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秀娥從未想過孟達還能醒來。當她發(fā)現(xiàn)丈夫睜著眼睛茫然地望著天花板時，
手中的水盆“哐當”一聲砸在地上，溫水濺濕了她的褲腳。她手忙腳亂地撥打急救電話，
聲音顫抖得幾乎說不出完整的地址。醫(yī)院里，醫(yī)生檢查后連連稱奇：“真是醫(yī)學奇跡！
昏迷十二年還能蘇醒，太少見了?！彼鴻z查報告，
又補充道：“患者身體狀況比很多昏迷病人都要好，看得出來被護理得很精心。
”張秀娥站在一旁，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十二年，四千多個日夜，
她從未間斷過對孟達的護理。此刻，她看著病床上那個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
心情復雜得像是打翻了的調(diào)味罐，五味雜陳。孟達的視線緩慢地移動著，
最終定格在張秀娥身上。他張了張嘴，
發(fā)出的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清：“秀娥…你怎么…”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積蓄力量，
“你怎么變了這么多？”張秀娥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臉。是啊，
十二年光陰在她臉上刻下了痕跡。當年孟達昏迷時，她才三十五歲，皮膚緊致，身段苗條，
如今腰身粗了一圈，鬢角也鉆出了銀絲?！澳闼撕芫?。”她輕聲說，
聲音里藏著十二年的重量。孟達努力消化著這個信息。他記憶中的小女兒才剛會蹣跚走路，
現(xiàn)在卻已經(jīng)是個初中生了；兒子那時才到他大腿高，如今已是大學生。
最讓他困惑的是那個叫老徐的男人，明明素未謀面，卻出現(xiàn)在自己家里，
還熟練地幫著張秀娥將他送醫(yī)?！澳鞘钦垇淼淖o工，”張秀娥解釋道，“你昏迷這些年，
總需要個力氣大的人幫忙翻身擦洗。”孟達覺得哪里不太對勁，卻說不上來具體是什么。
也許是剛醒過來，腦子還不太靈光，他這樣告訴自己。在醫(yī)院的日子里，
老徐無微不至地照顧著孟達。那天張秀娥去了醫(yī)生辦公室，老徐見孟達的腳趾甲長了，
很自然地打來熱水，蹲下身替他修剪。孟達還不能自如地控制身體，
只能眼睜睜看著這個陌生男人為自己做這些私密的事。尷尬之下，他想說點什么緩解氣氛，
也順便練習語言能力——由于太久沒有說話，他的語句總是斷斷續(xù)續(xù)的。
因為還沒適應自己已經(jīng)年長十余歲的事實，孟達順口喊了老徐“老哥”?！袄细?，
請、請問我老婆請你一個月多、多少錢?。俊崩闲斓膭幼黝D了頓，含糊其辭：“沒多少，
沒多少。”見孟達目光中的懷疑，他嘆了口氣，“你妻子這些年，很不容易。
”這句話戳中了孟達內(nèi)心最柔軟的地方。是啊，守著一個植物人丈夫十二年，
沒有瘋掉也沒有拋棄他，還將兩個孩子拉扯大，張秀娥確實不容易。內(nèi)疚感涌上心頭，
孟達不再追問。恰巧張秀娥回到病房，話題自然地被岔開了。但懷疑的種子一旦種下，
就會悄無聲息地生根發(fā)芽。孟達在醫(yī)院住了一段時間后，
醫(yī)生說他可以回家繼續(xù)進行康復訓練。回到熟悉又陌生的家，孟達感慨萬千。家具換了不少，
墻面重新粉刷過，但他的拖鞋仍然放在進門處的老位置，十二年來從未變過。那天晚飯時，
孟達看著圍坐在餐桌旁的一家人，情緒激動。他特別感謝了張秀娥這些年的付出，
感謝了兩個孩子的懂事，甚至感謝了老徐這些日的照顧。最后，他鄭重地對老徐說：“徐哥，
這些日子多謝你了。既然我已經(jīng)醒了，就不繼續(xù)麻煩你了，工錢我會結清的。
”這話明顯是在下逐客令，或者說在孟達看來，這叫“解聘”。老徐下意識地看向張秀娥，
她眼中閃過明顯的錯愕，手在桌子底下無意識地搓著大腿，干笑著說：“不急這一時半會兒，
你先養(yǎng)好身體再說?！钡线_很堅持。他在醫(yī)院時問過護工的市場價，那數(shù)字讓他嚇了一跳。
