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空山的冬天，今年的風(fēng)格外凜冽，像裹著冰碴的刀子，刮過寺院斑駁的墻頭，鉆進每一道縫隙。
往年香火帶來的微弱暖意，今年似乎也被這酷寒凍結(jié)了。寺里的氣氛，比天氣更冷，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
慧悟的禪房里，那四面貼滿《迦空戒律》的墻壁，墨跡依舊濃黑，卻仿佛失去了往日的森嚴力量，在昏黃的油燈下顯得有些黯淡。
他枯坐在蒲團上，面前攤開的不是經(jīng)卷，而是幾張觸目驚心的紙。
一張是鎮(zhèn)上“濟世堂”老郎中開的藥方，字跡潦草卻分量沉重：百年老參、天山雪蓮、犀角粉… 藥名后面跟著一串串令人心驚肉跳的數(shù)字。
這是為凈能開的方子——那個才十二歲、在伙房幫忙時突然昏厥、至今高燒不退的小沙彌。凈能蒼白的小臉，急促而微弱的呼吸，像冰冷的針，日夜扎在慧悟的心上。
另一張，是工頭遞來的最后通牒。藏經(jīng)閣搖搖欲墜的主梁，在昨夜一場凍雨后，發(fā)出了令人心悸的呻吟，裂縫又擴大了幾分。
工頭叼著旱煙，指著圖紙上標記的“危梁”，搖著頭：“方丈，真不是嚇唬您，再不動工，別說經(jīng)書，就是人進去都懸乎！可這工錢、料錢…”他沒說完，但那眼神比窗外的寒風(fēng)還冷。
最后幾張，是賬簿。上面清晰地記錄著寺里捉襟見肘的現(xiàn)狀：僅夠維持僧眾最清苦伙食的米錢，幾乎見底的燈油錢，還有……凈能那如同無底洞般的藥費。
修繕藏經(jīng)閣所需的巨額款項，像一個巨大的、冰冷的黑洞，吞噬著賬簿上所有微小的數(shù)字。
“佛不要香火，人要吃飯…”慧悟干澀的嘴唇無聲地翕動，這句話像沉重的石頭，反復(fù)碾過他的心。他想起了自己雪跪三日瀕死的絕望，想起了凈塵在暴雨中追著警車的無助。
難道要讓凈能因為缺錢而…？難道要讓藏經(jīng)閣倒塌，千年典籍毀于一旦？那些他親手貼上墻的戒律，此刻在冰冷的現(xiàn)實面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就在這時，監(jiān)院覺明師叔小心翼翼地走了進來，臉上帶著一種混合著憂慮和一絲隱秘興奮的復(fù)雜神情。他帶來了一份提案，一份來自山下“宏圖文旅集團”的提案。
“方丈，您看看這個…”覺明的聲音壓得很低，仿佛怕驚擾了什么，“宏圖集團愿意提供一筆無息貸款，數(shù)額…足夠同時解決凈能的藥費和藏經(jīng)閣的修繕，甚至…還有盈余可以改善僧寮?！?/p>
“條件…是配合他們開發(fā)迦空寺后山，申遺，建一個‘千佛迷宮文化體驗園’。”
慧悟的目光落在提案精美的效果圖上：流光溢彩的仿古迷宮通道，聲光電結(jié)合的“佛光普照”特效，穿著戲服的“僧人”NPC（NPC指非玩家控制角色（Non-Player Character的簡稱）是由游戲開發(fā)者預(yù)先設(shè)定且不受玩家操控的虛擬角色。其核心功能包括提供任務(wù)指引、商品交易服務(wù)和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典型表現(xiàn)為固定位置的商人或?qū)υ捰|發(fā)型角色）引導(dǎo)游客，巨大的“佛緣許愿池”中心，赫然是一尊金光閃閃、面目模糊的電子佛…圖冊的角落，用一行小字標注著：“項目需拆除部分閑置舊禪堂及后山清修區(qū)，以騰挪空間。”
“千佛迷宮…”慧悟咀嚼著這個名字，一股強烈的反胃感涌上喉頭。這哪里是弘揚佛法？這是將迦空寺變成一座光怪陸離的游樂場！是對他心中那尊純粹、莊嚴之佛的褻瀆！
他幾乎要像過去無數(shù)次那樣，拍案而起，怒斥“佛心非商標！”，將這庸俗不堪的提案扔出門外。
但就在這時，隔壁僧寮隱約傳來凈能壓抑而痛苦的咳嗽聲，那聲音微弱得像風(fēng)中殘燭。
慧悟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又落回了桌角那張昂貴的藥方，落回了賬簿上那刺眼的赤字，落回了工頭那張冰冷的臉。
覺明師叔適時地低語：“方丈，凈能那孩子…拖不得了。藏經(jīng)閣…也等不得了。這‘千佛迷宮’…雖說…但終究是打著迦空寺的名號，也算…也算是一種弘法？有了這筆錢，寺里才能活下去啊。佛門廣大，渡人…也得先渡己吧？”
他的話語，像裹著蜜糖的毒藥，精準地擊中了慧悟此刻最脆弱、最無法反駁的軟肋。
