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酒端上來的時候,李煜正望著窗外一株晚開的梅?!肮偌屹n酒,請隴國公滿飲此杯。
”內(nèi)侍的聲音尖細如針,刺破了寢殿里沉悶的空氣。李煜緩緩轉(zhuǎn)過身來,
目光掠過內(nèi)侍手中那盞金杯,杯中酒液澄澈,映出他憔悴的面容。四十二歲的天子,
發(fā)間已染了霜雪。他忽然想起去年今日,也是梅花初綻時節(jié),他尚在江南金陵宮中,
與大周后賞梅作畫,小周后在一旁撫琴?!坝袆谥匈F人?!崩铎衔⑽㈩h首,
聲音平靜得連自己都驚訝。內(nèi)侍將金杯置于案上,躬身退至門外等候。殿門未關(guān),
幾個侍衛(wèi)的身影在門外若隱若現(xiàn)。李煜知道這一天終會到來。自從三個月前被押解至汴梁,
封作違命侯,他就明白趙光義不會容他活下去。那些懷念故國的詞作,早已傳遍汴京,
自然也傳到了官家的耳中。他端起金杯,酒液微微晃動,泛起細碎的金光。
據(jù)說鴆酒入喉甘美,而后如火燒,五臟俱焚?!扒衣?!”門外忽然傳來一聲凄切的呼喚,
小周后提著裙裾奔入殿中,云鬢散亂,滿面淚痕?!肮偌遥麄冋f的是真的?
官家真要...”李煜放下金杯,伸手為她拭淚:“娥皇,不必如此?!彼詥舅鸹?,
那是她姐姐的名字。自大周后去世后,小周后繼位為后,他卻總是恍惚間將姐妹二人混淆。
一樣的明眸皓齒,一樣的才情出眾,卻終究是不同的兩個人。“我去求官家,我去求他!
”小周后抓住他的衣袖,手指因用力而發(fā)白,“我什么都愿意做,
只要他留你性命...”李煜輕輕搖頭:“沒用的?!彼日l都清楚趙光義的性子,
那個在燭影斧聲中登基的皇帝,從來不會心慈手軟。他再次端起金杯,
忽然想起多年前在金陵宮中,與大周后對酌的情景。那時他新得一批西域葡萄酒,色如胭脂,
香醇無比。大周后笑著說:“此酒只應(yīng)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嘗。
”說罷便舞了一曲《霓裳羽衣》,衣袂翩躚,如仙子臨凡。那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
江山在手,美人在側(cè),文采風流,冠絕天下。誰知轉(zhuǎn)眼間,國破家亡,生死兩隔。
“重光...”小周后喚他的表字,聲音哽咽,“你可還有什么心愿?
”李煜望著手中的毒酒,忽然笑了:“我想再聽你撫一曲《虞美人》?!毙≈芎蠛瑴I點頭,
走到殿角的琴臺前,素手輕撫琴弦。淙淙琴音流淌而出,如泣如訴。李煜閉上眼,
仿佛又回到了金陵的春天。秦淮河上畫舫如織,宮中笙歌不絕。大周后還在,
穿著她最愛的石榴裙,在御花園中撲蝶。那時的他,還以為這樣的日子會永遠持續(xù)下去。
琴聲漸急,如雨打芭蕉。李煜舉起金杯,一飲而盡。酒液果然甘美,帶著梅花的清香。
然后便是灼熱的感覺從喉間蔓延開來,五臟六腑仿佛被投入熔爐。琴聲戛然而止,
小周后撲到他身邊,將他擁入懷中。“重光,重光...”她一遍遍地喚著,
淚水滴落在他臉上,冰涼如露。李煜覺得自己的意識開始模糊,眼前的景物漸漸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明媚的春光。他仿佛又回到了金陵宮中,回到了那些永遠不會回來的日子。
“娥皇...”他輕聲呼喚,不知是在叫懷中的小周后,還是記憶中那個早已逝去的人。
疼痛如潮水般涌來,卻又漸漸退去。他感到自己變得很輕,像一片羽毛,隨風飄起?!氨菹?,
陛下!”耳邊傳來熟悉的聲音,卻不是小周后。李煜睜開眼,
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金陵宮的御花園中。春光正好,牡丹盛開,蝶舞蜂喧。
眼前站著的是大周后,穿著那件繡金鳳的朝服,笑靨如花。“陛下怎么在此發(fā)呆?