現(xiàn)在他既已蘇醒，這筆開銷能省則省。通過這些天的新聞，他了解到如今房價高得嚇人，
兒子馬上就要大學畢業(yè)，娶媳婦得要房子；女兒讀書也是一大筆開銷。
如果這十二年他不是躺在床上，這些本應是他這個父親的責任。孟達決定自己倒水喝時，
發(fā)現(xiàn)了真相。那天他想喝水，發(fā)現(xiàn)床頭杯子里已經(jīng)空了。張秀娥不在房間，他本可以喊人，
但轉念一想，自己既然醒了，就該學著做力所能及的事。電動輪椅操作簡單，
他慢慢向廚房挪去。還沒到廚房，他就聽見張秀娥和老徐在低聲交談。更讓他震驚的是，
張秀娥說話時，老徐的手自然地搭在她的腰際！沒有哪個男人見到這一幕還能保持冷靜。
孟達氣得渾身發(fā)抖，不小心碰倒了墻角的空瓶子。巨響引來了那兩人的注意，
孟達因激動過度，竟從輪椅上摔了下來。張秀娥和老徐急忙跑來扶他，孟達二話不說，
掄起拳頭就朝老徐砸去。老徐沒有防備，結結實實挨了一下。
張秀娥的尖叫聲引來了兩個孩子。女兒看到老徐捂著額頭，下意識驚呼：“徐爸，你怎么了？
”“爸？”孟達愣在原地。他看著眼前這一屋子人，明明都是至親骨肉，卻顯然有事瞞著他。
難道就因為他當了十二年累贅，就不配知道真相了嗎？“不是你想的那樣！
”張秀娥紅著眼睛，一手扶著孟達，目光卻關切地看著老徐。
直到女兒拿來冰袋敷在老徐額頭上，確認孟達那無力的一拳沒有造成太大傷害，
她才松了口氣。也正因為這一拳，張秀娥決定不再隱瞞。她承認，
自己與老徐在一起已經(jīng)七八年了。孟達激動得差點又從輪椅上摔下來。七八年？
他的妻子和另一個男人在一起七八年！張秀娥苦笑道：“我要養(yǎng)兩個孩子，
還要照顧你…我父母還好，有兄弟姐妹幫襯，可你是獨子，你爸媽老了能靠誰？
那些年我真的是走投無路了…”孟達頓時啞口無言。張秀娥與孟達曾十分恩愛，
與公婆關系也很融洽。本來他們只能生一個孩子，但張秀娥意外懷上小女兒時，
孟達摸了摸她的肚子說：“那就生下來！放心吧，有我呢！”女兒出生后，孟達丟了工作，
全家日子過得緊巴巴的。但他腦子活絡，開始幫人修房子，雖然辛苦，但收入不錯。
他在外打拼，張秀娥就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條，讓他回家就有熱飯熱菜和熱水澡。
一家人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誰也不埋怨誰。如果沒有那場意外，
他們本該是多么幸福的一家人?。∶线_是在幫人蓋房子時出事的。一根橫梁突然松動砸下來，
正中他的頭部。被送往醫(yī)院時，他滿臉是血，幾乎辨認不出模樣。婆婆當場暈厥，
張秀娥抱著剛會走路的小女兒，哭著求醫(yī)生一定要救他。病危通知書下了好幾次，
每一次張秀娥簽字時手都抖得厲害。醫(yī)生明確告知，即使救活了，孟達很可能成為植物人。
公婆也曾哭著勸她放棄，說那可能就是孟達的命。但每當她拿起筆準備簽字時，
總是無法落下那一筆。她想起二十多歲剛認識孟達時的情景，想起婚后他對她的百般呵護。
懷孕時她饞櫻桃，街上沒得賣，孟達就騎自行車到幾十里外的老鄉(xiāng)家摘回來，
一夜未睡第二天照常上班。那時的張秀娥被孟達寵得有些嬌氣，不，是被整個孟家慣出來的。
婆婆年紀不大，能幫著干活，她連飯都不用做，專心帶兒子就好。兒子大些后，
她剛想出去工作，又做了個小手術，孟達心疼她，讓她在家多休息一年。人就是這樣，
有人縱容就容易變懶。直到懷上女兒，張秀娥始終沒去上班。孟達出事前，
她一直是那個被嬌寵的女人。這個男人給了她太多的呵護和安全感，
她無法想象沒有他的世界。娘家人勸她：帶兩個孩子已經(jīng)夠難了，再加個臥床的丈夫，
日子怎么過？她才三十出頭，往后漫長歲月，難道不再嫁人了嗎？道理張秀娥都懂，
但人沒法活得那么理性而殘酷。有些事，做不到就是做不到。于是，
她毅然擔起了照顧可能永遠醒不來的丈夫的責任。為此，娘家人氣得不再搭理她，
只有母親心疼女兒，偶爾偷偷接濟。從此，那個什么也不用操心的小女人，
變成了幾乎無所不能的超人。頭兩年還好，公婆能幫襯些，張秀娥可以放下孩子外出掙錢。
