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臺冰涼。鍋底結著層灰黑色的嘎巴。昨天剩的半碗糊糊,硬得像塊石頭,
擱在缺了口的土陶碗里。外面下著雨,不大不小,就是煩人。柴火濕了,點不著,
煙倒嗆得人直咳嗽。我搓了搓凍僵的手,哈出的白氣混著灶屋的潮氣。
堂屋傳來幾聲壓抑的咳嗽,細細的,小貓似的。是那個最小的丫頭,招娣。昨天原主那蠢貨,
因為招娣發(fā)燒打翻了水碗,一氣之下把她推搡進了屋后那條結著薄冰的河里。
撈上來就只剩一口氣了。現在正躺在那張破門板搭的床上,燒得說胡話。另外兩個,
十歲的陶大寶和八歲的陶二寶,像兩只警惕又兇狠的小狼崽,縮在堂屋的角落,
眼睛死死盯著我。那眼神,不是看后娘,是看仇人。我甚至懷疑,
要不是他們爹——那個據說脾氣暴、力氣更大的瘸腿獵戶陶大山——還活著,
他們早就撲上來撕碎我了。原主留給我的爛攤子,真他娘的是個死局。肚子咕嚕叫了一聲,
不是我的,是角落里那兩個小崽子的。米缸空了。缸底黏著三粒黃米。
面袋子比我的臉還干凈。真行。記憶里,原主手里那幾個銅板,前天全換了劣酒灌進肚子,
現在只剩下空酒壺在墻角散發(fā)著餿味。雨還在下,敲打著破瓦片。這鬼地方,
離最近的鎮(zhèn)子也得走上大半日。餓。餓得前胸貼后背。餓得腦子里嗡嗡響。得找點吃的。
不是為了當什么慈母,純粹是我不想剛穿過來就被活活餓死,
或者被那兩個餓急眼的小崽子半夜抹了脖子。我站起身,動作有點僵。
角落里的兩個小狼崽立刻繃緊了身體,大寶下意識地把二寶往身后護了護,
臟兮兮的小臉上滿是戒備。我沒理他們。徑直走到墻邊,
那里掛著一個破破爛爛、落滿灰的竹籃子,像個被人遺忘的破爛。原主的記憶碎片里,
這籃子似乎是她剛嫁過來時,陶大山給她摘野果用的,后來嫌她懶、嫌她饞,再也沒碰過。
我踮起腳,把它夠了下來?;覔淞宋乙荒?。我皺著眉,胡亂拍打了幾下,
手指在籃子底部的破洞邊緣摸索。硬硬的。有點硌手。我用力摳了摳,
一小塊干硬的、黃褐色、沾著泥巴的東西掉在我掌心。像塊曬干了的泥巴疙瘩。什么玩意兒?
我湊到眼前,借著門口透進來的、被雨水洗得發(fā)白的天光仔細看。形狀不規(guī)則,表皮粗糙,
帶著泥土和干枯的根須。這……是塊姜?一塊被遺忘在籃底,不知道放了多久,
已經干縮得不像樣子的老姜?一股極其微弱、幾乎難以察覺的辛辣氣鉆進鼻孔。真的是姜!
