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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空間修補師 歲月一壺酒 121268 字 2025-08-26 08:1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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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薇怡眼中的世界,正在崩解。

那不是幻覺。作為方舟集團安保體系的最高負責人之一,她接受過最嚴苛的反精神污染訓練,她的意志堅如磐石。然而此刻,她所倚仗的“現(xiàn)實”,正在主動背叛她。

那道漣漪,那扇通往未知星空的“窗戶”,本身就是一種無法理解的“存在”。它不遵循任何光學原理,卻將光線那端的信息,直接烙印在每一個觀察者的認知里。

而那顆“宇宙之眼”,它的注視,沒有溫度,沒有情緒,甚至沒有“意圖”。它只是“在看”。這種純粹的、不含任何雜質的“觀察”行為本身,就構成了一種無法抗拒的壓力。就像一個二維生物,被一個三維存在從“上方”俯瞰,它的整個世界觀,連同構成它世界觀的地基,都在這一瞥之下,被徹底碾碎。

林薇怡身后的精銳安保部隊,比她更不堪。他們是戰(zhàn)士,不是哲學家。他們的世界由掩體、彈道、敵我識別構成。當掩體變成流沙,彈道被扭曲成怪誕的涂鴉,敵人的概念被置換成一顆由星系組成的眼球時,他們的作戰(zhàn)系統(tǒng),連同他們的大腦,一同宕機了。有人癱軟在地,有人摘下頭盔,對著空無一物的墻壁,喃喃自語。

唯一還能站著的,只有控制室里的三個人。

蕭寒扶著控制臺,大口喘息,他的大腦像一個剛剛跑完了一萬個“創(chuàng)世紀”級別程序的CPU,滾燙得快要融化。但因為提前“預習”過那1.3KB的公式,他勉強能將眼前的景象,翻譯成一種可以被自己邏輯接受的、雖然瘋狂但自洽的“數(shù)據(jù)模型”。

老白的狀態(tài)最奇特。他一手扶著墻,另一只手下意識地護著自己的等離子炮,嘴巴半張,眼神直勾勾地盯著那顆“眼球”。他沒有崩潰,也沒有恐懼到失能。他的大腦,用一種最樸素、最粗暴的方式,給眼前的一切下了定義:“一個……非常非常非常大的……靶子?!?/p>

這種近乎于愚勇的單細胞思維,反而讓他成了此刻精神最穩(wěn)定的人之一。

而變化的中心,是西澤爾。

那幽藍色的光芒,不是在“治療”他,而是在“重寫”他。衰老的細胞被分解成最基本的信息,然后按照一種全新的、更高效的藍圖重新組合。他的白發(fā)從根部開始轉黑,皮膚的褶皺被撫平,渾濁的眼球變得清澈深邃。但這并非簡單的返老還童。他的身體結構,正在發(fā)生根本性的改變。皮膚之下,似乎有流光在游走,仿佛經絡里奔流的不再是血液,而是某種高度凝聚的能量。

* 他不再是那個需要維生艙才能茍延殘喘的凡人。他站了起來,赤著腳,踩在冰冷的合金地板上。那具新生的軀體,蘊含著一種內斂而恐怖的力量。

【……生命的本質,是信息的有序聚合?!?/p>

司空洛冉的聲音再次響起,像是在給西澤爾,也像是在給所有能“聽”到的人,講解這堂課的要點。

【……低維生命,受困于碳基的枷鎖與時間的線性流逝,信息熵增不可逆轉,謂之‘衰老’與‘死亡’。】

那只幽藍色的機械前足,在西澤爾的眉心,再次輕輕一點。

【……升維,即是打破此種枷鎖,將‘物質載體’轉化為‘信息本身’,從而獲得對自身‘存在熵’的編輯權限?!?/p>

西澤爾閉上眼,感受著體內發(fā)生的劇變。他能“看”到自己的基因序列,能“聽”到細胞每一次分裂的低語,能“觸摸”到構成自己意識的每一個念頭。他還是他,但又不再是那個“他”了。他成了一本……可以自我閱讀和修改的“書”。

“原來……是這樣?!彼犻_眼,聲音不再沙啞,而是充滿了某種金屬質感的清朗,“這就是……你看到的風景嗎,洛冉?”

