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鳳儀宮的晨鐘,一聲接著一聲,沉甸甸地穿透初開的曙色,蕩過九重宮闕的琉璃瓦,驚起了檐角幾只歇宿的寒鴉。第三遍鐘響余韻未絕,殿內(nèi)兩溜楠木雕花椅上的嬪妃們早已按品級垂首端坐,鴉雀無聲,只聞殿角銅漏單調(diào)的“滴答”。
就在這片刻意維持的肅靜里,環(huán)佩叮當,由遠及近,帶著一股毫不掩飾的慵懶與嬌媚。一道身影逆著晨光,出現(xiàn)在殿門處,霎時吸走了所有或明或暗的視線。
是云馨兒。
她今日竟穿了一身胭脂紅,那紅,艷得像淬了血,又用極細的金線,滿繡著振翅欲飛的九尾鳳凰。鳳首傲然昂起,鳳尾迤邐鋪陳,從裙擺一路囂張地蔓延至腰際,每一片羽毛都閃爍著刺目的金光。這規(guī)制,分明已遠遠超出了一個妃位所能享用。她扶著宮女的手,步步生蓮般走入,裙裾拂過光潔如鏡的金磚,那鳳凰便似活了過來,在滿殿壓抑的素凈中,灼灼燃燒。
竊竊私語聲死寂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令人窒息的沉默。眾嬪紛紛低頭,不敢多看,卻又忍不住用眼角余光去瞥那抹灼眼的紅,再飛快地瞟向鳳座之上。
皇后端坐在上首,鳳冠垂下的珠旒微微晃動,在她無波無瀾的臉上投下細碎的陰影。她擱在赤金扶手鳳椅上的手,指尖早已無聲地掐入掌心,留下幾個月牙形的深痕。殿內(nèi)沉水香的氣息似乎都凝滯了。
云馨兒仿若未覺,徑直走到最前列,草草屈了屈膝:“臣妾來遲了,皇后娘娘恕罪?!甭曇籼鹉仯翢o請罪之意。
皇后緩緩吸了一口氣,那口氣沉入肺腑,冰得她心口都發(fā)麻。再開口時,聲音竟是平穩(wěn)溫和的,只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屬于皇后的威儀:“云妃妹妹今日這衣裳,倒是鮮亮奪目?!?/p>
她略頓了一頓,目光似是不經(jīng)意地拂過那九尾鳳紋,淡淡道:“這顏色,讓本宮想起當年先帝在時,似乎也賞過一匹類似的南詔貢緞給當時的劉貴妃。妹妹年輕,怕是沒見過那般好料子。”
話里的提醒,像裹了絲絨的針,輕輕遞了過去。
滿殿的人都聽懂了,頭垂得更低。
云馨兒卻嫣然一笑,伸出染著蔻丹的纖指,輕輕撫過裙擺上那最大的一只鳳尾,指尖順著金線的紋路勾勒,動作帶著毫不掩飾的珍愛和炫耀。
“是么?”她嗓音愈發(fā)嬌柔,“陛下倒是常說,臣妾膚白,穿這正紅色最是相宜,旁人壓不住,反顯得俗氣呢。就連內(nèi)廷司送衣裳來的公公都湊趣,說這鳳紋繡得栩栩如生,整個后宮啊,再找不出第二個人能襯得起?!?/p>
她微微揚起下巴,目光掃過周圍那些低眉順眼的嬪妃,最后竟敢直直迎上皇后的視線,唇角彎著一絲挑釁的弧度。
空氣徹底凝固了?;屎蟮闹讣庠趶V袖下猛地收緊。
就在這片死寂即將破裂的邊緣——
“啪啷!”
一聲茶盞碎裂的脆響,毫無預兆地從殿外珠簾處炸開!驚得所有人渾身一顫,齊刷刷扭頭望去。
珠簾嘩啦作響,一道明黃的身影負手立在簾后,不知已聽了多久?;实劬彶锦馊?,面色平靜,唯有一雙眼睛,沉得像是暴風雨前墨黑的海,能擰出冰冷的水來。他的目光掠過眾人,最終釘在那一團灼眼的胭脂紅上。
“朕怎么不知,”他開口,聲音不高,卻字字如冰珠砸落玉盤,“內(nèi)廷司的奴才,幾時長了潑天的膽子,敢妄議主子的衣著穿戴了?”
云馨兒臉上的得意和嬌笑瞬間凍結(jié),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凈凈。她膝頭一軟,“撲通”一聲便跪倒在冷硬的金磚上,那身華麗的鳳紋衣裙頓時委頓在地,像一只被驟然折斷翅膀的鳥。
“陛、陛下!”她聲音發(fā)顫,急急仰起臉,試圖擠出慣有的、我見猶憐的神情,“臣妾不是……臣妾方才只是……”
皇帝卻像是根本沒看見她的狼狽,也沒聽見她的辯解。他倏地轉(zhuǎn)過身,面向鳳座上的皇后,方才那股懾人的寒氣竟在瞬間收斂,語氣甚至稱得上溫和,只是這溫和底下,是任誰都聽得出的冷硬:
“皇后,朕記得,你的鳳儀宮庫房里,似乎還收著一件舊衣?”