就這一小塊?頂個屁用。我捏著這塊干姜,心里那點剛冒頭的火星子噗地滅了。這點東西,
塞牙縫都不夠。我煩躁地把它丟回籃子,籃子哐當一聲撞在墻上,又掉下點灰塵。轉身,
目光在昏暗的灶屋里掃射。水缸里還有小半缸渾濁的水。墻角堆著些干巴巴的柴禾,
大部分是濕的。灶臺上除了那口豁了邊的破鐵鍋,就剩幾個豁口的粗陶碗。真干凈。
干凈得讓人絕望。我下意識摸了摸自己身上這件同樣油膩發(fā)硬的破夾襖。手伸進夾襖里層,
貼著皮肉的地方摸索。指尖觸到一個硬硬的、圓溜溜的東西。我一愣。飛快地掏出來。
一顆雞蛋!拳頭大小,灰白色的蛋殼,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帶著點微弱的體溫。我懵了。
原主的記憶里,家里最后一只老母雞,半個月前就被她偷偷宰了燉湯,自己一個人吃光了。
這蛋哪來的?難道是……我猛地想起昨天下午。原主發(fā)瘋把招娣推下水之前,
好像在后院草堆里罵罵咧咧地翻找過什么,
說那瘟雞又不知道把蛋下哪兒去了……這大概就是那顆“失蹤”的蛋?被她順手塞進懷里,
后來氣頭上推了孩子,就給忘了?天無絕人之路!雖然只有一個蛋,
三個餓得眼睛發(fā)綠的人分,屁都不頂。但總比沒有強!我捏著這顆救命的蛋,心臟砰砰跳。
角落里的二寶大概也聞到了什么,小腦袋動了動,吸溜了一下鼻子。
大寶立刻警覺地捂住他的嘴,眼神刀子一樣刮過來。我懶得管他們。當務之急是弄熟它。
鍋里沒油。記憶里,那點可憐的豬油早就被原主刮干凈抹嘴了。干煎?灶是涼的,柴是濕的。
我走到灶后,蹲下,扒拉那堆柴禾。濕氣很重,摸上去冰涼黏手。
底下似乎有些相對干燥的細枝和枯草。我小心翼翼地把那些稍微干點的柴禾抽出來,
攏在一起。又去墻角找了塊相對干燥的引火絨——那是陶大山以前打獵時用的,剩了一點點。
火石呢?我到處翻找。終于在灶臺一個積滿灰的縫隙里,
摸到了兩塊冰冷的、邊緣粗糙的黑石頭?!班辏 薄班赅?!”火星子濺出來,落在引火絨上。
我屏住呼吸,湊近了小心地吹。一點微弱的紅光在灰色的絨絮里亮起,掙扎著,慢慢擴大。
成了!我趕緊把這點珍貴的火種移到攏好的細枯草和干樹枝下?;鹈珙澪∥〉孛俺鲱^,
貪婪地舔舐著干燥的燃料,發(fā)出細微的噼啪聲?;鸸馓S,映著我滿是汗和灰的臉,
也映亮了角落里兩雙陡然睜大的眼睛。大寶和二寶死死盯著那簇火苗,又看看我手里的蛋,
喉嚨不自覺地滾動了一下。濕柴不好燒,煙很大。我被嗆得直流眼淚,
一邊咳嗽一邊小心地添著好不容易找出來的干柴,護著那點可憐的火苗。鍋燒熱了。
我猶豫了一下。沒油。干巴巴一個蛋打下去,肯定糊鍋底,粘得死死的,
弄下來都得費老大勁。我盯著鍋里升騰起的一點微不可查的熱氣。目光掃過水缸。
一個念頭冒出來。煮蛋?省柴,省事,煮出來的湯水還能騙騙肚子。就這么辦!
