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裂聲清脆得近乎刺耳。
像是什么極其珍貴又脆弱的東西被硬生生擰斷了筋骨,崩裂成千萬片細微的冰屑,在測靈殿古老而肅穆的空氣中四散迸射。
那聲音是從顧弦面前傳來的。測靈古殿的中心,高臺之上,那一方凝聚著無數(shù)目光、象征著前途與命運的渾濁道律水晶柱,就在前一刻,轟然炸裂。
微涼的碎片擦過顧弦的臉頰,留下一道極細微的血痕,也帶來了針扎般的刺痛。他沒躲,甚至眼睛都沒眨一下,只是維持著剛才的動作——右掌微微向上張開,懸停在原本該吸納、煉化那些璀璨道律粒子碎屑的位置。
現(xiàn)在,掌心只剩下幾粒冰冷的、近乎毫無靈性可言的細微晶粒殘渣,散發(fā)著死寂的光。
整個測靈殿陷入了絕對死寂,仿佛聲音本身都被抽干了。
成千上萬雙眼睛,先前那些蘊含著好奇、羨慕、期待乃至于一絲絲妒意的眼神,瞬間凝固,凍結,然后……無可阻擋地開始扭曲、燃燒,最后化為了一種鋪天蓋地的、毫不掩飾的鄙夷、嘲諷,以及幸災樂禍。
那粘稠沉重的目光,幾乎要把顧弦釘在原地。
顧弦甚至能清晰地聽到周圍驟然粗重起來的呼吸聲,有人壓抑不住的嗤笑,以及幾束來自更高樓閣看臺、帶著冰冷玩味的審視目光。最鋒利的,還是直接投在他后背上,帶著灼熱燃燒的憤恨與羞辱的視線。不用回頭,他也知道那是誰——一直將他視作最大挑戰(zhàn)的方家少主,方拓。
測靈儀式本是新晉煉心者展示潛力、獲得青睞的圣殿,如今卻成了他的刑場。
高臺一側,須發(fā)皆白、身著道律盟玄色星云紋長袍的老者,緩緩收回自己灌注道律、試圖催動水晶柱的手指。他的眉頭緊緊擰在一起,形成深刻的溝壑,眼中最初的驚訝早已褪盡,只剩下一種近乎被冒犯的冰冷嫌惡。那眼神掃過顧弦,像是在看一件失敗的、需要立刻清理掉的殘次品。
老者張開口,沒有蘊含道律加持的聲音在寂靜中依舊清晰得如同滾過平地的悶雷:“顧弦……道律粒子親和……為零。靈樞……拒絕煉化…任何已知基礎道律碎片?!?/p>
他刻意停頓了一秒,渾濁的眼睛環(huán)視死寂的廣場,每個字都淬著寒意:
“道心廢體……無可煉之路。萬年……罕有!”
“嘩——!”
最后那四個字如同點燃了壓抑的引信,死寂的熔爐轟然噴發(fā)。
“廢物!連最基礎的灰?guī)r道律微粒都無法吸納!”一個粗獷的少年扯著嗓子吼出來,臉上全是暢快。
“哈哈,枉費洛神峰主青眼,竟收了個‘萬年廢材’!”
“真是開了眼了,道律絕緣?聞所未聞!這顧家小子,怕不是得罪了哪路規(guī)則本身?”議論聲嗡嗡作響,充滿了毫不掩飾的惡意。
“哼,洛神峰那位,這次可真是看走了眼!白白浪費一個珍貴的內門直薦名額!早知如此,不如……”
各種刻薄的言辭,如同無數(shù)把淬了毒的飛針,密密麻麻地從四面八方射向高臺中央那個孤零零的少年。每一道目光都化作沉重的鎖鏈,仿佛要將他拖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顧弦清晰地感受到投在背上那兩道目光的溫度驟然飆升,如同烙鐵。那是方拓!他聽見了后方壓抑不住的、從齒縫里擠出來的陰沉冷笑。顧弦沒有回頭,身體卻細微地繃緊了一瞬。
負責儀式主持的玄袍老者似乎完成了鑒定,厭棄地揮了揮袍袖,如同驅趕什么穢物:“判定結束,即刻離……”
“等等!”
