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的寒假來得倉促,期末考試的最后一門結(jié)束時,廣州的木棉花已經(jīng)開了零星幾朵,紅得像浸了血。我收拾行李時,林浩來幫忙,他把我的《古代文學(xué)史》按順序摞好,指尖劃過書脊上凹凸的字:“不回家嗎?”
“嗯,申請了留校勤工儉學(xué),在圖書館整理舊書?!蔽野盐米蛹膩淼呐H飧扇M背包,紙包里還裹著張照片——她穿著警校的制服,站在訓(xùn)練場上,表情嚴肅得像在審犯人,背面寫著“別想我,我在學(xué)格斗術(shù)”。
宿舍里一片兵荒馬亂,張薇正把新買的粵語CD塞進箱子,說“帶回家給我弟聽”;李娟抱著羽絨服哭鼻子,“我媽說廣州冬天不冷,結(jié)果凍得我膝蓋疼”;只有我和林浩在安靜地打包,他蹲在地上幫我捆紙箱,白襯衫的領(lǐng)口沾了點灰塵,像幅被弄臟的水墨畫。
“我也不回潮汕了,”他突然說,聲音悶悶的,手指在繩結(jié)上頓了頓,“實驗室的項目趕工期,導(dǎo)師說年前要出成果?!?/p>
圖書館的寒假格外安靜,舊書的紙香混著消毒水的味道,在空氣里慢慢發(fā)酵。我負責(zé)整理1980年代的文學(xué)期刊,《收獲》《十月》堆得像座小山,手指撫過泛黃的紙頁,能摸到時光的紋路——有些頁面上還留著前讀者的批注,用藍黑墨水寫著“此處甚好”,字跡和文有點像。
林浩每天下午都會來,帶著兩杯熱奶茶,芋圓波波的,是我喜歡的口味。他坐在我對面看論文,陽光透過高大的玻璃窗落在他身上,把他的影子釘在地板上,像個不會移動的坐標。偶爾有舊書掉在地上,他總會先我一步彎腰去撿,指尖碰到書脊時會輕輕吹掉灰塵,“這些書比我們年紀都大,得輕著點”。
除夕前一天,張薇和李娟提前回家了,宿舍只剩下我一個人。林浩拎著個保溫桶來敲門,里面是他燉的排骨湯,“我媽寄來的潮汕蘿卜,說燉排骨最香”。蘿卜燉得透明,排骨上的肉輕輕一碰就掉,我們坐在宿舍的小馬扎上,就著臺燈的光分著吃,骨頭上的肉渣粘在嘴角,誰都沒好意思笑對方。
除夕夜,食堂只開了一個窗口,賣速凍餃子。我和林浩坐在角落的桌子旁,用一次性筷子戳著碗里的白菜餡餃子,電視里的春晚吵吵嚷嚷,歌舞聲混著遠處的鞭炮響,襯得我們這邊格外安靜。
“嘗嘗這個。”他夾起個餃子遞到我碗里,“我讓阿姨多放了醋,應(yīng)該是你喜歡的味道。”
醋的酸混著餃子的香,在舌尖蔓延開來。我突然想起家里的年夜飯,媽媽總會在餃子里包硬幣,誰吃到誰就來年順利。去年周雯吃到了三枚,笑得差點把假牙吞下去。眼眶一熱,眼淚差點掉下來。
“想家了?”林浩遞來張紙巾,自己卻沒動筷子,手指在桌布上畫著圈,“我給你唱首歌吧,潮汕的童謠,我奶奶教我的?!?/p>
他的聲音很輕,帶著方言的軟糯,“月光光,照地堂”的調(diào)子像小時候奶奶搖著蒲扇哼的催眠曲。唱到一半,他突然停下來,看著我,睫毛在燈光下投出淺淺的陰影:“黛玉,我……”
手機突然響了,尖銳的鈴聲劃破了空氣。屏幕上跳動著“蚊子”的名字,背景音里全是鞭炮聲,她的聲音像被炸開的煙花,帶著點酒氣的興奮:“黛玉!我跟你說個事,你別難過——阿哲說,文要訂婚了,就在下個月,跟那個曉曉!就是上次來汽修店幫忙的那個女生!”