我舀了小半瓢渾濁的水,“嘩啦”倒進鍋里。水在逐漸升溫的鍋里發(fā)出滋滋的輕響。
我拿著那顆蛋,在鍋沿上輕輕一磕。蛋殼裂開一道縫。我兩手一掰。
金黃的蛋液裹著飽滿的橙紅色蛋黃,“啪嗒”一聲,滑進了微溫的水里。像一輪小小的太陽,
沉入渾濁的水底。水還沒開。蛋液在水中慢慢散開,邊緣開始凝固,變成柔軟的白色。
蛋黃沉在中間,圓潤可愛。水開始冒起細小的氣泡。熱氣升騰。
一股極其清淡、幾乎難以捕捉的蛋香,混在水汽里,悄悄彌漫開來。太淡了。這點香味,
對三個餓瘋了的人來說,無異于酷刑。更別提招娣還病著,需要點熱乎東西。
我盯著鍋里那可憐巴巴的一小坨蛋花湯。目光再次落回那塊被我嫌棄的干姜上。姜……驅寒。
招娣掉過冰河,又在發(fā)燒,寒氣入體。這玩意兒,現在比金子還金貴。
我立刻從籃子里重新?lián)炱鹉菈K干姜疙瘩。臟得要命。我走到水缸邊,就著那點渾濁的水,
使勁搓洗。干硬的表皮和泥土被搓掉,露出里面姜黃色的內里。還是皺巴巴的,
但好歹能看出是姜了。我把它放在砧板——一塊厚實的樹墩子上。抄起旁邊豁了口的柴刀。
刀刃銹了,還卷了口。我比劃了一下,用還算鋒利點的刀尖,小心地切。硬。真硬。
像切木頭。我用了點力氣?!班辏 币黄〉脦缀跬该鞯慕磺辛讼聛?。
辛辣的氣息猛地沖了出來,比剛才濃烈了十倍不止!霸道,直接,帶著一股子沖勁。
瞬間蓋過了鍋里那點微弱的蛋腥氣。角落里,二寶猛地抽了抽鼻子,發(fā)出一聲小小的“啊”。
大寶也忍不住,探頭朝灶臺這邊看。我顧不上他們。飛快地又切了兩三片。
每一片都薄得能透光。鍋里的水剛好滾了。蛋花被沸水頂得翻滾,湯色變得渾濁發(fā)白。
我捏起那幾片薄姜,丟進翻滾的湯里。金黃的蛋花,雪白的湯,幾片嫩黃的姜片沉浮其間。
隨著沸水翻滾,那股霸道的辛辣氣仿佛被馴服了些,奇異地和清淡的蛋香融合在一起。
變成一種……一種說不出的、溫暖又勾人的味道。辛辣被熱氣激發(fā),變得柔和,帶著暖意,
鉆進人的骨頭縫里。蛋香被姜味一激,反而更加清晰、醇厚。
不再是剛才那股若有若無的可憐氣。這香味,活了!
霸道地擠滿了小小的、原本只有霉味和潮氣的灶屋。直往人鼻子里鉆。往胃里鉆。
往空了的心口里鉆?!肮緡!边@次聲音很大。來自角落。是二寶。
小家伙大概餓昏了頭,又被這突如其來的香味沖擊,完全忘了害怕,
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鍋里翻滾的熱湯,小嘴微張,口水亮晶晶地掛在下巴上。大寶猛地回過神,
一把將弟弟的頭按回自己懷里,低吼道:“不準看!有毒!”他的聲音發(fā)緊,
帶著變聲期的沙啞,還有極力掩飾的顫抖。眼睛卻不受控制地瞟向灶臺。那香味太邪門了。
明明就一個蛋,幾片破姜,幾瓢水。怎么就能這么香?
香得他肚子里的腸子好像都絞在了一起,發(fā)出抗議的轟鳴。我裝作沒聽見。
用豁口的木勺在鍋里攪了攪。湯色更濃了些,蛋花完全散開,像一朵朵柔軟的云。
姜片在里面沉沉浮浮,釋放著暖意。鹽。得放鹽。我四處翻找。墻角有個缺了蓋的小陶罐,
里面是灰白色的、粗糲的鹽粒。我捏了一小撮。猶豫了一下。鹽很貴。原主記憶里,
這點鹽是陶大山上次去鎮(zhèn)上用半張兔子皮換的,一直省著吃。我捻了捻指尖的鹽粒,
最終還是撒了一點點進鍋里。咸味是引子。它能把這股奇異的香味徹底吊出來。
鹽粒入水即化。鍋里翻滾的湯,隨著那一點點咸味的融入,仿佛瞬間被點醒了!
“滋啦——”一聲極其輕微、幾乎被水沸聲掩蓋的輕響。鍋里的湯汁,似乎……亮了一下?
