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三年的雪，是裹著刀子來的。
雁門關(guān)的城樓早被凍得發(fā)脆，青黑的城磚縫里嵌著的雪粒，經(jīng)北風一旋，竟能刮得人面頰生疼。沈驚鴻立在城頭第三日了，玄色鎧甲上落的雪積了半指厚，她卻沒動過半分——不是不想動，是關(guān)外那片雪原上的動靜，容不得她分神。
“將軍，雪又大了?！庇H兵小鄭捧著件狐裘斗篷跑上來， breath 里都帶著白氣，“周副將讓您回帳歇會兒，他盯著呢。”
沈驚鴻沒回頭，只抬手指了指關(guān)外十里處的那道雪線：“你看那處，雪落得不一樣?！?/p>
小鄭順著她指的方向瞇眼瞧了半天，只看見茫茫一片白：“沒……沒什么不一樣??？”
“雪粒密，落得急，底下藏著馬蹄印?！鄙蝮@鴻的聲音裹在風里，竟比雪還冷幾分，“匈奴的游騎，至少五十人，在查咱們的布防?！?/p>
話音剛落，城下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周凜一身戎裝，翻身下馬時雪沫子從甲胄上簌簌往下掉：“將軍！哨探回報，關(guān)外三十里發(fā)現(xiàn)匈奴游騎，正往這邊挪！”
沈驚鴻終于轉(zhuǎn)過身，腰間長劍的紅穗子被風吹得打了個卷。她生得極美，卻不是江南女子那種柔婉的美——眉峰像被劍削過似的銳利，眼尾微微上挑，可瞳色深得像寒潭，望過來時，總帶著股壓人的銳氣。只是此刻，那潭眼底映著漫天風雪，竟漾開一點極淡的暖意。
“備馬。”她抬手抹去肩上的雪，指腹觸到甲片上的舊痕，那是去年與匈奴左賢王交戰(zhàn)時留下的，“帶兩百輕騎，多備弓箭，速去速回。”
周凜應了聲“是”，剛要轉(zhuǎn)身，又被她叫住?！白尯髲N多煮些姜湯，”沈驚鴻頓了頓，補充道，“加些紅糖，弟兄們守了三天，身子都凍透了。”
周凜愣了愣才躬身應下。他跟著沈驚鴻五年，從她十八歲替父出征那天起，就知道這位女將軍體恤下屬，可極少這般細致——像是心里揣著什么軟乎乎的東西，連帶著對旁人都多了幾分溫軟。他望著沈驚鴻走向馬廄的背影，忽然想起上個月家書里提的，京城將軍府那位顧公子，好像又犯了咳疾，夜里都睡不安穩(wěn)。
馬廄里，“踏雪”正不安地刨著蹄子。這匹通體烏黑、四蹄雪白的戰(zhàn)馬，是沈老將軍生前親手為她挑的，當年她第一次騎它時，還被摔得胳膊青了半個月。此刻見了沈驚鴻，踏雪竟溫順地蹭了蹭她的手背，喉嚨里發(fā)出低低的嘶鳴。
“老伙計，又要辛苦你了?！鄙蝮@鴻解下馬鞍上的舊氈，仔細擦了擦馬背上的雪，動作輕得不像個剛在城頭站了三天的將軍。她翻身上馬時動作利落，沒有半分女子的嬌態(tài)，玄色披風在雪地里劃出一道利落的弧線，很快便消失在關(guān)外的風雪中。
匈奴游騎果然沒料到雁門關(guān)的守軍會來得這么快。他們正蹲在雪地里扒拉著什么，許是想找去年冬天埋下的記號，冷不防見著玄色的騎兵沖過來，領(lǐng)頭的匈奴騎士慌得連彎刀都沒拔利索。
沈驚鴻眼神一凜，長劍“唰”地出鞘，寒光閃過的瞬間，為首那人便應聲落馬。雪地里濺起的血珠剛落地，就被寒風凍成了暗紅色的冰粒。