一個清冷如玉石相擊的聲音突兀響起,不容置疑地切斷了老者幾乎要出口的逐客令。這聲音仿佛帶著一種奇異的、能夠壓制所有噪雜的力量,讓場中的喧鬧都為之一滯。
人們下意識地循聲望去。
只見高臺后方,那由數(shù)丈高的巨大黑晶石柱撐起的華麗看臺上,一道水藍色的身影靜靜凝立。
寬袍廣袖,衣袂無風自動,仿佛由最純凈的冰湖深處裁出的一角寒冰。明明離得很遠,她那近乎超越塵俗的容顏卻清晰無比地烙印在每個人眼中,眉目清冷,氣質如萬年古峰之巔縈繞的云霧,帶著一種令人不敢逼視的空靈孤高。正是當今九絕頂之一、云頂十二峰洛神峰峰主——洛千汐。
所有人的議論剎那間徹底消失,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壓抑的敬畏目光。就連那主持長老面對她遙遙投來的視線時,臉上都不自覺地顯露出一絲恭敬與拘束。
洛千汐的目光如同實質,穿透了空間的距離,落在顧弦身上。那目光極其復雜,其中有一絲探究,有對廢體判斷的確認,更多的是惋惜,像目睹一塊蒙塵的絕品美玉最終被證實質地只是頑石。
“顧弦,”她的聲音依舊清冷,卻少了方才阻斷長老時的鋒芒,更像是一種平靜的宣告,“云頂十二峰之洛神峰內門弟子資格,收回?!?/p>
短短一句話,為這“萬年廢體”之事,蓋上了冰冷的封印。那是來自頂級巨擘的最終確認,斷絕了任何“或許是儀器出錯”的僥幸猜測。
最后的希望,破碎了。
之前落在顧弦身上的目光中,那最后一絲殘余的、源于對云頂十二峰峰主眼光的信任而產生的困惑也徹底消失了。
剩下的,唯有純粹的,如同審視一個奇特殘次品的冷漠與嘲諷。連“廢物”這個詞,似乎都有些抬舉了,因為廢物好歹也能丟進爐里煉出些東西。
顧弦成了真正的“無物”。
無數(shù)道混雜著厭惡、憐憫、嘲諷的目光如同無形的石碾,重重壓在他身上。方拓那毫不掩飾、如同淬火鋼針般陰冷刻毒的目光,更是其中最為鋒銳的一支。
在這足以將常人精神碾壓崩潰的巨大壓力之下,高臺上的顧弦,身體似乎極其輕微地晃動了一下,肩膀不易察覺地向下塌縮了幾分。他低著頭,黑發(fā)垂落,遮住了面容,整個人透出一股濃重的、頹敗的死灰氣息。
他慢慢抬起右手,那剛剛觸發(fā)了測靈水晶柱崩毀的手,指尖微微顫抖著,探向身前散落著的、屬于水晶柱碎片中最細小、最不起眼的幾粒晶渣。
那動作遲緩、僵硬,如同行將就木者無望地抓取最后的殘燼,帶著一種心死之后的麻木和悲哀。
他的指尖捻住了其中一顆最小的晶粒。那細小的碎片呈現(xiàn)出不祥的污濁色澤,毫無規(guī)則棱角,似乎內部的規(guī)則已經被徹底抹除,只剩下最粗糙的殘骸。
測靈殿中心水晶柱的崩毀似乎耗盡了所有的氣運,連帶著穹頂天光也變得黯淡死寂??磁_上下層層疊疊的人群,無數(shù)雙眼睛里的熱切早已褪盡,沉淀下來的只有冰冷的漠然和赤裸的譏嘲。道律粒子,這構成世界的基礎力量,這決定修士命運的根源,此刻似乎徹底對高臺中央那個身影宣判了絕對的拒絕。
顧弦緩緩站起身。
這個動作牽動了所有人的視線。那姿態(tài)帶著一種刻意的笨拙和滯重,仿佛背負著無形的枷鎖,每抬高一寸都異常艱難。他低垂著頭顱,黑色的發(fā)絲無力地垂在臉側,將他的五官掩藏在深深的陰影之中。
人群自動分開一條狹窄的通道,像避開某種帶來厄運的瘴氣。眼神或厭棄,或憐憫,或如同觀摩某種奇詭的殘次品。方拓銳利如刀鋒的目光始終牢牢釘在顧弦的背上,帶著毫不掩飾的志得意滿,只差一句“咎由自取”呼之欲出。
顧弦就這樣,在足以令人窒息的死寂目光中,一步一步,遲緩地走下測靈殿那象征等級與前途的九級臺階。玄色的靴底踏過冰冷光滑、仿佛蘊含著某種微弱道律波動的石板,每一級都發(fā)出空洞的聲響。他走過那些由巨大黑色晶石支撐、雕刻著繁復道律符文的拱券,那些符文在黯淡的天光下仿佛失去了靈性,化作一片片扭曲的沉默陰影。