很微弱。像陽光在水面極快地掠過一道金芒。轉瞬即逝。快得我以為是自己餓花了眼。
但緊接著,一股更加濃郁、更加醇厚、帶著無法形容的溫暖力量的香氣,猛地爆發(fā)開來!
像一張無形的、溫暖的網,瞬間罩住了整個灶屋。那香氣鉆進鼻子,直沖腦門,
讓人精神一振?;^喉嚨,仿佛一股暖流,瞬間熨帖了焦灼的胃。連帶著凍僵的手指腳趾,
都好像暖和了些。角落里傳來清晰的、吞咽口水的聲音。這次,是大寶。他死死咬著下唇,
臉憋得有點紅,眼神復雜地盯著那口破鍋,又驚又疑,
還帶著一種被這香氣強行勾出來的渴望。太香了。香得不正常。這惡毒女人,
以前煮的東西要么糊要么夾生要么一股怪味,喂豬豬都嫌棄。今天這是撞了什么邪?
難道……真有毒?想毒死他們?可這味道……他肚子叫得更響了。我舀了一小勺湯,吹了吹,
小心地嘗了一口。燙。鮮!一股暖流順著喉嚨滑下去,瞬間在冰冷的身體里炸開。
蛋湯的清淡鮮美,被姜的辛辣溫暖烘托到了極致。那一點點恰到好處的咸,
把所有味道都融合得無比和諧。暖洋洋的感覺從胃里擴散到四肢百骸。
驅散了這具身體里積壓的寒意和疲憊。舒服得讓人想嘆氣。
這味道……我低頭看著鍋里翻滾的、樸實無華的湯水。心里那個模糊的念頭清晰了。
是那塊姜!絕對不止是普通的姜!它讓這碗寒酸的蛋花湯,脫胎換骨。我定了定神,
壓下心頭的驚疑。現在不是琢磨這個的時候。得先喂飽肚子,穩(wěn)住局面。
我找出三個最完整的碗——其實也都帶著豁口。把鍋里滾燙的姜絲蛋花湯小心地分了三份。
湯水不多,蛋花更少,薄薄的幾片姜可憐兮兮地飄在上面。我的那份最少,幾乎全是湯水。
招娣病著,需要暖身子,她的碗里蛋花和姜片最多。剩下的,分成兩小份,給大寶和二寶。
我端起招娣那碗,轉身走向堂屋。角落里,大寶像受驚的豹子一樣彈起來,
把二寶嚴嚴實實擋在身后,眼睛赤紅地瞪著我:“你想干什么!”我腳步沒停,
徑直走到那張破門板搭的床邊。招娣小小的身子蜷在硬邦邦、散發(fā)著霉味的薄被里,
小臉燒得通紅,嘴唇干裂起皮,呼吸又急又淺。我坐到床沿,硬邦邦的木板硌得慌?!捌饋?,
喝點熱的。”我的聲音干巴巴的,沒什么溫度。招娣燒得迷迷糊糊,眼皮勉強掀開一條縫,
茫然又恐懼地看著我。身體下意識地往被子里縮。我舀起一勺湯,吹了吹,
遞到她干裂的嘴邊。湯的香氣鉆入她的鼻腔。高燒讓她嗅覺遲鈍,但這霸道又溫暖的香味,
還是頑強地喚醒了她身體的本能。她的小鼻子抽動了一下。干裂的嘴唇無意識地張開了一點。
我把勺子湊近。溫熱的湯水碰到她的嘴唇。她像受驚的小動物,猛地一顫。但下一秒,
那溫熱的、帶著奇異香味的液體滑入口中。她的眼睛倏地睜大了些。雖然依舊迷蒙,
但里面充滿了難以置信。她幾乎是貪婪地、本能地吮吸著勺子里的湯水。一勺。兩勺。
她喝得急切,小小的喉結快速滾動。被凍傷又被高燒折磨的身體,對這溫暖辛辣的湯水,
有著近乎本能的渴求。一碗湯很快見了底。連那幾片軟了的姜片,
都被她迷迷糊糊地嚼著咽了下去。額頭上冒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原本急促痛苦的呼吸,
似乎平緩了一些。她咂咂嘴,眼皮沉重地耷拉下來,但抓著被角的小手,
不再像剛才那樣死死揪著,微微松開了些。我放下碗。一抬頭,