“殺！”她一聲令下，身后的輕騎如離弦之箭般沖上去。這些跟著她守了兩年雁門的兵，早就沒了初見女將軍時的疑慮——沈?qū)④姷膭Γ饶腥诉€快，比北風還狠，跟著她，能活，能打勝仗。
半個時辰后，戰(zhàn)斗結(jié)束。五十多個匈奴游騎死的死、俘的俘，雪地里橫七豎八躺著尸體，血腥味混著雪的寒氣，嗆得人嗓子發(fā)疼。沈驚鴻收劍入鞘時，才發(fā)現(xiàn)手腕被震得發(fā)麻，虎口處裂開了道小口子，血珠滲出來，很快便凍住了。
“將軍，這兩個活口怎么辦？”小鄭押著兩個瑟瑟發(fā)抖的匈奴人過來，臉上還沾著雪和血。
沈驚鴻低頭看了眼那兩人——粗布袍子上滿是補丁，凍得嘴唇發(fā)紫，不像是正規(guī)的匈奴兵，倒像是被強征來的牧民。她沉默了片刻，冷聲道：“帶回關(guān)去，單獨審。問問他們是來查布防，還是來探糧草的。”
說完，她翻身上馬，調(diào)轉(zhuǎn)馬頭往雁門關(guān)走。風雪更大了，雪片打在臉上，像小石子似的疼。她裹緊披風，卻還是覺得冷——不是身上冷，是心里頭，忽然空落落的。
不知怎的，竟想起了京城的冬天。
京城的雪總是溫溫柔柔的，不像雁門的雪這般兇。將軍府的庭院里種著幾株紅梅，每到下雪時，紅梅映著白雪，美得像幅畫。那時母親會在暖閣里煮著陳皮茶，父親坐在窗邊看兵書，而她，總愛纏著顧昀玩——搶他的墨寶，藏他的藥碗，看他急得臉紅卻又舍不得罵她的樣子。
顧昀是吏部尚書顧言之獨子，生得一副好皮囊，性子溫溫軟軟的，偏偏身子弱，打小就湯藥不斷。沈驚鴻記得第一次見他時，是在宮宴上，他穿著月白色的錦袍，坐在角落里咳嗽，眉頭皺著，卻還是溫溫柔柔地給她遞了塊桂花糕。
后來她長大了，要替父出征，臨走前一天，顧昀在將軍府的梅樹下攔住了她。那天也下著雪，他手里捧著個錦盒，臉色白得像雪，連指尖都在抖。
“驚鴻，此去雁門……路途遠，戰(zhàn)事險?！彼穆曇艉茌p，帶著咳意，“這是我尋遍京城名醫(yī)求來的護心丹，你帶著，若是……若是受傷了，記得吃?！?/p>
她那時滿腦子都是“報國”“守邊”，只覺得他小題大做，接過錦盒隨意塞在行囊里，說了句“知道了，你自己多保重”，便轉(zhuǎn)身走了。如今想來，他那時望著她背影的眼神，該是多失望，多擔憂啊。
這兩年，她在雁門打了大小百余仗，身上的傷添了一道又一道，卻從未吃過那盒護心丹。不是不信，是不敢——好像吃了那藥，就承認自己怕了、弱了，就辜負了他的牽掛似的。
“將軍，前面就是雁門關(guān)了！”小鄭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沈驚鴻抬頭望去，城樓的輪廓在風雪中漸漸清晰，城頭上的火把亮著，像團暖烘烘的光。
她深吸一口氣，夾緊馬腹。踏雪長嘶一聲，加快了腳步。
這里是她的戰(zhàn)場，是她要守護的土地。縱使心里有萬般牽掛，她也不能回頭。
因為她是沈驚鴻，是鎮(zhèn)守雁門的鎮(zhèn)西將軍，更是大炎的子民。家國大義，永遠在她心里，排第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