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流來得像場突襲,前一晚還飄著桂花雨,第二天就刮起了裹著冰碴的風。我裹著母親縫的厚棉襖去上晚自習,拉鏈拉到頂,還是覺得冷風往脖子里鉆。剛坐下,蚊子就從懷里掏出個熱水袋塞給我:“我媽給的,灌了開水,捂著手寫作業(yè)?!?/p>
教室里的暖氣片是個擺設,摸上去只有點余溫。王浩把陳默的圍巾搶過去繞在脖子上,被陳默追得繞著課桌跑:“借我戴節(jié)課,你看你臉都凍紫了,戴圍巾也是浪費!”
陳默的臉確實凍得通紅,眼鏡片上蒙著層白霧,他一邊追一邊咳嗽:“那是我奶奶織的……”
阿哲從后門走進來,手里抱著摞作業(yè)本,看見這場景笑出聲:“王浩你再鬧,張老師讓你去辦公室烤火——他那有臺電暖器。”
我打開課桌抽屜想拿筆,指尖突然觸到個軟軟的東西。掏出來一看,是塊印著小熊圖案的橡皮擦,和我上周弄丟的那塊一模一樣。上周做衛(wèi)生時,它從鉛筆盒里滾出來,我趴在地上找了三節(jié)課都沒找著,最后是周雯把她的半塊分給了我。
“咦,你的橡皮不是丟了嗎?”周雯湊過來看,“難道自己長腿跑回來了?”
我捏著橡皮,突然想起昨天下午,文抱著籃球從教室后門經(jīng)過,似乎在我課桌旁停頓了半秒。他的校服口袋鼓鼓囊囊的,當時我還以為是裝著沒吃完的餅干。
第二天早自習,抽屜里又多了樣東西——張英語單詞表,邊緣裁得整整齊齊,上面用紅筆圈出了好幾個單詞:“ambulance”“schedule”“embarrass”。這幾個詞我總記混,上周默寫時錯了三遍,李梅還笑我“跟小蛇似的纏不清”。
我把單詞表夾進英語書,心跳得像揣了只兔子。他怎么知道我總寫錯這幾個詞?難道是聽阿哲說的?還是……他其實一直在留意我?
第三天,寒流更甚,連走廊的水龍頭都凍上了冰。我剛坐下,就發(fā)現(xiàn)抽屜深處藏著個牛皮紙信封,沒有郵票,沒有署名,封口處粘得很整齊。
“是情書!”蚊子眼睛都亮了,差點把熱水袋掉在地上,小聲說“快拆開看看!”
我攥著信封,指尖被凍得發(fā)麻,卻還是覺得燙。上課時,那信封像塊磁鐵,總吸引著我的目光。好不容易挨到下課,我借口去打水,偷偷跑到操場角落。
風卷著落葉擦過臉頰,像小刀子在割。我拆開信封,里面是張印著漫畫人物的信紙,透著淡淡的清香,像是某種香皂的味道。字跡遒勁有力,筆畫末端總帶著點彎鉤,像他投籃時手腕的弧度。
“今天看見你在操場撿垃圾,被風吹亂的頭發(fā)像蒲公英。其實不用那么認真,值日生會打掃的?!?/p>
我盯著那行字,突然想起昨天下午的事。輪到我們班做衛(wèi)生,我拎著垃圾袋路過操場時,袋子突然破了,碎紙片撒了一地。我蹲在地上撿了半節(jié)課,風把頭發(fā)吹得亂七八糟,蚊子還笑我“像個瘋婆子”。原來他看見了,在我最狼狽的時候。
把信紙折成小方塊塞進校服口袋,指尖能摸到布料下的溫度。回教室時,看見文聞正站在走廊盡頭的窗口,背對著我,肩膀微微聳動,像是在笑。他的校服領口沾著片枯葉,大概是剛從操場那邊過來。
第二封信來得很快,還是牛皮紙信封,里面夾著片香樟葉,脈絡清晰得像張地圖?!澳愕牟ヒ舾逦叶汲聛砹?,‘香樟樹的影子晃啊晃’,寫得很好。”
我把樹葉夾在《紅樓夢》里,和上次他送的橘子味汽水瓶蓋放在一起。每天晚上躺在床上,我都會借著臺燈看那片葉子,想象他抄稿時的樣子——會不會像我練五筆那樣,寫錯了就用橡皮擦半天?會不會邊抄邊念,像我播音時那樣?
第三次收到信,是在月考結束后。那天,天陰得厲害,像是要下雪。信封里沒有信紙,只有張籃球賽門票,日期是周六下午,座位號是2排3號。背面用鉛筆寫著:“阿哲說你可能會去。”
周六那天,我揣著門票,在籃球場門口徘徊了很久。蚊子拽著我往里沖:“怕啥?他特意讓阿哲留的票!”觀眾席里,2排3號旁邊的座位空著,正對著文聞的位置。
比賽開始后,文聞的每一次投籃都引來尖叫。他穿著藍色球衣,號碼是7號,跑起來時,球衣下擺像振翅的鳥。中場休息時,他仰頭喝水,目光突然掃過觀眾席,在我身上停了半秒,喉結猛地滾了一下,轉身跑回場地時,差點被邊線絆倒。
蚊子在旁邊笑得直不起腰:“你看他那傻樣!”
比賽結束時,文聞的隊贏了。他被隊友圍著拋向空中,落地時,目光越過人群,直直地看向我。我慌忙低下頭,心臟跳得像要撞碎肋骨。等我再抬頭,他已經(jīng)不見了。座位底下,多了瓶沒開封的橘子汽水,瓶蓋里印著“再來一瓶”。
從那天起,我多了個習慣——晚自習后繞遠路走有路燈的小徑。因為蚊子說,文聞每天都會在籃球場打到晚自習結束,然后“順路”走這條路。
第一次“偶遇”時,他背著書包,雙手插在校服口袋里,看見我時,下意識往路燈桿后躲了躲,像只受驚的小鹿。我們并肩走著,影子被路燈拉得很長,又在腳下重疊。他的鞋跟偶爾碰到我的鞋尖,像在跳一支沉默的舞。
“字根表……背會了嗎?”快到女生宿舍時,他突然開口,聲音有點啞,像是被凍著了。
“會、會一點了?!蔽业椭^,能看見他校服褲腳上沾著的草屑,“謝謝你的單詞表?!?/p>
“不客氣。”他頓了頓,從書包里掏出個小本子,“這個給你,里面有我抄的五筆口訣?!?/p>
本子封面畫著只敲鍵盤的企鵝,翻開第一頁,是他的字跡:“黛玉的五筆練習本”。那個“黛”字,他寫得格外認真,下面還畫了朵小小的玉蘭花。我的眼淚突然涌了上來,不是因為難過,是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填滿了,暖得發(fā)脹。
“我走了?!彼D身往男生宿舍走,白襯衫的后領在風里輕輕晃。
“文聞!”我突然喊住他。
他停下腳步,回頭看我。路燈的光落在他臉上,能看見他鼻尖上的小雀斑,像撒了把星星。
“周六的球……打得很好。”我說完就跑,書包上的玉蘭掛件叮當作響。跑遠了回頭,看見他還站在原地,對著我的方向,偷偷比了個耶。
北風卷著碎雪粒飄下來,落在睫毛上,涼絲絲的。我摸著口袋里的小本子,突然覺得這個冬天好像沒那么冷了。
雪粒越下越大,落在香樟樹上,簌簌地響。我把那個畫著企鵝的小本子,藏進了枕頭下的餅干盒里。里面,還躺著那片香樟葉,和三封沒有署名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