他走出了測靈殿巨大而沉重的青銅門扉,外面連接著懸云峰龐大的山腰廣場。山風立刻猛烈起來,帶著云海中特有的陰冷濕氣,卷過他的衣袍,勾勒出削瘦的輪廓。
四周的寂靜并未散去。廣場上駐留的、等待結果的年輕修士們并未如往常那般喧嘩,目光或明或暗地投射過來,里面藏著探究、審視以及無法抑制的優(yōu)越感。
一個關于“洛神峰主唯一親傳弟子竟是萬年廢體”的消息,足以在極短時間內撕裂整個懸云峰,席卷整個道源境的下九層地域!顧弦的名字,今日之后,將是懸云峰最大的恥辱印記,也是那些郁郁不得志者最大的心靈慰藉。
顧弦沒有看任何人。他拖著腳步,徑直走向廣場邊緣一處人跡罕至的偏僻角落。那里靠近懸崖,下方是深不見底、終年翻滾著墨綠色霧氣的“落魂澗”。幾塊冰冷、被風侵蝕得凹凸不平的巨石隨意散落著,像是被遺棄的殘骸。
他在一塊半人高的灰白色巨石背面停下,整個人終于徹底隱入石頭的陰影中,隔絕了大部分窺視的目光。
直到此刻,他那一直緊握著拳頭的右手,才極其緩慢地抬到眼前。那只手,指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有些發(fā)白,青筋在繃緊的皮膚下微微凸起,似乎忍受著巨大的痛苦或是壓制著某種難以言喻的爆發(fā)。
那只沾著水晶灰燼與臉上血痕的手,輕輕攤開。
掌心朝上。
中央,靜靜躺著幾粒細微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灰白晶塵,黯淡無光,死氣沉沉。這便是測靈柱碎片上崩落的部分殘渣。
然而,就在這死寂的灰燼之中,一絲極其微弱的、絕對不應該屬于任何已知道律特性的“虛無”波動,極其突兀地震顫了一下。
微弱得如同瀕死之人的最后一縷呼吸,短暫得如同幻覺。
那波動一現(xiàn)即隱,死寂的灰色晶塵依舊在掌心,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但顧弦眼中,那片一直壓抑著的、混沌的沉郁和痛苦,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寒潭,悄然破碎。一點極其微小卻異常清晰的光,驟然點燃在他漆黑瞳仁的最深處。
那光芒冷硬、鋒利,充滿了某種非人的冷漠審視意味。
就是現(xiàn)在!
掌心之中,那幾粒灰色的殘渣——那道律水晶柱湮滅留下的死寂灰燼——再次極其突兀地震顫起來!
這一次,不再是微弱的幻象!
一股無形的、絕對冰冷的、帶著萬載玄冰般純粹毀滅意志的力量,猛地從顧弦掌心炸開!這股力量并非源于外界,而是驟然從他血肉筋骨的最深處被牽引出來,如同沉睡的洪荒猛獸猝然蘇醒,對他體內某種尚未凝聚成功、卻試圖本能運轉的稀薄道律碎片,發(fā)出了徹骨的剿殺令!
嗤——
一聲極其輕微的、仿佛滾燙烙鐵驟然放入冰水中的蒸騰氣化音,在顧弦的血脈深處響起。一股極其微弱的暖流——那是他之前通過基礎煉心法門吸納、試圖煉化入體的、最溫和無害的“微塵級道律粒子流”的雛形,尚未凝成可見的流光,卻已有了規(guī)則的雛形——就在這道自體內爆發(fā)的毀滅力量下,如同暴露在烈日下的脆雪,毫無抵抗地瞬間湮滅!
干干凈凈!一絲痕跡都沒留下!
顧弦的身體猛地一晃!不是因為湮滅的痛苦,那湮滅之力霸道絕倫,反而在他體內制造出一種難以言喻的空寂寒潮,瞬間席卷四肢百骸。這劇烈的冰寒帶來類似灼燒的感官沖擊,讓他牙關瞬間咬緊,臉頰瞬間褪盡最后一絲血色,額角沁出細密冰冷的汗珠。
但他攥著那幾?;覡a的右手,指節(jié)卻因此更加用力地扭曲起來,指甲幾乎要刺破掌心的皮膚。他死死盯著掌心那幾粒灰燼,仿佛那不是塵埃,而是命運的碎片。
為什么?!