就看到大寶和二寶不知何時已經挪到了堂屋門口。兩人緊挨著,扒著門框,
兩雙眼睛死死盯著招娣的碗,又看看我。二寶的視線粘在我放下的空碗上,小嘴張著,
口水亮晶晶地流到了下巴。大寶的喉結也在上下滾動,眼神里充滿了掙扎。渴望,
和根深蒂固的恐懼、懷疑,在他臉上激烈地打架?!板伬镞€有兩碗,自己端。
”我指了指灶屋,聲音依舊沒什么起伏,“別灑了?!闭f完,
我端起自己那碗幾乎全是清湯的碗,走到堂屋另一邊的破板凳上坐下。也不管燙,
埋頭小口喝起來。湯水入腹,那股暖洋洋的感覺再次升起,驅散著饑餓和寒意。
眼角余光看到,門口那兩個小身影僵持了一會兒。二寶終于忍不住了,
輕輕扯了扯哥哥的衣角,聲音帶著哭腔:“哥……香……餓……”大寶緊繃著臉,
看了看喝湯的我,又看了看床上似乎安穩(wěn)了些的妹妹,再看看餓得發(fā)抖的弟弟。他一咬牙,
猛地拽著二寶沖進灶屋。很快,里面?zhèn)鱽韷阂值?、狼吞虎咽的聲音?/p>
還有二寶被燙到又舍不得吐的吸氣聲。堂屋里只剩下我喝湯的聲音,
還有灶屋那邊傳來的、兩個孩子拼命壓抑卻依舊明顯的吞咽聲??諝饫飶浡偷暗呐恪?/p>
一種極其詭異的、前所未有的安靜。沒有打罵,沒有哭嚎。只有饑餓被暫時安撫后,
那點小心翼翼的喘息。我放下碗。碗底干干凈凈。身上的寒意退了不少。
招娣在床上翻了個身,呼吸似乎更沉了些。灶屋的聲音停了。大寶拉著二寶走了出來。
兩人手里都端著空碗,碗底舔得锃亮,連點湯渣都沒剩下。二寶意猶未盡地舔著嘴唇,
小臉上第一次沒了那種驚弓之鳥般的恐懼,反而帶著點吃飽后的茫然和……滿足?
大寶則繃著小臉,眼神復雜地看著我。那眼神里,有驚疑不定,有困惑,有殘留的戒備,
但之前那種純粹的、恨不得撲上來撕咬的恨意,似乎被什么東西強行撕開了一道小小的口子。
他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死死抿著唇,把兩個空碗重重地放在破桌子上,
發(fā)出“哐當”一聲。然后拉著還在舔嘴唇的二寶,又縮回了堂屋的角落。只是這次,
他們離那張破床近了些,離我遠了些。沉默再次籠罩下來。但似乎又和之前的死寂不同。
空氣里殘留的暖香,像個看不見的屏障,隔開了冰冷的絕望。雨還在下。天色更暗了。
招娣的呼吸聲平穩(wěn)了許多。二寶大概是吃飽了,加上之前的驚嚇疲憊,蜷在哥哥身邊,
小腦袋一點一點,打起了瞌睡。大寶卻依舊睜著眼睛,像只守著領地的幼獸,
警惕地豎著耳朵。我靠在冰冷的土墻上,閉著眼,整理著腦子里混亂的記憶碎片。陶大山。
那個瘸腿的獵戶丈夫。原主記憶里,這是個沉默寡言、力氣極大的男人。因為打獵傷了腿,
落了點殘疾,脾氣更暴躁了些。原主作天作地,打罵孩子,克扣吃食,
但唯獨不敢在陶大山面前太過放肆。陶大山上次出門,是半個多月前,
說去山里更深的地方碰碰運氣,看能不能打到值錢的大貨,換點糧食過冬。算算日子,
也該回來了。原主敢在他離家時把招娣推下水,是篤定他沒那么快回來,
孩子死了也能賴給意外?,F在招娣沒死,還被我灌了姜湯退了點燒……等陶大山回來,
這事怎么算?我睜開眼,看向角落里那個雖然疲憊卻依舊強撐著不睡的大寶。這小子,
肯定會告狀。到時候,那個暴脾氣的瘸子,會不會一怒之下把我這個“惡毒后娘”直接打死?