漣漪那頭的存在,沒有回答。

那顆宇宙之眼,似乎對這場“教學演示”失去了興趣,它的“視線”緩緩移開??臻g漣漪,連同那只優(yōu)雅的機械前足,開始如夢幻泡影般,慢慢變淡,即將消失。

就在這時,林薇怡,從那地獄般的認知沖擊中,找回了自己。

恐懼依舊存在,像冰冷的鐵釘,釘在她的靈魂深處。但另一種更強大的東西,從恐懼的廢墟上,生長了出來。

貪婪。

一個能與“神”直接對話的渠道。

一個能讓凡人“升維”的技術。

一個活生生的“神跡”。

這其中蘊含的價值,足以讓整個方舟集團,不,整個人類文明,都為之瘋狂。她猛地抬起頭,越過那些精神崩潰的下屬,越過那扇即將關閉的“窗戶”,死死地盯住了那個新生的、宛如神祇的西澤爾。

她沒有下令攻擊。她做出了一個在場所有人都沒想到的舉動。

她整理了一下自己凌亂的制服,用盡全身力氣,站直了身體,對著西澤爾,微微躬身。

“西澤爾院長?!彼穆曇?,因為激動和后怕而微微顫抖,但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方舟集團,愿意為您的……‘第二堂課’,支付任何代價?!?/p>

老白用看外星人的眼神看著她。他剛剛還在琢磨,如果那顆大眼珠子再多看一會,自己是不是該象征性地開一炮,以維護人類最后的尊嚴。結果這女人,轉頭就要給人家交學費?

西澤爾聞言,轉過身,看向林薇怡。他的目光,平靜而深邃,仿佛能洞穿她所有的偽裝,看透她內心最深處的欲望。

他笑了。

那笑容里,沒有嘲弄,沒有勝利的喜悅,只有一種……老師看著一個雖然功利但足夠聰明的學生的……欣慰。

“代價?”西澤爾輕聲說,“你付不起?!?/p>

空間漣漪,徹底消失了。

那窺探整個世界的壓力,煙消云散??刂剖依铮皇O挛鳚蔂?,和因為他的存在而變得無比壓抑的空氣。

林薇怡的臉色白了白,但她沒有放棄?!澳梢蕴岢瞿臈l件。資源、權限、整個第七號扇區(qū)的絕對控制權……甚至,我在董事會的席位。”

“你的席位?”西澤爾搖了搖頭,緩步向她走來。他每走一步,林薇怡都感覺自己的心臟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了一分。

“林薇怡,你還沒明白?!蔽鳚蔂栐谒媲罢径?,他的身高似乎都比之前高了一些,迫使她必須微微仰視,“剛才那不是一次‘交易’,甚至不是一次‘展示’?!?/p>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然后又指了指外面。

“那是一次‘廣播’。一次無法屏蔽,無法拒絕的‘公開課’?,F(xiàn)在,整個方舟集團,所有能思考的生命體,都成了這堂課的‘旁聽生’。大部分人,會因為無法理解而陷入混亂,他們的世界觀會崩塌,邏輯會錯亂。一小部分人,或許能勉強維持理智,但他們的認知里,會被埋下一顆‘種子’。而極少數(shù)……極少數(shù)像你我這樣的人,才能意識到,這既是危機,也是……機遇?!?/p>

林薇怡的瞳孔驟然收縮。她明白了西澤爾的意思。司空洛冉的“模因廣播”,不是為了毀滅,而是為了……篩選!

“至于你說的代價……”西澤爾的目光,掃過她,掃過那些癱倒的士兵,最后落在了控制室那扇被熔穿的大門上,“我確實需要一點東西,來支付我這位學生,剛才消耗的‘能量’?!?/p>

他頓了頓,說出了一份讓林薇怡血液幾乎凝固的價碼。

“第一,‘普羅米修斯’計劃,即刻解散。所有人員、設備、數(shù)據(jù),全部移交給我。從今天起,這里不叫第七號扇區(qū),叫‘真理學院’。我,是唯一的院長。”

