腿還沒好利索，這孩子也是難?！?/p>
“文聞？”張老師抬頭推了推眼鏡，“高二（3）班那個？聽說球打得好，手也巧得很，就是心思沒在學習上?！?/p>
走出辦公室時，高二的下課鈴剛響。穿藍白校服的學長學姐涌過走廊，我貼著墻根走，突然被個扛著自行車的男生撞了下肩膀，懷里的作業(yè)本“嘩啦”散了一地。
“對不住?！蹦猩鷱澭鼡毂咀?，手指關節(jié)沾著黑糊糊的機油，校服外套搭在車把上，后背印著“高二（3）班”。
是文聞。他額前的碎發(fā)遮住半只眼睛，撿本子時，我看見他脖頸處有道淺紅的劃痕，像是被扳手蹭的?！白呗房粗c?！彼炎鳂I(yè)本遞過來，聲音有點啞，像被砂紙磨過。
我還沒來得及說“謝謝”，他已經(jīng)扛起自行車往樓梯口走，車鏈擦過臺階，發(fā)出“咔啦咔啦”的響，像誰在暗處數(shù)著數(shù)。
晚自習前的302宿舍永遠像個熱鬧的集市。李梅對著小鏡子貼雙眼皮貼，膠帶在眼瞼上粘了三次都卷邊；蚊子蹲在地上往球鞋里塞紙巾，說“這樣起跳時腳不晃”；陳瑤則舉著個銀色的小靈通手機，屏幕光映得她臉頰發(fā)亮：“我哥給我弄了個QQ號，說加好友能聊學習，你們要不要？”
“QQ？”我愣了下，家里的老式座機剛能接打電話，還沒見過這東西。初中那會電腦都沒碰過幾次的我，更別說什么QQ了，也根本沒想到高中開學第一周的計算機課，儼然成了我的噩夢。
機房在實驗樓三樓，老舊的顯示器嗡嗡作響，屏幕上跳動著綠色的五筆字根表。計算機老師敲著鍵盤：“‘王旁青頭戔五一’，都記熟了？十分鐘后抽查?！?/p>
周圍噼里啪啦響起打字聲，只有我盯著鍵盤發(fā)愣。那些扭曲的字根像亂爬的螞蟻，怎么也記不住。試著按了幾個鍵，屏幕跳出一串亂碼，眼淚突然涌了上來。我實在是記不住這些五筆字根，又很惱自己。
“又哭啦，黛玉妹妹？”蚊子的聲音從旁邊傳來，她打字快得驚人，“五筆就是磨人精，我偷偷練拼音，照樣打很快?！?/p>
“可是老師說必須用五筆……”我吸著鼻子。
“他又不盯著你打字，那么較真干嘛？只要按時把字打完不就行了。”蚊子湊近我的屏幕，“對了，你有QQ嗎？就是那晚陳瑤說的那個聊天，我表姐在長沙讀大學，說她們班都用這個，可以聊天還可以幫你練字呢?！?/p>
“沒有?！蔽覔u頭，“那是什么樣的？”
蚊子像聽到天方夜譚：“就是小企鵝??！可以加好友聊天，還能視頻呢！你居然沒有？”她拍胸脯，“包在我身上，周末我去網(wǎng)吧給你申請一個，保證好記。”
周末返校，她塞給我一張皺巴巴的便利貼，上面畫著歪歪扭扭的企鵝，旁邊寫著串數(shù)字：“這是你的QQ號，密碼123456XX，記得自己改密碼。下次課我教你用，可方便了?！?還不忘回我一個狡黠的笑，眼睛彎成一條縫。
我右手捏著便利貼，指尖反復摩挲那串數(shù)字。123456XX，簡單得像個門牌號。我把它夾在我那本《紅樓夢》扉頁，像藏了個天大的秘密。
第二周的計算機課，蚊子果然履行了承諾。她先幫我登錄了QQ，胖乎乎的企鵝在屏幕右下角閃了閃?！澳憧矗@里是查找好友，輸入號碼就能加人?！彼钢粋€放大鏡圖標，“你想加誰？我把我號給你?！?/p>
我看著那個空白的好友列表，突然想起了那個打籃球的男生。但我怎么可能知道他的QQ號？我搖搖頭：“不用了，我還不會用……”
“笨死了?！蔽米訃@了口氣，直接拿過我的鼠標，“我?guī)湍慵訋讉€同班同學，再從‘同城交友’里撈幾個順眼的，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她噼里啪啦操作著，我的好友列表多了幾個頭像。有動漫人物，有風景照，有動物頭像，還有個灰色企鵝，網(wǎng)名叫“追風少年”?！斑@是我哥的號，他可是有一年QQ網(wǎng)齡啦，讓他帶帶你怎么玩?！蔽米优牧伺氖郑案愣?！下次你就可以自己試試登錄，不難的。還有那個密碼，你也可以自己改成你覺得有意義的數(shù)字。”
下課鈴響時，我看著亮著的小企鵝，突然覺得它有點像文聞投籃時揚起的衣角，輕快又神秘。退出登錄時，我默念著那串密碼：123456XX，123456XX……
窗外的香樟樹又掉了片葉子，落在窗臺上“啪”地響。我摸了摸枕頭下的紙條，“123456XX”的字跡被汗洇得發(fā)皺，那兩個“X”像兩只眼睛，在黑暗里靜靜地望著我。
那時的我還不知道，這串簡單的密碼，會像顆埋在土里的種子，在往后的日子里，悄悄長出纏繞的藤蔓，撞進我16歲的秋天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