為什么道律粒子排斥他?為什么……唯有這來自測靈水晶柱崩毀后的怪異灰燼,竟能詭異地觸發(fā)他體內深處這完全未知的……吞噬之力?不,不是吞噬!是絕對的、無差別針對一切道律雛形的……徹底抹除!是湮滅!
測靈柱的崩毀,他體內詭異的反應……絕不僅僅是“廢體”那么簡單!這里面,一定有東西!絕對有!
這個念頭如同閃電劈開他腦海中的絕望迷霧,點燃了幽深的火焰。
就在這時——
一點微不可察的陰影,如同滴落在宣紙上的墨汁,在他左側下方一塊石頭的自然凹痕里,極其隱秘地蠕動了一下。
這“蠕動”并非物理上的存在,更像是一種對光影極其細微的扭曲。若非顧弦此刻精神緊繃到了極致,感知在劇痛和體內空寂寒潮的雙重刺激下處于一種異常敏銳的狀態(tài),根本不可能發(fā)現(xiàn)這超越凡俗感知范疇的異常。
是什么?!
警惕瞬間壓倒了體內寒潮帶來的沖擊。顧弦猛地側頭!冰冷的目光如電般刺向那處陰影異常點!
那點陰影似乎在察覺到他目光的瞬間,如同有生命的活物般,極其詭異地向石縫深處一縮,眼看就要消失!
想逃?
顧弦的動作快得超越了他身體的極限!他的左手——那只沒有握有灰燼晶塵的手——幾乎沒有任何思考,五指成爪,帶著一股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狠戾和精準,如同捕食的鷹隼,朝著那點即將遁入黑暗的扭曲陰影狠狠插去!
指尖即將觸碰到那片異常陰影的冰冷石面時——
嗡!
一聲極其短促、頻率卻高得直刺靈魂的嗡鳴,在顧弦完全沒看清的剎那間爆發(fā)!那不是實體震動的聲音,更像是一種直接在精神層面炸裂的噪音,沖擊得他大腦一陣刺疼,手指動作猛地一頓。
就在這一頓之間,一點刺眼、純粹、帶著某種亙古久遠、宏大蒼茫卻又透出絕對衰敗死寂意味的暗金色光芒,從陰影邊緣倏然閃出!
那光芒太詭異!它并非靜止的圖案,而是純粹由無比復雜的暗金色線條在剎那間構成一個立體符文!線條極其扭曲,仿佛一條條活物般的枷鎖相互絞纏、盤結,帶著一種扭曲時間與規(guī)則的瘋狂韻律,又像是在無盡絕望中崩潰的古老神文殘?。?/p>
顧弦的眼睛驟然被那暗金光狠狠刺中!一股難以言喻、遠超他所理解范疇的“信息洪流”伴隨著那扭曲的符文形象,蠻橫無比地沖擊進他的意識!
“呃??!”
無法忍受的痛苦低吼終于從顧弦喉間溢出!他頭痛欲裂,眼前只剩下那瘋狂的、絞纏的暗金線條,仿佛要將他的靈魂也一同絞碎!
但更可怕的是身體的“背叛”——他體內那股剛剛釋放了冰冷湮滅之力的未知力量,在接觸到這符文光芒的瞬間,像是被投入滾油的水滴,驟然沸騰!巨大的、難以抑制的“饑餓感”如同咆哮的怒潮,席卷他的意志!這股源自他本能的“沖動”,帶著近乎貪婪的毀滅意志,瘋狂地渴望著吞噬掉、抹除掉眼前這個讓他痛苦無比卻又本能感到“親近”的詭異符文!
本能地想撲上去撕碎吞噬掉它!就像本能地湮滅掉體內道律雛形一樣!
顧弦僅存的理智在瘋狂拉扯!頭痛欲裂,視線發(fā)黑!而左手的動作,則完全被這股狂暴詭異的本能所支配,依舊不管不顧地朝著那即將徹底隱沒消失的暗金符文抓去!
晚了。
那暗金符文僅僅是存在了一瞬,如同垂死的星辰爆發(fā)最后的光芒。就在顧弦布滿汗水、青筋畢露的手指即將觸碰到那扭曲光紋的剎那——
“呃?”