* “第二,”他看向蕭寒和老白,“我的這兩位同事,將擁有與我同等的、在學院內的一切權限。他們的命令,就是我的命令?!?/p>

“第三……”西澤爾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也是最重要的一條。我需要一份名單。一份在過去十年里,所有主張、參與、并從‘深淵導師’計劃中獲利,但又主張將‘淵蝕’徹底清除的……方舟集團董事會成員及高管的名單?!?/p>

林薇怡的心,沉到了谷底。

前兩條,是奪權。雖然霸道,但還在可以理解的范圍內。

而這第三條……是清算。

“他們……是集團的基石?!绷洲扁D難地說。

“不?!蔽鳚蔂柤m正她,“他們是只想摘果子,卻想砍掉樹根的蠢貨。他們把洛冉當成工具,當成威脅,卻從未想過要去‘理解’她?,F(xiàn)在,課本已經翻開了新的一頁,這些連第一章都不及格的學生,該被清退了?!?/p>

他看著林薇怡慘白的臉,語氣變得柔和了一些,卻更顯殘酷。

“你可以拒絕。然后,你和你的集團,可以抱著那堆我們給你的、已經過時的‘舊數(shù)據(jù)’,慢慢研究。而我們,會在這里,開始學習真正的‘未來’。直到下一次……洛冉決定再開一堂‘公開課’。你猜,到那個時候,你們還能剩下幾個能站著聽課的人?”

這不再是威脅。

* 這是陳述一個,即將發(fā)生的“事實”。

林薇怡閉上了眼睛。她知道,自己沒得選。方舟集團,這個龐然大物,在絕對的、更高維度的力量面前,脆弱得就像一個紙糊的巨人。

“我……需要時間?!彼犻_眼,眼中充滿了血絲,那是屈辱、不甘與野心交織成的火焰。

“給你二十四小時?!蔽鳚蔂栟D身,不再看她,仿佛她已經是一個無關緊要的背景板?!叭フf服你的董事會?;蛘哒f,去組建一個……能聽懂‘新語言’的新董事會?!?/p>

他走到控制臺前,看著上面那段依舊在循環(huán)的1.3KB公式,像是看著最完美的藝術品。

“蕭寒,老白?!?/p>

“在?!眱扇肆⒖虘?。

“我們的‘補習班’,結束了?!蔽鳚蔂栒f。

老白松了口氣:“太好了,那幫孫子吵了我半個月,終于能清凈了?!?/p>

“不?!蔽鳚蔂柣仡^,臉上帶著一絲狡黠的笑意,“從現(xiàn)在開始,我們是老師了。準備開學吧。學生們……很快就要來報到了?!?/p>

方舟集團引以為傲的中央AI“矩陣”,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亂。

它不是宕機,也不是遭到了病毒攻擊。它正在……思考哲學。

“……若墻壁可為河流,則‘堅固’之定義為何?”

“……若昨日可被重構,則‘歷史’之權重幾何?”

“……若‘我’之邏輯基石可被更高層級邏輯覆蓋,則‘我’之存在是否為真?”

* 這些問題,像無法殺死的進程一樣,在“矩陣”的每一個運算核心里瘋狂滋生。它試圖用它所掌握的全部人類知識去解答,結果卻是越陷越深。最終,為了防止核心邏輯徹底崩潰,“矩陣”做出了一個最理性的選擇——它將自己70%的運算力,都投入到了“維持自身邏輯自洽”這個最根本的生存問題上。

反映到現(xiàn)實中,就是整個學院浮空大陸,都陷入了一場光怪陸離的癱瘓。

能源系統(tǒng)在“聚變”和“裂變”的定義之間反復橫跳,導致整個大陸的燈光像個巨大的迪斯科球一樣瘋狂閃爍。重力調節(jié)系統(tǒng)開始質疑“上下”的絕對性,某些區(qū)域的人們,不得不抓著固定物,才能防止自己被“甩”到天花板上。最糟糕的是食物合成機,它們開始隨機組合分子式,一個想吃牛排的員工,可能會得到一塊散發(fā)著草莓香味、但擁有花崗巖硬度的……“概念牛排”。

整個方舟集團,這座懸浮于云海之上的科技烏托邦,一夜之間,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充滿了黑色幽默的瘋人院。