弘法？渡己？慧悟的嘴角扯出一個苦澀到極致的弧度。他看著窗外枯枝上最后一片在寒風(fēng)中掙扎的殘葉，仿佛看到了迦空寺和他自己搖搖欲墜的命運。
沉默，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沒了禪房。油燈的火苗不安地跳躍著，在慧悟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陰影。
那四面貼滿戒律的墻壁，此刻仿佛在無聲地吶喊著什么，又仿佛在一點點褪色、剝落。
不知過了多久，仿佛一個世紀般漫長?；畚蚪K于抬起手，沒有拍案，也沒有怒斥。他的手指，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和疲憊，緩緩地、幾乎是無聲地，在宏圖集團那份提案的最后一頁——那需要方丈簽字蓋章的地方——懸停了一下。
然后，他閉上了眼，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從胸腔深處擠出一個字，輕得幾乎被窗外的風(fēng)聲淹沒：
“…拆吧?！?/p>
……
深夜。
推土機和工人們的喧囂早已散去，只留下冰冷的鋼鐵軀殼和滿地狼藉。后山那片曾經(jīng)清幽寂靜、古木參天、幾間簡陋卻充滿禪意的舊禪堂所在的區(qū)域，此刻已化為一片觸目驚心的廢墟。
斷壁殘垣如同巨獸被撕裂的肢體，在慘白的月光下支棱著。破碎的瓦礫、斷裂的梁木、被連根拔起的老樹根，雜亂地堆積著，散發(fā)出泥土、朽木和石灰粉混合的刺鼻氣味。
月光毫無遮攔地傾瀉在這片瘡痍之上，將一切都染上一層死寂的銀灰。
慧悟獨自一人，坐在廢墟中央，一塊巨大的、被推倒的石柱基座上。他身上那件半舊的僧衣，沾滿了灰塵和泥點。
寒風(fēng)卷著廢墟的粉塵，撲打在他臉上，帶來刺骨的冰涼。他仿佛一尊失去了靈魂的石像，一動不動。
眼前，是巨大的、剛剛挖開的迷宮地基深坑，像一個張開的、貪婪的黑色巨口，吞噬著這片承載了無數(shù)代僧人清修時光的土地。遠處，藏經(jīng)閣危梁的輪廓在夜色中顯得更加猙獰。
他攤開自己的手掌。掌心，因為白天在混亂中試圖阻止工人粗暴搬運禪堂內(nèi)僅存的幾件舊法器，被粗糙的木刺劃破了一道口子，此刻還在隱隱作痛。這點微末的痛楚，與他心中的翻江倒海相比，不值一提。
“佛不要香火，人要吃飯…”
他低聲重復(fù)著，像是在說服廢墟，又像是在說服自己。聲音干澀沙啞，在空曠的廢墟上顯得異常空洞。
為了救凈能？為了修藏經(jīng)閣？為了迦空寺的“生存”？
這些理由，在白天似乎堅不可摧?？稍谶@萬籟俱寂的深夜，面對著這片親手（哪怕只是默許）造成的廢墟，它們卻顯得如此蒼白，如此無力，像風(fēng)中飄散的塵埃。
他仿佛聽到舊禪堂梁柱倒塌時發(fā)出的最后呻吟；仿佛看到那些被粗暴丟棄在瓦礫堆中的、他曾和師兄弟們一起誦經(jīng)打坐的破舊蒲團；仿佛聞到那株被推倒的老梅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殘留在空氣中若有若無的、清冷的梅香…
一種巨大的、冰冷的虛無感，混雜著深入骨髓的迷茫和自我厭惡，如同這廢墟下的泥土般，將他緊緊包裹。
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撕裂：那個手持斷柄錫杖、以血調(diào)金漆、高呼“佛心非商標”的自己，與此刻坐在這片為了金錢而默許拆毀的禪堂廢墟上的自己，究竟哪個才是真實的？
他抬起頭，望向迦空寺主殿的方向。那里，有他耗費心血、甚至不惜剜臂取血修復(fù)的金身佛像。在清冷的月光下，那佛像巨大的輪廓沉默地矗立著，面容模糊在黑暗中，看不清悲喜。
“這…就是渡己嗎？”他對著那沉默的巨影，發(fā)出無人能解的疑問。
寒風(fēng)嗚咽著穿過斷壁殘垣，像無數(shù)亡魂的低泣?；畚蜃诒涞氖?，身影在巨大的廢墟和更巨大的迷宮地基的陰影中，渺小得如同一粒即將被黑暗吞噬的塵埃。
他腳下的瓦礫堆里，一塊寫著半個“禪”字的殘破木匾，在月光下反射著幽幽的、如同淚痕般的微光。
“千佛迷宮”的基石，就奠立在這片清修的廢墟之上。而他心中那座名為“純粹”的迦空，也在此刻，伴隨著舊禪堂的倒塌，無聲地裂開了第一道再也無法彌合的縫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