一聲極輕微的、帶著一絲訝異的女子聲音突然響起!
這聲音并不宏大,甚至帶著疑惑的清冷感,卻如同冰泉注入沸騰的熔巖!
聲音響起的瞬間,那詭異的暗金符文仿佛遭遇了天敵,閃爍的金芒驟然黯淡崩滅,徹底消失!而那點引發(fā)異常的陰影,也在聲音降臨的剎那如同融雪般徹底隱沒在石板紋路之下,再無一絲痕跡。
同時,一個冰冷、帶著無形壓力卻又空靈澄澈的意念瞬息籠罩了顧弦!
顧弦即將失控的動作瞬間定格!體內那股瘋狂咆哮的湮滅饑餓感如潮水般倏然退去,只在骨髓深處留下冰冷的余悸。但他的身體依舊因為方才那激烈的沖擊而微微顫抖,冷汗浸透了后背冰冷的衣料。
他猛地抬頭!
目光越過冰冷的石塊邊緣,投向上空。
懸浮在廣場高處的虛空云臺邊緣,一道水藍色的身影翩然而立。
云絮在她腳下無聲翻涌,懸云峰凜冽的山風吹動她寬大的冰云紋廣袖與裙裾,勾勒出驚心動魄的清冷曲線。明明隔著相當遠的距離,那張足以讓九天星辰為之失色的容顏卻仿佛近在眼前,眉眼空蒙剔透如雪山靜湖,只是此刻那寒潭般的眼底深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冰寒漣漪。
洛千汐!
她的目光并未聚焦于顧弦,仿佛只是偶然一瞥,方才那一聲輕“呃”,也只是對這片偏僻角落里某種過于陰冷狂暴的氣息波動,投下了一絲微不足道的、毫無情緒的關注。
確認再無異常后,那目光便如同掠過空氣一般自然收回,沒有絲毫停留。
顧弦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將探出的左手收了回來,垂在了身側。指尖依舊殘留著試圖撕裂那符文的沖動余感,和一點……因為未能觸及而產生的、連他自己都未曾意識到的、無比深邃的悵然。
掌心攤開的那一小撮灰白色晶塵,不知何時已經被緊握成了粉末。細微冰涼的顆粒感混合著指尖掐破自己掌心皮膚后滲出的黏膩溫熱的血,在掌心磨礪出一種怪異的灼痛。
頭頂虛空云臺上,那道清冷如霜的目光已經徹底移開,仿佛他只是一個與那幾塊凹凸不平的灰色頑石毫無差別的背景點綴。遠處廣場上隱約傳來的、關于他這“萬年廢體”的議論聲浪,此刻也被一層冰冷的水晶幕墻隔絕在了感知之外。
風聲灌入顧弦的耳中,帶著落魂澗墨綠霧氣特有的腥濕氣味,冰涼地舔舐著他脖頸和臉頰上的血痕。
“廢體……廢物……”
極遠處幾個少年肆無忌憚的低笑聲順著風飄了過來。
顧弦一動不動地站在巨石的陰影里,低著頭。碎發(fā)垂落,遮住了他低垂的眼簾,看不清神情。
時間仿佛在這片角落里也凝結了。
過了不知多久。
顧弦捏著晶塵與鮮血混合物的那只手,極其緩慢地抬了起來,抬到了自己面前。
冰冷的手指上沾滿了灰燼與血污,污濁不堪,連關節(jié)的紋路都被掩蓋。
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指尖。一點點細碎的灰色晶粉和凝結成暗紅小血珠的混合物,粘在那里。
然后……
他沾滿灰燼與血污、冰冷異常的指尖,極其輕柔地碰觸到了自己的嘴角。
就像觸碰一件陌生而精密的器皿。
然后——
緩緩地……向上扯動了一下。
唇角微彎。
那不是任何正常人應有的笑容,沒有任何溫度,沒有任何情緒。它如同一個被無形絲線強行牽扯出的、精準到令人毛骨悚然的機械弧度,僵硬地貼在蒼白的臉頰上。
冰冷的手指,污濁的指尖,在唇邊那個沒有溫度弧度的映襯下,詭譎無比。
沒有聲音。
只有山風,卷過灰白色的巨石,發(fā)出嗚咽般的嘶鳴。那聲音,仿佛來自萬丈深淵之下。
冰冷的山風裹挾著落魂澗深處翻涌上來的墨綠色霧氣,舔舐著顧弦脖頸上那道細微的血痕。血早已凝固,留下一點暗褐色的痂,混合著測靈柱崩碎時濺上的微塵,黏膩地貼在皮膚上。