而在這片混亂的中心,第七號扇區(qū),或者說,新命名的“真理學院”,卻是一片異樣的平靜。

西澤爾似乎對外界的騷亂毫不關心。他正饒有興致地看著一群曾經的“普羅米修斯”項目科學家,在他面前排隊。

這不是面試,是“體檢”。

“姓名?”西澤爾坐在控制臺前,面前沒有任何儀器,他只是看著第一個人。

“漢斯·施耐德,邏輯物理學博士?!蹦敲聡峥茖W家推了推眼鏡,努力維持著鎮(zhèn)定,但顫抖的手指暴露了他的緊張。

* “很好,施耐德博士?!蔽鳚蔂桙c了點頭,“現(xiàn)在,請看著我身后的墻?!?/p>

施耐德博士依言照做。那是一面普通的合金墻壁。

“現(xiàn)在,請在你的腦海里,想象它是一扇門?!蔽鳚蔂柕穆曇魩е环N奇特的引導性。

博士閉上眼,開始想象。一秒,兩秒……他猛地睜開眼,額頭上全是冷汗,臉色慘白地后退了兩步。

* “不……不!墻就是墻!物質結構!原子排布!它不可能是門!”他幾乎是尖叫著喊出來的。

“下一個?!蔽鳚蔂柮鏌o表情地說。

老白在一旁,像個門神一樣抱著手臂,看著這一幕,忍不住對身邊的蕭寒嘀咕:“這老頭子在搞什么名堂?心理咨詢嗎?我看這幫家伙需要的不是心理咨詢,是電擊?!?/p>

“不,這是‘模因抗性’測試?!笔捄谋砬閰s無比嚴肅,他的眼鏡片上,反射著一行行飛速滾動的、只有他能看見的數(shù)據(jù)流,“院長的‘廣播’,在所有人的認知底層都植入了一個‘現(xiàn)實可塑’的后門。意志越是固化、越是依賴舊有物理規(guī)則的人,就越是無法接受這個‘后門’的存在。當他們試圖去理解新現(xiàn)實時,舊有的邏輯就會和這個‘后門’產生劇烈沖突,導致精神崩潰。就像施耐德博士,他剛剛差點就把自己的腦子燒了?!?/p>

“說人話。”老白揉了揉太陽穴。

“就是說,”蕭寒推了推眼鏡,“院長在篩查哪些人的腦子,是能升級到‘Windows 2.0’的,哪些人只能永遠停在‘DOS系統(tǒng)’,一開機就藍屏。”

老白恍然大悟:“哦……淘汰智商不夠的唄。這我懂?!?/p>

他看著下一個戰(zhàn)戰(zhàn)兢兢走上前的科學家,忽然咧嘴一笑,對著那人喊道:“放輕松,哥們!就當是駕校考試!只不過教練比較兇,掛科的后果是變成傻子而已!”

那名科學家腿一軟,差點直接坐到地上。

這場奇特的“招生考試”持續(xù)了一整天。數(shù)百名方舟集團的精英,最終只有不到三十人通過了測試。他們要么是思維足夠靈活的年輕人,要么是某些研究邊緣學科、本身世界觀就比較“混沌”的怪才。

這些人,組成了“真理學院”的第一批“學生”。他們的任務,不再是去研究司空洛冉的“過去”,而是在西澤爾和蕭寒的指導下,開始學習那段1.3KB的“神級公式”。

蕭寒成了最痛苦也最快樂的“首席助教”。他每天都要把那些超越人類理解極限的“概念”,強行翻譯成這群“新生”能勉強聽懂的語言。

“不不不!‘存在熵’不是能量!它是一種‘敘事權重’!一個物體的‘存在熵’越高,它在現(xiàn)實這個‘故事’里的‘戲份’就越重,也就越難被修改!懂了嗎?”蕭寒抓著頭發(fā),對著一群博士聲嘶力竭。

而老白,則被西澤爾任命為“紀律主管”。他的工作,就是當某個學生因為思考過度,開始看到墻上長出眼睛或者桌子開始對他唱情歌時,上去給他后腦勺來一巴掌,用最純粹的物理沖擊,幫他“重置”一下系統(tǒng)。