餃子在嘴里突然變得索然無味,像嚼著團棉花?!芭?,知道了?!蔽冶M量讓聲音聽起來平靜,掛了電話才發(fā)現(xiàn),手里的筷子已經(jīng)被攥得變了形,塑料邊緣硌得掌心發(fā)紅。
林浩沒問發(fā)生了什么,只是默默把我碗里的餃子夾到他自己碗里,又去窗口換了碗熱湯過來:“喝點湯,暖暖胃。涼了的餃子容易傷胃?!彼汛灼客颐媲巴屏送疲安粔蛟偌?,別憋著?!?/p>
那個寒假,林浩沒再提那天沒說完的話。他只是每天陪我整理舊書,在我蹲久了腿麻時遞過一張凳子,凳腳還細心地纏了布,怕蹭壞地板;在我被紙劃破手指時拿出創(chuàng)可貼,是草莓圖案的,“看著甜,傷口好得快”;在夕陽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時,輕輕說一句“該吃飯了”,聲音里總帶著點小心翼翼的溫柔。
開學(xué)后,校園里的木棉開得如火如荼,像場盛大的告別。我開始跟著林浩去聽他的專業(yè)課,坐在后排的角落里,看他在講臺上發(fā)言,邏輯清晰,聲音洪亮,和平時那個溫和的他判若兩人。有次他講到《詩經(jīng)》,突然停下來,目光越過人群落在我身上,“‘蒹葭蒼蒼’的意境,和黛玉寫的散文很像”,引得全班都回頭看我,我的臉瞬間紅得像木棉花。
系里的老師笑著說:“阿浩,你這個小師妹很認真啊。”他總是紅著臉撓頭,眼角的余光卻悄悄往我這邊瞟,像只偷瞄胡蘿卜的兔子。
四月的文學(xué)沙龍上,我讀了篇新寫的散文,叫《木棉與白襯衫》。里面寫了個總穿白襯衫的男生,寫了圖書館的舊書,寫了珠江邊的風(fēng)。讀完后,臺下掌聲雷動,林浩坐在第一排,眼睛亮得像落了星星,手里的筆記本上,密密麻麻記著我念過的句子。
沙龍結(jié)束后,他在走廊攔住我,手里拿著本我的散文集——是學(xué)校出版社剛為我出的,薄薄的一本,封面是他幫我選的木棉花,紅得像要滴下來?!斑@篇寫得真好?!彼_扉頁,指著“白襯衫的袖口沾了點墨水,像幅沒畫完的畫”那句,指尖輕輕點著紙面,“我知道你寫的是我?!?/p>
我的臉瞬間紅了,像被陽光曬透的番茄。“我……”
“黛玉,”他打斷我的話,聲音很輕,卻帶著前所未有的認真,喉結(jié)在脖頸間輕輕滾動,“我知道你心里有個人,但我愿意等。等你走出來,等你看到我。”
木棉花落在我們之間,粉白的花瓣混著深紅的花萼,像場溫柔的雨。我看著他眼里的光,突然想起除夕夜的餃子,想起圖書館的舊書,想起他唱的潮汕童謠——原來,有些溫暖早已滲透在日子里,像溫水煮茶,慢慢入味,等察覺時,已經(jīng)暖到了心底。
暑假回家,我刻意繞開老周汽修店,卻在菜市場碰到了陳默的媽媽。她拎著袋剛買的青菜,說“文聞那孩子,最近總往山里跑,說是給孩子們送書”,又壓低聲音,“聽說他要訂婚了,女方是隔壁街的曉曉,人長得可俊了”。
阿哲約我去看電影,是部喜劇片,全場都在笑,我卻盯著屏幕發(fā)愣。散場時他突然說:“文哥的訂婚宴黃了。”
“為什么?”我攥著爆米花桶的手指微微收緊,桶壁的紋路硌得掌心生疼。
“曉曉說他心里有人,”阿哲嘆了口氣,踢著腳下的石子,“訂婚宴前一天,她在文哥的錢包里翻出你的照片——就是你高中時的播音照,扎著馬尾,穿著校服,被他用塑封膜封得好好的,邊角都沒磨壞?!?/p>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爆米花桶差點掉在地上。“他……還留著?”
