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硯微綜合修理服務部”的木牌在初冬微弱的陽光下顯得格外醒目。門面不大,只有十幾個平方,墻壁被時硯自己用石灰水草草粉刷過,依舊掩蓋不住斑駁的痕跡。幾張舊課桌拼成工作臺,上面整齊地擺放著螺絲刀、鑷子、電烙鐵、萬用表等工具,還有幾臺等待修理的收音機和鬧鐘。角落里堆著一些替換下來的廢舊零件??諝饫飶浡上恪⒑稿a和機油混合的獨特氣味。
時硯穿著一件干凈的藍色工裝(用賺來的錢新買的),正伏在工作臺上,全神貫注地對付一臺“紅燈”牌收音機雜音大的毛病。他的動作沉穩(wěn)利落,眼神專注,與這簡陋的環(huán)境形成一種奇特的和諧。
“時硯哥!”一個清脆的聲音在門口響起,帶著一絲喘息和抑制不住的興奮。
時硯抬起頭。夏知微站在門口,鼻尖凍得通紅,眼睛卻亮得像寶石。她手里緊緊攥著一張紙,胸口微微起伏著,顯然是跑過來的。
“怎么了?”時硯放下電烙鐵,臉上露出一絲溫和的笑意。
夏知微快步走進來,將那張紙“啪”地一聲拍在工作臺上,小臉因為激動而泛著紅暈:“成績!夜校的錄取名單!你看!我們倆!都考上了!我在一班,你在三班!”
時硯拿起那張油墨印制的名單。密密麻麻的名字里,“夏知微”和“時硯”兩個名字赫然在列。雖然早有預料,但親眼看到時硯的名字和自己的名字印在同一張錄取名單上,夏知微的心還是像被什么東西猛地撞了一下,眼眶瞬間有些發(fā)熱。前世,她只能遠遠看著他被生活的重擔壓垮,離書本越來越遠。而這一次,他們終于要一起走進教室了!
“太好了。”時硯的聲音低沉而平靜,但眼底的笑意卻真切溫暖。他放下名單,看著夏知微凍紅的手,轉身從旁邊一個放著熱水瓶的舊木箱上拿起一個嶄新的搪瓷缸子,倒了半杯熱水遞給她,“喝點熱水暖暖。以后晚上放學,我送你回去。”
夏知微接過溫熱的搪瓷缸,暖意從手心一直蔓延到心底。她看著時硯專注擺弄工具的身影,又看看這個雖然簡陋卻充滿生機的“修理部”,一種前所未有的踏實感和希望充盈在胸間。
夜校開學后,時硯的生活進入了高速運轉的雙軌模式。
白天,他是“硯微修理部”的老板兼技術工。憑借著扎實的技術、合理的收費(比國營修理店便宜三分之一以上)和良好的口碑,小店的生意迅速紅火起來。從修鬧鐘、收音機,慢慢擴展到修電風扇、甚至開始有人把壞了的黑白電視機也抱來碰碰運氣。時硯來者不拒,技術不夠就查資料、拆解研究,硬是啃下了一塊塊硬骨頭。他還在門口掛了個小黑板,寫著“代售全新電子表,價格優(yōu)惠”,利用劉建軍等人的渠道銷售一些緊俏的電子產品,利潤可觀。小小的修理部,成了這條街巷里一個充滿活力的據點。時硯用賺來的錢,添置了更多工具,甚至買了一臺二手的小臺扇,夏天工作時也能舒服些。
晚上六點,他準時鎖上修理部的門,跨上那輛用舊零件組裝、刷了新漆的自行車(同樣是“技術”的產物),飛快地趕往工人文化宮。夜校的課程對他而言并不算難,前世模糊的記憶加上今生刻骨的領悟力,讓他學起來事半功倍。但他從不懈怠,像一塊干涸的海綿,瘋狂地吸收著知識。尤其是英語和數學,他知道,這是未來打開更廣闊世界的鑰匙。教室明亮的燈光下,他專注的側影,是夏知微眼中最美的風景。
夏知微同樣忙碌而充實。她如饑似渴地學習著,白天在街道辦的小學做代課老師,晚上在夜校汲取知識。她的認真和溫柔,贏得了學生們的喜愛。很快,她敏銳地發(fā)現了一個問題:市面上適合小學生使用的課外輔導材料,尤其是數學應用題和趣味閱讀,幾乎是一片空白!現有的教材刻板、枯燥,難以激發(fā)孩子們的興趣。
一個大膽的念頭在她心中萌生。她利用一切課余時間,結合自己的教學實踐和夜校所學,開始嘗試編寫一些生動有趣的應用題和短小精悍的閱讀故事。草稿寫滿了廉價的練習本。她鼓足勇氣,拿著最初的幾篇稿子,忐忑地找到夜校一位教語文、據說在省城出版社有點關系的李老師請教。
李老師戴著老花鏡,仔細地看著夏知微那字跡娟秀、內容充滿童趣的稿子,眼中漸漸露出驚喜:“小夏啊,你這個想法很好啊!這些題目設計得很巧妙,故事也很有生活氣息,孩子們肯定喜歡!現在市面上正缺這種接地氣的兒童讀物!”他熱情地鼓勵夏知微繼續(xù)完善,并表示愿意幫她聯系出版社的朋友看看。
這個消息讓夏知微激動不已。當晚放學,時硯推著自行車和她一起走在寂靜的街道上?;椟S的路燈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
“時硯哥,李老師說……我的稿子有希望!”夏知微的聲音帶著雀躍,眼睛亮晶晶的。
“我就知道你能行。”時硯的聲音帶著笑意,很自然地伸手,幫她將一縷被風吹到額前的碎發(fā)捋到耳后。指尖不經意間觸碰到她微涼的耳廓。
夏知微的臉頰瞬間染上一層薄薄的紅暈,在昏暗中看不真切,心跳卻漏了一拍。她低下頭,掩飾著那一絲悸動,小聲說:“還不知道能不能成呢……”
“用心去做,一定能成?!睍r硯的語氣篤定,像在陳述一個既定的事實。他停下腳步,從隨身的帆布挎包里拿出一個細長的盒子,遞給夏知微。
“這是……?”