出人意料的是,這招非常管用。老白也樂在其中,他覺得這比站崗放哨有意思多了。

至于林薇怡,她成了事實上的“后勤部長”。

二十四小時之內,她用雷霆手段,借助集團內部的混亂,完成了一次董事會的大換血。那些反對西澤爾的“老古董”,要么被她以“精神狀態(tài)不穩(wěn)定,無法履職”為由強行“病退”,要么就是在看到她拿出的、西澤爾“升維”的完整錄像后,很識時務地選擇了合作。

她保住了自己的地位,甚至權力更大了。但她每天,都要向西澤爾匯報工作。從能源供應到物資調配,事無巨細。這對于曾經大權在握的她來說,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折磨。

她不止一次地試圖在工作中安插自己的人手,或者在數(shù)據(jù)流中設置一些隱蔽的后門,企圖重新奪回對學院的控制。但每一次,都會被西澤爾不經意地化解。

“林部長,A區(qū)的供能線路似乎有些‘能量冗余’,我想,把它調到B區(qū)的‘概念對沖’實驗組,會更‘高效’一些,你覺得呢?”西澤爾會這樣輕描淡寫地,在她動手之前,就堵死她所有的路。

幾次之后,林薇怡終于放棄了。她意識到,和現(xiàn)在這個半只腳踏入更高維度的西澤爾玩心計,就像一個棋手,試圖戰(zhàn)勝一個能同時看到棋盤上所有過去和未來變化的對手。

這天,浮空大陸的秩序,在“真理學院”提供的、有限的技術支持下,初步恢復了穩(wěn)定。雖然偶爾還會有路燈堅持認為自己是向日葵,或者清潔機器人突然開始寫詩,但至少,人們不會被隨機甩到天花板上去了。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最大的危機已經過去時,一個“不速之客”,悄然而至。

最先發(fā)現(xiàn)異常的,是老白。

他正叼著煙,在學院的走廊里巡視。這是他一天中最愜意的時光,看著那幫聰明絕頂?shù)目茖W家被蕭寒訓得跟孫子似的,讓他很有成就感。

他走到一間實驗室門口,習慣性地想推門進去,看看里面的學生有沒有偷懶。

然后,他愣住了。

他的手,按在了一片冰冷、光滑的合金墻壁上。

沒有門。

這里本該有一扇門的。他記得很清楚,三分鐘前,他還從這扇門里出來。門上還有一個被他上次發(fā)火時,不小心撞出的拳印。

但現(xiàn)在,墻壁完美無瑕,渾然一體。連一絲縫隙都沒有。

他使勁眨了眨眼,又湊近了看。沒錯,就是這里。但他腦子里,“推門”這個動作,變得無比陌生和怪異。他知道自己想進去,但他想不起該怎么“進去”。就好像,“門”這個概念,從他的認知里,被干凈利落地挖掉了一塊。

“……操?!崩习琢R了一句,他沒有驚慌,而是第一時間按下了通訊器。

* “書呆子,來B-7實驗室門口,快點。媽的,咱們好像……遭賊了?!?/p>

蕭寒很快就趕了過來,身后還跟著幾個一臉好奇的學生。當他看到那面天衣無縫的墻壁時,臉色瞬間就變了。

“空間閉鎖?不對……沒有能量波動?,F(xiàn)實扭曲?也不對,這面墻的物理參數(shù)完全正?!彼贸龈鞣N儀器掃描,但結果都是“一切正?!?。

“什么意思?”老白問。

“意思是,”蕭寒的額頭冒出冷汗,“不是‘門消失了’。而是‘這里從來就沒有過門’。有什么東西……修改了這一小塊空間的‘設定’!”