“何止留著,”阿哲苦笑,“他手機屏保都是那張照片,密碼是你的生日。曉曉跟他吵了三天三夜,說‘你要是忘不了她,就別娶我’,最后摔門走了?!?/p>
走在回家的路上,晚風(fēng)帶著香樟樹的味道,像高中時的夏天。我突然想起文在汽修店蹲到半夜的樣子,藍色工裝服上沾著機油;想起他紅著臉說“我學(xué)會五筆了”的樣子,手里的練習(xí)冊畫滿小太陽;想起他送我的橘子糖,糖紙被我夾在《紅樓夢》里,現(xiàn)在還能聞到淡淡的甜香——原來,有些人有些事,真的沒那么容易放下。
開學(xué)后,我開始嘗試接受林浩的好。他會在我熬夜寫論文時送來熱牛奶,杯壁上貼著便簽:“別喝涼的,胃會疼”,字跡圓圓的,像他本人;他會在我感冒時跑遍校園買白粥,說“這家的艇仔粥熬了四個小時,老板說加胡椒粉能發(fā)汗”,自己卻因為排隊太久,被蚊子叮了滿胳膊包;他會在周末帶我去逛陳家祠,指著磚雕上的花紋說“這個故事講的是八仙過?!?,陽光落在他的側(cè)臉上,睫毛投下淺淺的陰影,像幅安靜的畫。
室友們說:“黛玉,你看林學(xué)長看你的眼神,都快化成水了?!睆堔边€偷偷拍了張我們在圖書館的照片,林浩正幫我拂掉肩上的紙屑,陽光透過窗戶在我們頭發(fā)上撒了層金粉。我笑著不說話,心里卻像揣了顆糖,甜絲絲的。
2010年的冬天來得格外早,廣州罕見地飄了點雨夾雪。文生日那天,我正在圖書館改稿,窗外的木棉樹落了滿地殘紅,像鋪了層碎錦。手機突然震動起來,放在鍵盤旁的保溫杯跟著輕輕搖晃,屏幕上跳動著那個熟悉的號碼——是他的手機號,我一直沒舍得刪,像藏著個不敢觸碰的秘密。
鈴聲響了很久,一遍又一遍,像在敲打著心門。我盯著屏幕,指尖微微發(fā)顫,鍵盤上的“木棉”兩個字被光標閃得模糊。最終還是劃開了接聽鍵,手心的汗差點讓手機脫手。
“喂?”
電話那頭很吵,隱約能聽到生日快樂歌,還有女生的笑聲,應(yīng)該是在KTV。文的聲音混在喧鬧里,有點模糊,像隔著層玻璃:“黛玉?是我。”
“嗯,生日快樂?!蔽业穆曇粲悬c干澀,像被雪凍住了。
“你……還好嗎?”他的聲音里帶著點酒氣,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像被揉皺的紙。
“挺好的,剛考完試?!?/p>
沉默在電話兩端蔓延,背景音里的歌聲越來越響,有人在喊“文哥,快吹蠟燭”,還有人在起哄“許愿要說出來才靈”。突然,一個女生的聲音插進來,帶著點嬌嗔:“文,誰啊?聊這么久,蛋糕都要化了。”
是曉曉的聲音,我記得,高中時她總來汽修店給文送水,聲音甜甜的。
“沒什么,一個老同學(xué)?!蔽牡穆曇粲悬c慌亂,像被戳破的氣球,“我先掛了,有空……再聯(lián)系?!?/p>
“好?!?/p>
電話掛斷的瞬間,眼淚突然掉了下來,砸在鍵盤上,暈開了文檔里“木棉”兩個字,像朵被打濕的花。原來,他的熱鬧里,早已沒有我的位置。那些藏在五筆字根里的心事,那些刻在香樟樹上的約定,終究還是被時光磨成了舊痕。
那天晚上,林浩約我去珠江邊散步。晚風(fēng)很柔,帶著水汽的涼,吹得人眼睛發(fā)澀。他突然握住我的手,掌心溫暖而干燥,像握著個小小的暖爐。“我知道你今天不開心?!彼p聲說,手指輕輕摩挲著我的手背,“如果不想說,就不說。我陪你走走?!?/p>
我們沿著江邊慢慢走,誰都沒說話,卻好像把所有的委屈都說盡了。江面上的游船亮著燈,像流動的星星;岸邊的木棉樹落了葉,枝椏在夜空里勾勒出疏朗的輪廓。走到獵德大橋下時,他突然停下腳步,從口袋里掏出個小盒子,金屬表面在路燈下閃著光:“這個,給你。”
是枚銀質(zhì)的書簽,刻著片木棉花,花瓣的紋路細膩得像真的,花心里刻著個小小的“語”字——是我的名字?!拔抑滥阆矚g看書?!彼麚蠐项^,有點不好意思,耳朵紅得像木棉果,“希望你……每次翻開書,都能想起我?!?/p>
我把書簽握在手里,冰涼的金屬貼著掌心,卻覺得心里暖暖的。“林浩,”我抬起頭,看著他的眼睛,里面映著橋上的燈火,“謝謝你?!?/p>
謝謝你包容我的過去,謝謝你等我慢慢走出來,謝謝你讓我明白,安穩(wěn)的幸福,原來這么踏實。
只是那時候的我還不知道,文掛了電話后,在KTV的角落里坐了很久。曉曉搶過他的手機,想刪掉我的號碼,他卻第一次對她發(fā)了火,把手機死死攥在手里,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像要捏碎什么。而那枚木棉花書簽,會在后來的很多年里,陪著我翻過一頁又一頁書,只是每次看到那個“語”字,總會想起某個雪夜的電話——那邊很吵,有人在唱生日歌,而我,終究沒能說一句“我也很想你”。
江風(fēng)吹過,把遠處的船笛聲送過來,像句沒說完的再見。林浩的手還握著我的,掌心的溫度透過皮膚滲進來,我突然覺得,或許該試著,把舊的故事,輕輕合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