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合金門在程小雨身后沉重地合攏，隔絕了走廊的光線。
也仿佛將實驗室徹底封入一個與世隔絕的牢籠。
空氣里彌漫著儀器過載后的焦糊味、淡淡的血腥氣，以及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張力。
她的目光沒有離開父親程明遠的臉，那上面殘留的鼻血已經(jīng)干涸成暗褐色的痕跡。
混合著未干的淚痕，顯得狼狽而脆弱，卻又燃燒著一種讓她心驚肉跳的偏執(zhí)火焰。
“小雨，你不知道我們發(fā)現(xiàn)了什么……”
程明遠試圖站直身體，聲音嘶啞，帶著一種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急切。
他指向主屏幕上那行刺目的“讓我們安息”，
“這不是干擾！不是幻覺！是她！雨桐！她在和我們對話！她在……在量子場里！”
“對話？”程小雨的聲音陡然拔高，尖銳得幾乎要刺破屋頂，里面飽含著巨大的失望、憤怒和一種冰冷的恐懼，
“爸！你醒醒！看看你自己！看看這滿地的血！看看屏幕上那些鬼畫符！看看趙巖！”
她猛地指向站在輔助控制臺邊，臉色慘白、手足無措的助手。
“看看他嚇成什么樣子了！這根本不是什么對話！這是系統(tǒng)崩潰！
是你的大腦在量子場輻射下產(chǎn)生幻覺！
是你在用你自己的記憶和執(zhí)念，跟一臺過載的機器玩一場危險的過家家！”
每一個字都像淬毒的鞭子，狠狠抽打在程明遠搖搖欲墜的信念上。
他下意識地看向趙巖。
后者接觸到他的目光，立刻慌亂地低下頭，手指無意識地絞在一起，身體微微發(fā)抖。
那狀態(tài)確實不像見證神跡，更像是目睹了一場可怕的事故。
一股寒意順著程明遠的脊椎爬升。
“你不知道？”程小雨向前逼近一步。
那雙酷似母親的杏仁眼里，此刻燃燒的卻是截然不同的、帶著毀滅性的火焰，那是屬于年輕一代的、毫不妥協(xié)的質(zhì)疑和憤怒，
“你以為我為什么放下牛津的課題，特意選在今天回來？就為了跟你討論量子糾纏的哲學(xué)意義嗎？！”
她猛地從隨身的帆布包里抽出一個平板電腦，手指在上面飛快滑動，然后用力將它拍在主控臺上，屏幕正對著程明遠。
“兩周前！牛津認知神經(jīng)科學(xué)實驗室！我們成功復(fù)現(xiàn)了一個實驗！”
她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科學(xué)冷酷。
“刺激瀕死體驗者大腦海馬體和前額葉皮層的特定區(qū)域——就是負責(zé)深層記憶和情感投射的區(qū)域——會誘發(fā)極其強烈的、具有高度組織性的量子信號爆發(fā)！
這些信號……”
她的指尖重重戳在平板屏幕上展示的一組波形圖上，那圖形與主屏幕上剛剛消失的詭異幾何圖案竟有七八分相似！
“……在能量頻譜和相干性上，與你們所謂的‘幽靈粒子’捕捉實驗記錄到的‘異常信號’，一模一樣！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爸爸？！”
程明遠的目光死死釘在平板電腦的屏幕上。
他的世界仿佛在腳下劇烈地傾斜、崩塌。
他艱難地搖頭，試圖抓住最后一絲稻草：
“但那些信息……那些只有雨桐才知道的事……結(jié)婚紀念日……你的鋼琴比賽遲到……她最后說的話……這些細節(jié)……”
“因為你在想她！”程小雨幾乎是用盡全身力氣吼了出來。
淚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但她的眼神卻更加銳利。
“是你的思念！是你那些刻骨銘心的記憶！
是你的腦電波被這臺該死的機器捕捉、轉(zhuǎn)化、放大成了量子信號！
這些信號投射到量子真空場中，就像往平靜的湖面扔了塊石頭！
然后，湖面泛起的漣漪，又被你這臺高度敏感的探測器捕捉回來！