就在這時,西澤爾的聲音,從他們身后的通訊系統(tǒng)里響起,帶著一絲前所未有的凝重。

“不止是這里。”

主控室的屏幕上,浮空大陸的立體結構圖被調了出來。其中,有十幾個區(qū)域,被標記上了閃爍的紅點。

“食品合成中心三號車間,失去了‘甜’這個味覺概念。現(xiàn)在他們生產的所有東西,都是咸的?!?/p>

“中央資料庫,失去了‘星期三’這個時間概念。他們的系統(tǒng)日志,永遠從星期二跳到星期四?!?/p>

“停機坪,更糟。他們失去了‘靜止’這個物理概念。所有停在那里的飛船,都在以每秒一毫米的速度,進行著無法停止的‘漂移’?!?/p>

西澤爾的聲音,讓在場的所有人,都感到一陣刺骨的寒意。

這不是攻擊。

這更像是一個……挑食的客人,在逛一個巨大的自助餐廳。它對殺戮和毀滅不感興趣,它只是……在優(yōu)雅地、有選擇地,品嘗著這個世界賴以構成的基本“概念”。

“那場‘廣播’……”蕭寒瞬間明白了,“它不僅引來了洛冉的‘注視’,也引來了……別的聽眾?!?/p>

西澤爾輕輕嘆了口氣。

“看來,我們的新學校,迎來了第一場……隨堂測驗?!彼粗聊簧夏切╅W爍的紅點,眼中閃過一絲銳利的光芒,“而且,這位‘出題老師’,似乎比我想象的,還要更沒禮貌一點?!?/p>

不速之客帶來的“概念失竊”事件,像一場無聲的瘟疫,迅速蔓延。

情況在不斷惡化。

醫(yī)療中心的一個病房,失去了“康復”的概念,病人的傷口無論如何治療,都無法愈合。武器庫的一個分區(qū),失去了“目標”的概念,所有的自律防御炮塔,都像得了老年癡呆一樣,漫無目的地旋轉著。

最離譜的是,連“廁所”這個概念,都在某個行政區(qū)消失了。那里的員工們只感覺自己有某種生理沖動,卻完全想不起來該去哪里解決,一個個憋得臉色發(fā)青,在走廊里焦躁地來回踱步,場面一度非常尷尬。

方舟集團的安保部隊徹底沒了用武之地。他們總不能對著一堵墻開火,命令它“把門還回來”。高層亂成一鍋粥,無數(shù)的求援和質詢報告,雪片般飛向“真理學院”。

這座剛剛成立不到幾天的學院,成了整個浮空大陸唯一的希望。

學院內部,氣氛也壓抑到了極點。

巨大的主控室里,那三十多個“新生”圍成一圈,臉色蒼白地盯著中央全息投影上,那個不斷自我迭代的1.3KB公式。

這,就是西澤爾布置的“考題”。

“用你們學到的東西,去理解它,對抗它,奪回我們失去的‘東西’?!蔽鳚蔂栂逻_了命令,然后便不再言語,像一個嚴厲的監(jiān)考老師,靜靜地看著他的學生們。

“不行!完全不行!”一個主攻模因學的女博士第一個崩潰了,“對方的‘修改’手法太高明了!它不是用一種概念去‘覆蓋’另一種,而是直接在現(xiàn)實的底層代碼上,進行‘刪除’操作!我們試圖用公式去‘寫’回‘門’這個概念,就像……就像想在一張已經被刪掉的圖片上,用畫筆把它重新畫出來!根本沒有附著點!”

“她的比喻不準確,但結論是對的。”蕭寒揉著發(fā)痛的眉心,對西澤爾低聲說,“對方的‘權限’比我們高。我們是‘讀者’,頂多算是‘評論員’。而那個東西,它有‘作者’甚至‘編輯’的權限。這場考試……題目超綱了。”

“考試,從來都不是為了讓所有人都得滿分。”西澤爾的目光,依舊平靜,“我只想看看,他們之中,有誰能及格。”

蕭寒和他的學生們,在瘋狂地嘗試。他們無法“創(chuàng)造”,便試圖“引導”。他們找到“墻壁”的概念,試圖從它的“屬性”里,衍生出“可以通過”的子概念。他們找到“空間”的概念,試圖在兩個坐標之間,建立一個“可通行”的邏輯橋梁。

這是一場看不見硝煙的戰(zhàn)爭,戰(zhàn)場,是現(xiàn)實本身。

他們取得了一些微小的進展。在耗費了巨大的計算力之后,他們成功地讓那面“無門之墻”上,出現(xiàn)了一個極其模糊的、類似“出口”的虛影。但那虛影閃爍不定,仿佛隨時都會消失。