皇后微微一怔,迎上他的目光。
皇帝的聲音在寂靜的大殿里清晰地傳開:“素絹質(zhì)地,無紋無繡,是朕當年初封太子時,宮里循例給太子妃做的那一批里的?!?/p>
他的視線終于慢悠悠地,落回地上那團瑟瑟發(fā)抖的胭脂紅上,如同打量一件沒有生命的物件。
“找出來,賞給云妃?!?/p>
目光在她那身輝煌奪目的九尾鳳紋上一掠而過,不帶絲毫溫度。
“那樣的衣裳——”
“才最配她?!?/p>
2、云馨兒跪在冰冷的金磚上,那身灼眼的胭脂紅此刻像一團燃燒的火焰,灼燒的卻是她自己。皇帝的話語如同冰錐,刺透了她一貫的驕縱,讓她瞬間清醒地意識到——陛下這次是真的動怒了,為了她的逾矩,更為了她對皇后的不敬。
她猛地以頭觸地,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驚惶和顫抖,再不見絲毫方才的慵懶嫵媚:“陛下息怒!臣妾不敢!臣妾知錯了!臣妾再也不敢了!”
皇帝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眼底沒有絲毫動容。他忽地抬手,將一直握在掌中的一串碧璽手持猛地擲在她面前的空地上!十八子手持撞上金磚,發(fā)出“啪”的一聲脆響,晶瑩的珠子迸濺散落,滾得到處都是。
“不敢?”皇帝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雷霆之威,震得整個鳳儀宮都仿佛在顫抖,“沖撞中宮,言語無狀!身著逾制服色,還敢狡辯攀扯內(nèi)廷司!朕看你的膽子大得很!還有什么你不敢的?!”
云馨兒被這突如其來的厲喝嚇得渾身一哆嗦,眼淚瞬間涌了出來,不是偽裝,而是真的怕了。她泣聲道:“陛下明鑒!臣妾……臣妾絕非有意沖撞皇后娘娘!這衣裳……這衣裳是內(nèi)廷司昨日送來的,臣妾只覺好看,并未細想規(guī)制……是臣妾糊涂!臣妾這就回去換了它!求陛下、求皇后娘娘恕罪!饒了臣妾這一回吧!”她一邊說,一邊重重磕頭,額際很快便見了紅痕。
“現(xiàn)在知道換了?晚了!”皇帝的聲音冷硬如鐵,沒有絲毫轉(zhuǎn)圜的余地,“今日若不處置,何以正宮規(guī)?何以儆效尤?六宮上下都看著,朕豈能因你一人而廢法度!”
他目光如刀,落在云馨兒慘白的臉上,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宣判:“云妃,侍寵生嬌,屢屢失儀。今日更甚,沖撞中宮,僭越禮制,不知悔改,言語狡黠。既然連妃位的衣服都穿不對,那這妃位,你也不必再要了?!?/p>
此話一出,滿殿死寂。所有嬪妃連呼吸都屏住了,難以置信地偷眼看向那抹委頓在地的紅色。
皇帝的聲音沒有絲毫停頓,繼續(xù)道:“即日起,褫奪封號,降為貴人?!?/p>
云馨兒猛地抬頭,美眸圓睜,里面充滿了驚駭和無法置信。降為貴人?!她入宮三年,圣寵不衰,何曾受過如此嚴厲的懲罰?這簡直是從云端直接跌入泥沼!
然而,皇帝的判決還未結(jié)束。他掃了一眼殿外空曠的庭院,語氣平淡卻更令人膽寒:“拖去院子里,杖責三十。就在此地執(zhí)行,讓所有人都看著?!?/p>
杖責三十?!還要在鳳儀宮的院子里,當著所有嬪妃的面?!
云馨兒徹底懵了。身體的疼痛尚在其次,這種公開的、羞辱性的刑罰,對她這個一向被捧在手心里的人來說,簡直是比死還要難受的酷刑。她看著皇帝那張冰冷絕情的臉,三年來的恩愛與寵溺在這一刻碎得干干凈凈,巨大的恐懼和絕望瞬間攫住了她。
她知道皇帝的旨意一旦出口,就絕無更改的可能。可是……可是她是云馨兒?。∈潜菹略?jīng)抱在膝頭,笑著說“朕的馨兒怎樣都好看”的云馨兒啊!
求生的本能,或者說是不甘徹底失去榮寵的瘋狂,讓她不顧一切地膝行上前,想要去抓皇帝的龍袍下擺,聲音凄厲破碎:“陛下!陛下開恩??!臣妾知錯了!真的知錯了!求您看在往日的情分上,饒了臣妾這一次吧!三十杖……臣妾會死的!陛下!您不能這么對臣妾啊!陛下——!”
她的哭求尖銳而絕望,回蕩在寂靜的大殿里。然而皇帝只是漠然地向后退了半步,避開了她的觸碰,眼神甚至沒有在她身上多停留一秒。
“還愣著干什么?”他側(cè)頭,對身后侍立、早已嚇得面無人色的太監(jiān)總管冷聲道,“拖下去。”
“是!”太監(jiān)總管一個激靈,連忙揮手。兩名身材健碩的太監(jiān)立刻上前,毫不憐惜地架起了哭得幾乎癱軟的云馨兒,粗暴地向殿外拖去。
那身華麗逾制的胭脂紅宮裝,在地上拖曳著,金線繡成的九尾鳳凰被拉扯得扭曲變形,再也看不出絲毫尊貴,只剩下狼狽和恥辱。
滿殿嬪妃鴉雀無聲,個個臉色發(fā)白,低垂著頭,連大氣都不敢喘。唯有皇后,依舊端坐在鳳座之上,珠旒后的面容平靜無波,仿佛眼前發(fā)生的一切,都與她無關(guān)。只是那微微收緊的、藏在寬大袖袍下的手,緩緩地,緩緩地松了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