你只是在跟你自己的記憶對話！你在用整個實驗室的能量，制造一個屬于你程明遠的、量子層面的回聲壁！
那不是媽媽！那是你內(nèi)心深處最痛苦、最放不下的執(zhí)念投射出來的幻影！”
轟——！
程明遠感覺自己的大腦像被重錘擊中，一片空白。
他踉蹌著后退一步，撞在冰冷的操作臺邊緣。
女兒的話，結(jié)合著屏幕上那鐵證如山的對比數(shù)據(jù)，構(gòu)成了一幅無比殘酷卻又邏輯嚴密的圖景。
他低頭看著自己微微顫抖的雙手，那上面還沾著自己的血。
這雙手……如此陌生，它們屬于誰？屬于那個試圖與亡妻對話的瘋子，還是那個畢生追求真理的科學(xué)家？
就在這時，仿佛是為了印證程小雨的論斷，主屏幕上那行冰冷的「讓我們安息」下方，新的文字如同幽靈般自動浮現(xiàn)。
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平靜和了然的悲哀：
“小雨是對的。放下我，明遠”
嗡——！
程明遠眼前一陣發(fā)黑，劇烈的眩暈感再次襲來，這行字……這語氣……這最后的稱呼……
巨大的絕望和一種被徹底剝離的虛無感瞬間將他吞沒。
他雙腿一軟，幾乎要跪倒在地。
“還有更可怕的，爸爸?！?/p>
程小雨的聲音低沉了下來，帶著一種洞察真相后的疲憊和沉重，淚水無聲地滑落。
“我們的實驗數(shù)據(jù)清晰地表明，這種強行建立的雙向量子反射……
它會在活人的大腦中形成一種可怕的反饋回路！持續(xù)暴露在這種同源量子信號的輻射下……”
她深吸一口氣，看向父親的眼神充滿了悲傷和恐懼：
“……會導(dǎo)致記憶混淆，認知邊界模糊！最終……
是意識結(jié)構(gòu)的徹底解體！你會分不清什么是真實的記憶，什么是量子場反射回來的扭曲投影！
你會……迷失在自己制造的量子地獄里，變成一個活著的幽靈！”
趙巖猛地撲到旁邊一臺腦電監(jiān)測儀的屏幕前，只看了一眼，臉色瞬間變得死灰，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程……程教授！您……您的腦電波Alpha和Theta波段……正在與量子場殘余波動……強行同步！頻率鎖定……鎖定在……8Hz、22Hz、40Hz！”
那正是林雨桐腦電圖的特征頻率！
程明遠猛地抬手捂住自己的太陽穴，仿佛想阻止某種無形的入侵。
腦海中，不屬于他的記憶碎片再次翻涌：
林雨桐童年時在故鄉(xiāng)清澈的小河邊赤腳踩水，陽光透過樹葉灑在她肩頭的斑駁光影，河邊野花的淡淡香氣……
這些畫面清晰得如同親歷，卻又帶著一種詭異的疏離感。
她從未向他如此詳細地描述過她的童年！
這不是他的記憶！是反射？是污染？還是……
解體的前兆？
一股徹骨的寒意，混合著對自我認知崩塌的巨大恐懼，瞬間凍結(jié)了他的血液。
“關(guān)閉系統(tǒng)?！?/p>
程明遠的聲音響起，干澀、沙啞，像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飄忽得沒有一絲力氣。
只剩下無盡的疲憊和……認命。
程小雨眼中閃過一絲如釋重負的痛楚，沒有任何猶豫，她的手指帶著千鈞之力，狠狠按下了那個血紅色的【緊急停止】按鈕！
嗚——！
一聲低沉而悠長的嗡鳴瞬間席卷了整個實驗室，仿佛某種巨獸發(fā)出了垂死的嘆息。
所有的照明燈管在同一剎那熄滅，只留下墻壁高處幾盞應(yīng)急燈，投下暗紅色的、如同凝固血跡般的光暈。
巨大的主屏幕一個接一個地黯淡下去，發(fā)出細微的電流切斷聲。
最后熄滅的，是那行承載著無盡悲涼和最終告別的文字：
“好好活著，記得按時吃飯”
黑暗，帶著濃重的機器余熱和絕望的氣息，徹底籠罩下來。
程明遠再也支撐不住，雙腿一軟，重重地跪倒在冰冷堅硬的地板上。
膝蓋撞擊地面的鈍痛微不足道，無法掩蓋那從靈魂深處蔓延開來的、撕裂般的痛苦。
五年！整整五年！
他用理性、用工作、用對宇宙終極奧秘的探尋。
一層又一層、日復(fù)一日地澆筑起堅硬如鐵的高墻，將自己對雨桐的思念、對死亡的恐懼、對生命無常的憤怒，死死封堵在里面。