“送你的。”時硯示意她打開。
夏知微疑惑地打開盒子。里面靜靜地躺著一支嶄新的鋼筆。黑色的筆身,銀色的筆夾,在路燈下泛著溫潤的光澤。英雄牌,銥金筆尖——在這個年代,對普通人來說,絕對是件珍貴的禮物。
“??!這太貴重了!”夏知微驚呼,下意識地想推拒。
“拿著?!睍r硯不由分說地把盒子塞回她手里,“寫稿子,需要一支好筆。這是……慶祝我們考上夜校的禮物?!彼睦碛珊艹浞?,眼神卻帶著不容拒絕的堅持,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
夏知微握著那支沉甸甸的鋼筆,感受著筆身冰涼的觸感,心底卻涌起一股巨大的暖流。她抬頭看著時硯在路燈下棱角分明的側臉,千言萬語哽在喉頭,最終只化作一個用力點頭的動作,和一句輕輕的:“謝謝?!?/p>
昏黃的光暈籠罩著他們,寂靜的街道上,只有自行車鏈條轉動的輕微聲響。一種無聲的默契和暖流在兩人之間靜靜流淌。
時間在忙碌中飛逝,轉眼到了第二年夏天。
“硯微修理部”的名聲早已傳開,生意興隆。時硯不僅還清了所有“歷史遺留問題”,手頭也積累了相當可觀的資金。他不再滿足于小修小補和倒賣。憑借夜校學到的知識和前世模糊的商業(yè)嗅覺,他敏銳地察覺到,隨著政策松動,人們對“聲音”的需求正在爆發(fā)——錄音機市場即將迎來黃金期!
他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用全部積蓄,聯合了劉建軍等幾個信得過的“倒爺”,組成一個小小的“聯合體”,直接南下沿海特區(qū)!目標:繞過層層盤剝的供銷系統(tǒng),找到源頭廠家,拿到最便宜的錄音機、空白磁帶,以及最關鍵的——電子表的穩(wěn)定貨源!
這是一次充滿風險的豪賭。路途遙遠,人地生疏,資金安全,貨物安全……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可能出問題。但時硯的魄力和清晰的計劃書(他甚至畫了詳細的市場分析和風險預案),最終說服了伙伴們。
臨行前夜,夏知微來到修理部。小小的空間里堆滿了打包好的行李和樣品。她將一本厚厚的、用針線仔細裝訂好的冊子遞給時硯。封面上是她娟秀的字跡:《小學數學趣味應用題100例》。
“出版社……通過了!”夏知微的聲音帶著激動和一絲哽咽,“編輯老師說,寫得特別好,很實用,也很有趣!下個月就能付印!這是樣稿!”她的眼睛亮得驚人,臉上洋溢著夢想照進現實的光彩。
時硯接過那本還散發(fā)著油墨清香的樣稿,沉甸甸的。他翻開,里面是工整的印刷體,穿插著夏知微手繪的可愛插圖。他抬起頭,看著眼前這個在燈光下仿佛發(fā)著光的姑娘,心中充滿了難以言喻的驕傲和感動。前世那個被生活磨滅了光彩的夏知微,如今正在她熱愛的道路上,綻放出奪目的光芒!
“恭喜你,知微。”時硯的聲音異常柔和。他伸出手,輕輕握住了夏知微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的手。沒有更多的言語,掌心的溫度傳遞著一切。這一次,他沒有立刻松開。
夏知微的手微微一顫,卻沒有抽回。她感受著他掌心傳來的溫暖和力量,臉頰發(fā)燙,心卻安定無比。她抬起頭,迎上時硯深邃的眼眸,那里有贊賞,有鼓勵,更有一種讓她心跳加速的、沉甸甸的承諾。
“你……路上小心?!鼻а匀f語,最終只化作一句溫柔的叮囑。
“嗯。等我回來?!睍r硯握緊了她的手,鄭重地承諾。
窗外,夏夜的蟲鳴此起彼伏。小小的修理部里,兩顆年輕而熾熱的心,在各自奮斗的軌道上閃耀著光芒,又緊緊相依。他們的未來,正如這夏夜星河,璀璨而遼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