今日不是說要為新填的《浣溪沙》譜曲嗎?”大周后伸出手,指尖沾著些許丹青,
想必是剛從畫室出來。李怔怔地看著她,又低頭看自己身上繡龍紋的錦袍。
他不是應(yīng)該在汴梁的囚宮中,飲下那杯毒酒了嗎?“陛下?”大周后歪著頭,眼中帶著疑惑。
“娥皇...”李煜喃喃道,伸手撫摸她的臉頰,溫熱的觸感如此真實。
大周后笑了:“陛下今日怎么了?像是許久未見似的。”她自然地挽起他的手臂,“走吧,
臣妾新調(diào)了一種香,陛下定會喜歡。”李煜任由她拉著往前走,心中一片混亂。這是夢嗎?
還是那毒酒產(chǎn)生的幻象?若是幻象,為何如此真實?他能聞到花香,感受到春風,
聽到遠處宮娥的笑語。經(jīng)過回廊時,他瞥見廊下一個小宮女正在插花,
那側(cè)影分明是小周后年少時的模樣。他停下腳步,想要看個仔細,卻被大周后輕輕拉走。
“嘉敏那丫頭近來琴藝大有長進,陛下得空可要聽聽?!贝笾芎箅S口說道,
仿佛在說一件平常事。嘉敏是小周后的閨名。李煜心中一震,難道這不是幻象,
而是真的回到了過去?他們走進寢殿,案上果然放著一種新調(diào)的香,煙氣裊裊,
形成各種奇妙的形狀。大周后拉他坐下,親自為他斟茶?!氨菹聡L嘗這茶,
是剛進貢的雨前龍井?!崩铎隙似鸩璞K,茶香撲鼻。他抿了一口,清甜回甘,
確是江南的味道。自從被俘北上,他就再沒喝過這么好的茶了?!岸鸹?,”他放下茶盞,
小心翼翼地問,“如今是何年何月?”大周后噗嗤一笑:“陛下真是糊涂了,
今天是乾德二年三月初七啊?!鼻露??那是十四年前了!那時他剛登基不久,
大周后還在世,南唐國力尚強,江北之地還未盡失。李煜心中巨震,
難道上天真的給了他重來一次的機會?“陛下臉色不好,可是昨夜批閱奏折太晚了?