他以為他足夠堅強，足夠理性。
而此刻，女兒殘酷的真相之錘，和那行“亡妻”最后的、帶著溫柔囑托的告別。
如同兩道毀滅性的洪流，瞬間沖垮了這看似堅不可摧的堤壩。
積蓄了五年的悲傷、悔恨、孤獨和那從未真正接受過的失去。
如同決堤的洪水，咆哮著沖垮了他所有的偽裝和堅強。
一聲壓抑到極致、如同野獸瀕死哀嚎般的嗚咽從他喉嚨深處擠了出來，隨即化為無法抑制的、撕心裂肺的痛哭！
肩膀劇烈地聳動著，額頭抵在冰冷的地板上，滾燙的淚水洶涌而出，混合著之前干涸的血跡，在光滑的地面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
他不是那個受人敬仰的首席科學(xué)家，他只是一個失去了摯愛、在絕望中抓住虛幻稻草卻最終被現(xiàn)實狠狠擊倒的……
可憐人。
程小雨看著跪倒在地、蜷縮成一團、哭得像個無助孩子般的父親。
所有的憤怒、失望、指責(zé)，都在這一刻化作了心疼和同源的巨大悲傷。
她也跪了下來，伸出雙臂，緊緊地、緊緊地抱住了父親顫抖不止的肩膀。
滾燙的淚水同樣從她臉上滑落，滴在父親花白的鬢角，混合在一起。
“她真的走了，爸爸……”
小雨的聲音哽咽著，帶著哭腔，一遍遍地在父親耳邊重復(fù)，像是一種安撫，又像是一種堅定的信念，
“讓她走吧……讓她安息吧……求你了……”
趙巖默默地站在幾步之外，看著這對在暗紅光影中相擁哭泣的父女，臉上寫滿了復(fù)雜和不知所措。
他悄悄地從口袋里掏出一包紙巾，輕輕放在離程明遠不遠的地板上。
然后無聲地、幾乎是踮著腳尖退出了實驗室，輕輕帶上了門。
將這沉重的悲傷空間留給了他們。
時間在黑暗中失去了意義。
程明遠的哭聲漸漸由崩潰的嚎啕轉(zhuǎn)為斷斷續(xù)續(xù)的抽泣，最后只剩下粗重的喘息。
巨大的情緒宣泄過后，是深入骨髓的疲憊和一種近乎虛無的空洞。
他靠在冰冷的操作臺底座上，小雨依舊緊緊挨著他，握著他一只冰冷的手。
“你是怎么……”
程明遠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幾乎不成調(diào)。
他抬起布滿血絲的眼睛，看向女兒。
“……怎么想到這些的？” 他的目光落在小雨放在地上的帆布包上。
小雨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從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個用深藍色絲絨布包裹的本子。
她解開系帶，將本子遞到程明遠面前。那本子的封面是素雅的米白色，邊角已經(jīng)磨損，卻保護得很好。
“媽媽留給我的?！?/p>
小雨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種鄭重的意味，
“她在……最后那幾個月寫的。她好像……早就預(yù)見到了這種可能……她擔(dān)心你會……執(zhí)著于此?！?/p>
程明遠顫抖著手，接過那本筆記。
他深吸一口氣，帶著一種近乎朝圣的心情，緩緩翻開第一頁。
林雨桐娟秀工整的字跡映入眼簾，墨跡已經(jīng)有些暗淡，卻依舊清晰有力：
“給我最親愛的小雨：當(dāng)你讀到這些文字時，媽媽已經(jīng)不在你身邊了。
請原諒媽媽的不辭而別，也請你永遠記住，死亡是生命旅程中自然而重要的一部分，就像秋天的落葉歸于泥土。
它不應(yīng)被恐懼，更不應(yīng)被科技強行逆轉(zhuǎn)或干擾。
生命的意義，在于它曾真實地、熾熱地存在過，而非追求虛幻的永恒滯留。
如果……如果有一天，你發(fā)現(xiàn)我親愛的丈夫，你的爸爸，沉迷于試圖用他所掌握的強大科技力量去觸碰、去挽留逝者的幻影。
請你務(wù)必阻止他，用你所有的智慧和力量去阻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