遠處廣場上刻意壓低的議論聲浪,如同隔著厚重冰層傳來的模糊嗡鳴,帶著毫不掩飾的優(yōu)越感和幸災樂禍。那些目光,即使隔著距離和巨石的遮擋,依舊像無形的芒刺,密密麻麻地扎在背上。
顧弦站在灰白色巨石的陰影里,像一尊被遺棄的石像。他緩緩攤開緊握的右手。掌心,那幾?;野咨木m粉末,已經和指尖掐破掌心滲出的溫熱血液徹底混合,變成了一小團污濁的、散發(fā)著死寂與血腥氣的泥垢。
他低頭,看著這團泥垢。指尖沾染著它,冰冷而黏膩。
然后,他抬起手,沾滿污穢的指尖,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病態(tài)的精準,觸碰到了自己的嘴角。
指腹冰涼,帶著灰燼的粗糙感和血液的腥甜。
他牽動嘴角。
一個弧度被強行拉扯出來,僵硬地掛在蒼白的臉上。沒有笑意,沒有溫度,只有一種令人心悸的、純粹的冰冷弧度。
像面具。
像某種宣告。
“顧弦!”
一聲飽含著怨毒與快意的厲喝,如同淬了毒的冰錐,驟然刺破了這片角落的沉寂!
巨石陰影的邊緣,方拓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浮現(xiàn)。他顯然一路尾隨而來,此刻臉上再無半點在測靈殿時強壓的陰沉,只剩下赤裸裸的、扭曲的興奮。他身后跟著兩個氣息彪悍的方家護衛(wèi),眼神如同鷹隼般鎖定了顧弦,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與殺意。
“萬年廢體!道律絕緣!哈哈哈!”方拓一步步逼近,靴底踏在冰冷的石板上,發(fā)出沉悶的回響,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顧弦的尊嚴上,“洛神峰主親傳?我呸!浪費名額的渣滓!你這種廢物,活著就是對我等煉心者的侮辱!”
他停在顧弦面前三步遠的地方,居高臨下,眼神如同在打量一堆散發(fā)著惡臭的垃圾。
“怎么?啞巴了?剛才在臺上那副要死不活的樣子呢?”方拓嗤笑,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刻骨的惡意,“顧弦!你知不知道,因為你占著那個內門名額,我堂兄方鴻,那個真正的天才,被生生擠掉了!他本該是洛神峰內門弟子!本該有光明的未來!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只能屈居外門!”
他猛地踏前一步,幾乎要撞到顧弦身上,唾沫星子幾乎噴到顧弦臉上:“是你!是你這個廢物,毀了他的前程!也毀了我方家的希望!”
顧弦依舊低著頭,垂落的黑發(fā)遮住了他的眼睛,也遮住了他嘴角那個冰冷的弧度。他沒有任何反應,身體甚至微微佝僂著,仿佛被這滔天的惡意壓垮,只剩下無聲的承受。
方拓看著顧弦這副逆來順受、毫無生氣的模樣,心中的暴虐如同野火般瘋長。他獰笑著,伸出手,粗糙的手指帶著侮辱性的力道,狠狠戳向顧弦的胸口!
“廢物!說話?。∏箴埌?!像條狗一樣爬過來舔我的靴子,或許我還能考慮讓你死得痛快點!”
就在方拓的手指即將觸碰到顧弦胸前衣襟的剎那——
顧弦動了!
不是躲避,不是后退!
他那只沾滿污血和晶塵的右手,如同潛伏已久的毒蛇,以方拓完全無法理解的速度和角度,猛地向上探出!五指張開,并非攻擊,而是……一把死死攥住了方拓戳來的手腕!
冰冷!堅硬!如同鐵鉗!
方拓臉上的獰笑瞬間僵??!一股難以言喻的、源自骨髓深處的冰冷觸感,順著被抓住的手腕,如同毒液般瞬間蔓延!那不是物理上的低溫,而是一種……絕對的、仿佛連靈魂都要凍結的死寂寒意!
“你?!”方拓瞳孔驟縮,下意識地想要爆發(fā)體內早已煉化的“灰?guī)r道律”粒子流,震開這只污穢的手!