或者……像對付獵物一樣處理掉?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竄上來。比剛才的饑餓更讓人心驚。
不行。不能坐以待斃。得做點什么。至少,得讓這三個小崽子,尤其是這個像頭倔驢的大寶,
在陶大山回來時,別一口咬死是我推的招娣?;蛘摺铱聪蚩湛盏拿赘酌娲?/p>
得弄到點吃的。實實在在的糧食。陶大山回來看到家里斷糧,孩子差點餓死病死,
再加上推人下河的事……幾罪并罰,我絕對沒好果子吃。去哪里弄糧?記憶里,
這村子叫靠山村,窮得叮當響。家家戶戶都緊巴巴的。原主人緣極差,刻薄吝嗇,又饞又懶,
村里人見了她都繞著走。借糧?想都別想。后院……我起身,走到后門。
推開那扇吱呀作響、漏風的破木門。后面是個小小的院子,籬笆墻歪歪扭扭,
早就破了幾個大洞??繅Ω牡胤?,有一小片被霜打蔫了的、亂七八糟的野菜,灰撲撲的,
半死不活。角落里堆著些農具,都生了銹。還有一個破雞窩,空空如也。院角有口井。
井繩是斷的。真夠可以的。我嘆了口氣,目光漫無目的地掃過荒蕪的院子。最后,
停在了靠近籬笆墻根的一處。那里光禿禿的,只長著幾根頑強的枯草。但枯草下面,
靠近泥土的地方,好像……有點不一樣的顏色?不是泥土的褐黃。是一種……灰綠色?
夾雜著點暗紅?我走過去,蹲下身,撥開那幾根枯草。幾片肥厚的葉子貼著地皮長著。
葉子邊緣帶著不規(guī)則的鋸齒,顏色是深沉的灰綠色,葉脈處透著點暗紅??粗悬c眼熟。
我伸手,小心翼翼地扒開葉子周圍的土。手指觸碰到一個硬硬的、圓滾滾的東西。用力一拔!
一個拳頭大小、沾滿新鮮泥土的塊莖被我拔了出來。形狀像個不規(guī)則的紡錘。
表皮是粗糙的紫褐色。我拂開上面的泥土,指甲在表皮上刮了刮。里面露出雪白的內里。
一股極其清新、帶著泥土和植物根莖特有的氣息散發(fā)出來。這……是山藥?野山藥?
而且看這大小和分量,絕對是好東西!我心臟猛地一跳。這東西頂餓!煮著吃,烤著吃都行!
我立刻來了精神,飛快地用手刨著周圍的土。一個,兩個,三個……這塊地方不大,
竟然藏著七八個大小不一的野山藥!最大的有我的小臂粗,最小的也有拳頭大!沉甸甸的,
沾著濕潤的泥土。發(fā)了!這絕對是意外之喜!原主的記憶里完全沒有這回事!
她大概根本就沒正眼瞧過這荒蕪的后院!我脫下外面那件破夾襖,
把挖出來的山藥一股腦包起來,抱在懷里。沉甸甸的,墜手。心里那點沉甸甸的焦慮,
似乎也被這分量壓下去一點。有糧了!至少暫時餓不死了!我抱著這一包“寶貝”回到灶屋。
角落里的大寶被我的動靜驚動,警惕地看過來。
當他看到我懷里抱著的、沾滿泥的奇怪根塊時,眼神里充滿了疑惑?!斑@……能吃?