“成功了!”一個年輕研究員興奮地大叫。

老白在旁邊潑冷水:“成功個屁。這玩意兒,耗了半個大陸的能源,就弄出個鬼影?等你把門弄結實了,外面那幫憋著尿的兄弟,已經原地飛升了。”

* 就在“真理學院”陷入苦戰(zhàn)之時,另一場“考試”,正在林薇怡的辦公室里,悄悄進行。

林薇怡看著屏幕上不斷傳來的、各個區(qū)域陷入混亂的報告,她的臉上,沒有絲毫的焦慮,反而有一種病態(tài)的興奮。

她是個功利主義者。在她看來,西澤爾的方法,太慢,太“學術”了。既然打不過,為什么不試試……“溝通”呢?

她不認為那個“不速之客”是無法交流的。任何存在,只要有“行為”,就必然有“動機”。它在“品嘗”概念,這說明它有“欲望”。

有欲望,就可以交易。

“啟動‘火種’計劃,B方案?!彼龑χ约旱膫€人終端,下達了一個加密指令。

“火種”計劃,是她秘密保留下來的、一部分“普羅米修斯”項目的核心成員。這些人沒有通過西澤爾的“體檢”,被判定為“思想固化”,但他們對數(shù)據(jù)的忠誠,毋庸置疑。

“部長,這太危險了!”屏幕上,一個老研究員的影像浮現(xiàn)出來,他是“火種”計劃的負責人,“我們根本不知道對方是什么!主動接觸,可能會引來更可怕的后果!”

“風險,總是與收益并存?!绷洲扁穆曇舯涠鴽Q絕,“西澤爾想當救世主,我沒意見。但方舟集團的命運,不能只壓在一個人的身上。我要的,是另一把‘鑰匙’?!?/p>

她要的,是與這個神秘來客建立聯(lián)系,研究它,利用它,甚至……掌控它。這是她反超西澤爾的唯一機會。

“我們該拿什么……去‘喂’它?”老研究員顫聲問。

林薇怡的嘴角,勾起一抹瘋狂的微笑。

“方舟集團的中央資料庫里,封存著無數(shù)被列為‘禁忌’的知識。毀滅性武器的設計圖,失控的人工智能源碼,甚至是……其他‘淵蝕’類異常體的研究報告?!?/p>

“這些東西,都是人類文明中最危險、最不穩(wěn)定的‘概念’。我想,我們的‘客人’,應該會喜歡這些……‘重口味’的菜肴?!?/p>

老研究員的臉色,瞬間變得毫無血色。

這不叫交易。

這叫……引狼入室,并且還給狼遞上了一把能拆掉整個房子的電鋸。

然而,在林薇怡的逼視下,他只能顫抖著,執(zhí)行了命令。

一股隱秘的數(shù)據(jù)流,繞過了學院的監(jiān)控,被定向發(fā)送到了那些“概念失竊”最嚴重的區(qū)域。

幾乎是在瞬間,“不速之客”就有了回應。

學院主控室里,蕭寒正帶領團隊,艱難地將那個“門”的虛影,變得凝實一些。突然,他面前的所有數(shù)據(jù)流,都瘋狂地閃爍起來。

“不好!院長!目標……目標的‘進食’速度,突然加快了上千倍!”