然而,就在他體內道律粒子被意念引動、即將噴薄而出的瞬間——
一股更加恐怖、更加霸道、更加純粹的冰冷意志,如同沉睡的太古兇獸被徹底驚醒,從顧弦攥住他手腕的掌心,轟然爆發(fā)!
那不是能量的沖擊!那是……抹除!是湮滅!
方拓體內剛剛被引動、凝聚成流、即將破體而出的灰?guī)r道律粒子,甚至還沒來得及形成任何可見的光暈,就在這股冰冷意志降臨的剎那,如同暴露在絕對零度下的脆弱水汽,無聲無息地……徹底消散!
干干凈凈!仿佛從未存在過!
“呃啊——!”
方拓發(fā)出一聲不似人聲的短促慘嚎!那不是肉體上的痛苦,而是力量本源被硬生生抹除、根基瞬間崩塌帶來的、源自靈魂深處的劇痛與恐懼!他感覺自己的生命力,自己賴以存在的根基,都在這一握之下被抽走了大半!
他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變得慘白如紙,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如同風中殘燭!那雙原本充滿惡毒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無邊的、如同直視深淵般的駭然與不解!
發(fā)生了什么?!
這個廢物……他做了什么?!
方拓身后的兩名護衛(wèi),在顧弦出手的瞬間就已經反應過來!他們是方家精心培養(yǎng)的護衛(wèi),修為遠超方拓,反應快如閃電!
左側一人,眼中厲色一閃,低吼一聲:“找死!”體內土黃色的道律光芒瞬間暴漲,右拳緊握,一股厚重如山岳般的拳意凝聚,帶著沉悶的破空聲,直搗顧弦的太陽穴!這是殺招!要一擊斃命!
右側一人則更為陰狠,身形一晃,如同鬼魅般繞到顧弦側后方,五指成爪,指尖縈繞著銳利的青色風刃,悄無聲息地抓向顧弦的后心!角度刁鉆,狠辣致命!
兩股強大的道律能量,一前一后,帶著致命的殺機,將顧弦完全鎖定!
顧弦甚至沒有回頭。
就在那蘊含山岳之力的拳頭即將轟中他頭顱的瞬間,就在那纏繞風刃的利爪即將洞穿他后心的剎那——
顧弦攥著方拓手腕的右手,猛地向自己身前一扯!
方拓那因為力量本源被抹除而變得虛軟無力的身體,如同一個沉重的破麻袋,被顧弦扯得一個趔趄,不由自主地向前撲倒!
噗嗤!
嗤啦!
沉悶的撞擊聲和利刃撕裂血肉的聲音幾乎同時響起!
那蘊含著山岳之力的沉重拳頭,結結實實地轟在了被扯到顧弦身前的方拓的后背上!狂暴的土系道律能量瞬間炸開!
而那纏繞著風刃的利爪,則因為目標的驟然位移,只來得及在方拓的肋側撕開一道深可見骨、皮肉翻卷的巨大傷口!鮮血如同噴泉般飆射而出!
“少……少主?!”兩名護衛(wèi)的驚呼聲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
他們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致命攻擊,全部落在了自家少主身上!
方拓的身體如同被重錘砸中的破布娃娃,猛地向前弓起,口中鮮血狂噴,混合著內臟的碎片!后背被拳勁轟擊的地方,骨骼發(fā)出令人牙酸的碎裂聲,整個胸膛都塌陷了下去!肋側的傷口更是深可見骨,鮮血瞬間染紅了他華貴的衣衫!
劇痛和生命力急速流逝帶來的冰冷感,讓方拓渙散的瞳孔里充滿了極致的痛苦和茫然。他至死都不明白,這個被他視為螻蟻的廢物,是如何做到的?那冰冷的力量……到底是什么?
顧弦松開了手。
方拓的尸體軟軟地癱倒在地,眼睛瞪得滾圓,殘留著無法置信的恐懼,鮮血迅速在他身下蔓延開來,浸透了冰冷的石板。
兩名護衛(wèi)看著自家少主瞬間斃命的慘狀,腦子一片空白,隨即是無邊的憤怒和恐懼!他們猛地抬頭,看向那個依舊站在陰影里的身影。
顧弦緩緩抬起了頭。
黑發(fā)依舊垂落,但縫隙間露出的那雙眼睛,卻讓兩名身經百戰(zhàn)的護衛(wèi)瞬間如墜冰窟!