”他終于忍不住,聲音沙啞地問了一句,帶著濃濃的不信。我沒回答,直接走到水缸邊,
舀水清洗。冰涼的井水沖掉泥土,露出山藥紫褐色的粗糙表皮。我用柴刀削掉皮。
雪白細膩的肉質暴露在空氣里,帶著點黏滑的汁液。
一股更加濃郁的、屬于根莖植物的清甜氣息散發(fā)開來。我把削好皮的山藥放在砧板上,
切成滾刀塊。動作麻利。鍋里重新加了水。灶里重新添了柴——這次我把濕柴放在火邊烘著,
又添了些好不容易找出來的干柴?;鹬匦峦饋?。水開了。我把切好的雪白山芋塊,
“嘩啦”一聲倒進沸水里。白色的塊莖在滾水里沉沉浮浮。隨著溫度升高,
那股清甜的氣息被熱氣激發(fā),變得更加明顯、柔和。不同于姜的霸道,
這是一種溫和的、屬于糧食的、能安撫腸胃的踏實香氣。我蓋上破鍋蓋。讓它慢慢煮著。
轉過身??吹酱髮毑恢螘r已經站到了灶屋門口,二寶也醒了,揉著眼睛,
好奇又渴望地看著鍋里冒出的熱氣。招娣在床上也發(fā)出了點動靜,大概是又被香氣勾醒了。
我看著他們三個?!暗戎??!蔽腋砂桶偷卣f,“煮熟了吃?!边@一次,大寶沒有立刻反駁,
也沒有露出那種“有毒”的戒備。他只是沉默地看著鍋里升騰的熱氣,
看著那被熱氣頂得微微顫動的破鍋蓋。小小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迷茫之外的神情。
像是長久冰封的凍土,被地底一股微弱卻執(zhí)著的暖流,頂開了一道細微的裂縫。
鍋里咕嘟咕嘟的聲音,成了這破敗屋子里唯一的背景音。溫暖,踏實。我靠著灶臺,
感受著火焰?zhèn)鱽淼臒岫龋渤聊?。暫時的危機似乎解除了。但更大的風暴,還在后面。
陶大山。那個即將歸家的瘸腿獵戶。他才是懸在我頭頂最大的那把刀。
鍋蓋被水汽頂得噗噗作響。山藥的清甜香氣越來越濃,彌漫了整個屋子。我掀開鍋蓋。
白色的水汽“呼”地騰起,帶著糧食的暖香撲面而來。鍋里的水變成了淡淡的乳白色,
一塊塊煮得半透明的山藥在湯里翻滾,看著就軟糯。沒有油,沒有鹽。就是清水煮山藥。
但那股純粹的、屬于根莖淀粉的甜香,對餓久了的人來說,就是無上的誘惑。
我用木勺攪了攪,山藥塊很容易就被戳開了,粉粉糯糯。熟了。我找出碗。
先給招娣盛了一碗,湯多山藥少,怕她病著不好消化。再給大寶二寶各盛了一碗,
山藥塊堆得冒尖。我自己碗里,又是最少,幾塊山藥,半碗清湯。
招娣已經自己撐著坐起來了些,小臉雖然還燒著,但眼神清亮了不少,
眼巴巴地看著我手里的碗。我把碗遞給她。她接過去,小手還有點抖,但沒等我喂,
自己就迫不及待地舀起一塊山藥,呼呼吹了兩下,塞進嘴里。燙得她齜牙咧嘴,卻舍不得吐,
哈著氣,小臉皺成一團,努力嚼著。粉糯的山藥在她嘴里化開,清甜的滋味讓她瞇起了眼睛。
“慢點。”我忍不住說了一句。她動作頓了一下,怯生生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低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