但有一天，公公出門買菜竟然忘了回家的路。起初以為只是年紀大了記憶力差，
直到有一次他去幼兒園接小女兒，孩子想在公園玩一會兒，他答應了，
回家時卻把孫女忘得一干二凈！幸好公園里有好心人把孩子送回來。
張秀娥抱著女兒后怕不已，這才意識到公公可能出了問題。檢查結果令人震驚：老年癡呆。
這個病不致命，但對當時的孟家而言無疑是雪上加霜。如果公公病情惡化，
就意味著家里不僅有一個臥床的需要照顧，還有一個能走能動卻需要看管的，
再加上兩個年幼的孩子。張秀娥就算有三頭六臂也忙不過來，更何況她只是個普通女人。
那時候的張秀娥連哭都不敢哭。她是這個家的頂梁柱，她若倒下，這個家就完了。
婆婆腰腿不好，但為了減輕負擔，她把公公關在屋里，自己出去打零工掙點小錢，
傍晚再接孩子們放學。但公公總有辦法自己開門溜出去，然后被路人送到派出所，
再由張秀娥去接。有一次，公公又跑到郊外，張秀娥去接他時錯過了一個重要客戶的電話，
丟了一筆大訂單。
她原本計劃用那筆提成給兒子買他念叨許久的玩具——只有拿到額外收入時，
她才敢滿足兒子的愿望。但一切都泡湯了。沮喪難過的張秀娥忍不住把氣撒在公公身上。
那時的公公已經(jīng)有些癡傻，只是呆呆地看著她像瘋子一樣責罵自己。發(fā)泄完后，
她又捂著臉向公公道歉。能怎么辦呢？日子還得繼續(xù)。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
公公在難得清醒時投河自盡了，留下簡短的遺書：“這些日子麻煩大家了。
”婆婆哭得喘不過氣，在床上躺了兩天才勉強起身?？吹綇埿愣鹨呀?jīng)瘦得皮包骨頭，
她強撐病體幫忙分擔。生活有時候輕得讓你毫無感覺，有時候又重得無處不在，
沉重地壓迫著每一個毛孔，讓你只能匍匐爬行。老徐就是在張秀娥快要爬不動時出現(xiàn)的。
那天婆婆陪女兒參加幼兒園活動回來晚了，兒子放學回家自己做飯吃，結果食物中毒。
張秀娥回到家看見倒在地上的兒子，心臟幾乎驟停。她抱起兒子就往醫(yī)院跑。路上下著雨，
很難打到車，雨水砸在身上，冷得麻木。那一刻，她忍不住懷疑活著的意義。老開車經(jīng)過，
停下來問她需不需要幫助。他幫忙把兒子抱上車，抄近道超速趕往醫(yī)院，
一路上用沉穩(wěn)的聲音安慰她：“會沒事的。
”這個陌生人的善意將張秀娥從絕望邊緣拉了回來。后來張秀娥登門道謝，
老徐隨口問了句：“孩子爸爸呢？”這本是句客套話，隨便搪塞即可。
但那天張秀娥異常疲憊，情緒一下子沒藏住，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成年人之間很多話不用明說，老徐仿佛明白了什么，遞給她一杯水緩和情緒。就這樣，
老徐知道了張秀娥的故事。世上大多數(shù)人都會先為自己考慮，追求自己的幸福，
但這個女子傻得出奇，明明有更好的選擇，卻偏要走最艱難的路。老徐結過婚，
前妻與張秀娥有幾分相似，也是個特別善良的女人，陪他白手起家，歷經(jīng)坎坷。
日子好起來后，她卻沒享幾天福就因病去世了。這是老徐心上的一道疤，多年來他不愿再娶。
直到看見張秀娥，他突然生出了照顧這個堅強女人的沖動。老徐開始經(jīng)常來幫忙，接送孩子，
修理家電。慢慢地，張秀娥對他產(chǎn)生了感情。她背負的東西太沉重了，有人分擔的感覺真好。
但她有顧慮，始終不敢對老徐完全敞開心扉。婆婆看出來后，
反而勸她：“女人還是得有個正常男人陪著，你不能把自己的感情就此封印了。”聽完這些，
孟達久久無言。他沒想到這些年的日子如此艱難，這讓他的憤怒和指責顯得蒼白無力。
那天晚上，兒子守夜。父子倆都睡不著，索性聊起天來。孟達昏迷前是兒子眼中的英雄，
如今卻成了拖累這個家十二年的負擔。他問兒子：“你怨爸爸嗎？”兒子沉默片刻：“不怨，
那是個意外?！泵线_松了口氣，轉而問起老徐：“他…對你們好嗎？”兒子猶豫了一下，
還是實話實說：“徐叔對我們很好，視如己出。媽媽那時候累得身體垮了，
他來了之后才慢慢調(diào)養(yǎng)好一些?！币股钊遂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