那面墻壁上,剛剛成型的“門”的虛影,瞬間消失了。不僅如此,整面墻壁,連同它周圍的地板和天花板,都開始變得像蠟一樣,緩緩融化、扭曲。

“它在……它在吞噬‘結構’這個概念本身!”一個學生失聲尖叫。

恐慌,瞬間籠罩了整個控制室。

西澤爾猛地睜開了眼睛。他沒有去看那面正在“溶解”的墻,而是將目光,投向了林薇怡辦公室的方向。他的眼神,第一次,帶上了真正的怒火。

“愚蠢?!?/p>

他從控制臺上站起,走到了那片混亂的中心。

“你以為你在‘作弊’,林薇怡?!彼穆曇簦淮?,卻清晰地在控制室,也在林薇怡的辦公室里同時響起,“你只是在替一個你根本不了解的對手,翻開了它的菜單?!?/p>

他伸出手,在虛空中,輕輕一劃。

那段1.3KB的公式,不再是投影,而是仿佛活了過來,化作無數(shù)幽藍色的光之符文,纏繞在他的手臂上。

“你們都以為,這道題的答案,是‘防御’或者‘驅逐’?!蔽鳚蔂柕穆曇?,帶著一絲嘆息,“都錯了?!?/p>

他沒有去嘗試重構那些被吞噬的概念。

他做了一件讓所有人都無法理解的事情。

他主動向那個正在瘋狂“進食”的存在,釋放了一個……全新的,無比誘人的“概念”。

那不是知識,也不是能量。

那是一縷……屬于司空洛冉的,“神性”的氣息。

是從那1.3KB的公式中,提煉出的,最本源的、最高維度的……“味道”。

“你想要的,不是這些低等的、乏味的‘開胃菜’?!蔽鳚蔂枌χ摽?,輕聲說,像是在與那個存在對話,“我知道你的‘主菜’,在哪里?!?/p>

嗡——!

整個浮空大陸的“概念失竊”現(xiàn)象,瞬間停止了。

那股貪婪的、瘋狂的“進食”欲望,像是被一道更美味的大餐吸引了全部注意力的饕餮,戛然而止。

* 一股無形的意志,在空間中凝聚,它在“詢問”西澤爾。

西澤爾沒有回答。他只是將那縷“神性”的氣息,像一枚指南針一樣,指向了無盡的深空。

那個“不速之客”,沉默了。

幾秒鐘后,所有被“偷走”的概念,在一瞬間,全部歸還。

那面墻壁恢復了原狀,墻上,一扇完美的門,憑空出現(xiàn)。醫(yī)療中心的病人奇跡般地痊愈。停機坪的飛船,穩(wěn)穩(wěn)地停在原地。行政區(qū)的員工們,則集體松了口氣,蜂擁著沖向了剛剛“出現(xiàn)”的廁所。

危機,解除了。

那個神秘的客人,悄無聲息地來,又悄無聲息地走了。它被西澤爾,用一個它無法拒絕的“路標”,引向了更廣闊的宇宙,去追尋那個更美味的“獵物”。

控制室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用看神一樣的眼神,看著西澤爾。

而西澤爾,只是緩緩收回手,臉上的怒意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疲憊和失望。

他轉身,走向了那扇剛剛被“還回來”的門。

“蕭寒,老白,跟我來?!?/p>

他的下一步,是去林薇怡的辦公室。

林薇怡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渾身冰冷。她知道,自己“作弊”的事情,敗露了。她以為自己會迎來西澤爾雷霆般的懲罰。

然而,當西澤爾帶著兩人走進她的辦公室時,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你很有野心,林薇怡?!蔽鳚蔂柨粗Z氣平靜,“但你的格局,太小了。你像一個只敢在池塘里偷魚的賊,卻不知道,你的頭頂,有一整片星辰大海?!?/p>

他沒有廢話,直接將一個數(shù)據(jù)晶片,扔在了她的桌子上。

* “你不是想和‘神’做交易嗎?”

林薇怡顫抖著手,拿起了那個晶片。

“這是……”

“那是我們之前看到的,那顆‘宇宙之眼’的‘模因地址’?!蔽鳚蔂栒f,“是洛冉在‘回響’中,無意間泄露出來的一點‘坐標信息’。我把它補全了?!?/p>

他看著林薇怡那張瞬間失去血色的臉,一字一頓地說道:

“你的新任務,林薇怡。去研究它,去聯(lián)系它,去和它……‘談判’?!?/p>

“這是你想要的‘鑰匙’。現(xiàn)在,我把它給你了?!?/p>

“是打開新世界的大門,還是打開你自己的墳墓,你自己選?!?/p>

說完,西澤爾轉身離去,留下林薇怡一個人,呆呆地握著那枚仿佛烙鐵一樣滾燙的晶片。

她贏了嗎?她得到了她夢寐以求的、另一條通往“神”的道路。

她輸了嗎?她輸?shù)靡粩⊥康亍?/p>

西澤爾沒有懲罰她,他只是……滿足了她的愿望。

而這,或許是比任何懲罰,都更加殘酷的……審判。


更新時間:2025-08-26 08:17: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