”大周后關(guān)切地問,“臣妾這就吩咐御膳房燉參湯來?!薄安槐?。”李煜拉住她的手,
“陪朕說說話就好。”大周后溫柔地點頭,倚在他肩頭。李煜聞著她發(fā)間的清香,
心中百感交集。若是能永遠停留在此刻,該有多好。然而就在這時,
殿外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氨菹?,娘娘,不好了!”一個內(nèi)侍慌慌張張地跑進來,
“江北急報,宋軍已破滁州!”李煜猛地站起,打翻了茶盞。滁州之圍是乾德三年的事,
怎么會提前一年發(fā)生?難道...他忽然明白,這不是重生,這不過是毒酒帶來的幻夢。
一切美好,終將破碎。大周后的臉色也變得蒼白:“陛下,這...”李煜長嘆一聲,
伸手將她攬入懷中:“無妨,不過是夢而已?!薄皦??”大周后抬頭看他,明眸中滿是困惑。
李煜不再解釋,只是緊緊抱著她。既然這是夢,就讓他多停留片刻吧。
然而幻象并不受他控制。轉(zhuǎn)眼間,場景變換,他站在金陵城的城樓上,看著遠處烽火連天。
宋軍的旗幟在風中獵獵作響,喊殺聲震耳欲聾。“陛下,守不住了!”老將林仁肇滿身是血,
跪在他面前,“請陛下速速離去!”李煜俯視著這座他深愛的城市,
秦淮河上不再有畫舫笙歌,只有戰(zhàn)船和火光。他知道這是開寶八年的金陵之圍,
南唐滅亡的時刻?!半薏粫摺!彼届o地說,“朕要與金陵共存亡。
”林仁肇叩首泣血:“陛下!留得青山在啊!”李煜搖頭。在真實的歷史中,他選擇了出降,
成了亡國之君。如今在夢中,他要做出不同的選擇。然而就在這時,場景再次變換。
他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在一條船上,順江而下。小周后依偎在他身邊,瑟瑟發(fā)抖?!爸毓?,
我們要去哪里?”她問,眼中滿是驚恐。李煜默然。他知道這是被押往汴梁的路上。
夢中的景象,正按照真實的記憶重演。汴梁的歲月在夢中飛快流逝。他看見自己被封違命侯,
囚禁在府中;看見小周后被召入宮,深夜方歸,
眼中含淚;看見自己寫下那些懷念故國的詞作,一字一淚?!皦衾锊恢硎强?,一晌貪歡。
”他低聲吟誦著自己寫的詞,苦笑不已。忽然間,他又回到了毒酒奉上的那一刻。
小周后正在撫琴,琴聲凄切。他手中的金杯已經(jīng)見底。疼痛再次襲來,比之前更加猛烈。
他倒在小周后懷中,看著她淚如雨下?!爸毓猓灰?..”她哭喊著,“姐姐走后,
我只有你了...”李煜想為她拭淚,卻抬不起手。他的視線開始模糊,
小周后的面容漸漸與大周后的重疊在一起。“對不住...”他艱難地說,
“沒能...保護好你...”小周后搖頭,將臉貼在他的額頭上:“若有來生,
但愿不生帝王家。”李煜閉上眼,感覺自己正在沉入無盡的黑暗。最后的意識里,
他仿佛又回到了金陵宮的春天,姐妹二人在花叢中嬉戲,笑聲如銀鈴。他站在廊下看著,
心中滿是柔情。那時他只道是尋常。毒酒灼燒著他的五臟六腑,卻也燒破了時空的隔閡。
在生與死的交界處,他看見了自己的一生:六朝古都,三千里地山河;鳳閣龍樓,
玉樹瓊枝;春殿嬪娥,魚貫列;笙歌吹斷,水云閑。一切都如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陛下...陛下...”遙遠的地方,似乎還有人呼喚著他。但他已經(jīng)累了,太累了。
就讓這一切結(jié)束吧。最后的一刻,他仿佛看見大周后站在光明處,向他伸出手,笑靨如花。
“從嘉,我來接你了。”她喚著他的乳名,聲音溫柔如初。李煜微笑著,握住了那只手。
殿中,小周后抱著逐漸冰冷的身體,哭聲撕心裂肺。琴臺上的瑤琴弦斷,余音裊裊,
終歸于寂。窗外,梅花正艷,一如江南。指尖觸到的暖意并非幻覺。
大周后素白的衣袖上還沾著御花園里牡丹的朝露,李煜跟著她走,
腳下的青石板路縫里嵌著去年秋天未落盡的桂子,踩上去沙沙響,
像極了金陵宮深夜里漏壺的滴答聲?!氨菹略趺纯偠⒅兼陌l(fā)簪?”大周后忽然回頭,
鬢邊那支累絲嵌寶的梅花簪晃了晃,碎光落在她眼角,“這還是你前幾日尋匠人新打的,
說配臣妾今日穿的月白衫子正好。”李煜猛地攥住她的手腕,
指腹觸到她腕間那串瑪瑙手釧——是他登基那年親手為她戴上的,后來大周后病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