那不再是之前測靈殿上麻木、頹敗的眼神。那是一雙……冰冷、空洞、沒有任何屬于人類情感的眼睛!漆黑的瞳孔深處,仿佛倒映著宇宙初開時的混沌虛無,又像是吞噬一切光線的深淵!在那深淵的最底層,一點極其微小、卻異常清晰的暗金色光芒,如同被驚醒的毒蛇之瞳,一閃而逝!
那眼神掃過他們,如同掃過兩粒微不足道的塵埃。
“怪物……你……你到底是什么東西?!”左側護衛(wèi)聲音發(fā)顫,握拳的手都在發(fā)抖,剛才轟擊在少主身上的反噬力道讓他氣血翻騰,更讓他恐懼的是對方那非人的眼神和詭異的手段!
顧弦沒有回答。
他沾滿血污的右手,極其緩慢地抬了起來,指向他們。
指尖,還殘留著方拓手腕的余溫,以及那混合著晶塵與自身血液的污垢。
一股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冰冷氣息,驟然鎖定了兩名護衛(wèi)!
那并非道律威壓,而是一種……源自生命本能的、對徹底消亡的絕對恐懼!仿佛被無形的死亡之鐮架在了脖子上!
兩名護衛(wèi)渾身汗毛倒豎!他們甚至來不及思考,求生的本能瞬間壓倒了憤怒!幾乎是同時,兩人猛地轉身,體內道律光芒瘋狂爆發(fā),如同兩只受驚的兔子,朝著廣場人群的方向亡命飛掠而去!連少主的尸體都顧不上了!
顧弦沒有追。
他站在原地,微微歪著頭,看著那兩道倉皇逃竄的背影,眼神依舊空洞冰冷。然后,他的目光緩緩下移,落在了腳下方拓那死不瞑目的尸體上。
鮮血還在汩汩流淌,帶著溫熱的氣息,浸濕了他的靴底。
顧弦緩緩蹲下身。
他伸出那只沾滿污穢的右手,沒有去碰觸尸體,而是……懸停在方拓胸前那被拳勁轟塌、血肉模糊的傷口上方。
掌心向下。
一股微弱到幾乎無法察覺的吸力,從他掌心傳來。
下一刻,詭異的一幕發(fā)生了!
方拓尸體傷口處,幾縷極其稀薄、幾乎肉眼不可見的、屬于他生前煉化的“灰?guī)r道律”粒子殘留的氣息,如同被無形的絲線牽引,極其緩慢地、掙扎著,從破碎的血肉中絲絲縷縷地飄散出來,然后……被吸入了顧弦的掌心!
那氣息一進入顧弦體內,立刻引發(fā)了劇烈的反應!
之前那股抹除方拓道律的冰冷湮滅之力,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鯊魚,瞬間狂暴地涌向那幾縷微弱的氣息!沒有絲毫阻礙,如同熱刀切黃油,那幾縷灰?guī)r道律殘留的氣息,連一絲漣漪都未能激起,就被徹底分解、抹除、化為虛無!
一股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飽足感”,伴隨著一種更深沉的、源自骨髓深處的冰冷,瞬間傳遍顧弦全身。
他體內那股詭異的力量,似乎……因為這點微不足道的“食物”,而稍稍平息了一絲那狂暴的饑餓感?但也僅僅是一絲。
顧弦收回手,看著自己依舊沾滿血污的掌心,眼神深處那點暗金色的光芒微微閃爍了一下,隨即隱沒。
他緩緩站起身。
目光掃過地上方拓的尸體,掃過那灘迅速冷卻的鮮血,最后,投向遠處廣場上開始騷動起來的人群——那兩個護衛(wèi)已經逃了回去,驚恐的呼喊聲隱約傳來。
顧弦的嘴角,那個冰冷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絲。
他不再停留,轉身,朝著與廣場人群相反的方向,落魂澗懸崖的邊緣,一步步走去。
山風更烈,吹動他染血的衣袍,獵獵作響。
在他身后,巨石陰影下,方拓的尸體靜靜躺著,鮮血染紅了冰冷的地面。而在那灘暗紅色的血泊邊緣,幾粒極其微小的、散發(fā)著不祥死寂氣息的灰白色晶塵粉末,正被風吹著,無聲地滾動著,最終消失在石縫的陰影里。
遠處,懸云峰執(zhí)法堂的方向,尖銳刺耳的警報鐘聲,如同被扼住喉嚨的兇獸,驟然撕裂了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