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一夜之間,天翻地覆。
太子要娶一個末等灑掃宮女的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飛遍了皇宮的每一個角落。驚掉了所有人的下巴。
我被挪出了擁擠的下人通鋪,安置在東宮一個偏僻但還算干凈的小院里。周福親自帶人送來了幾身半新不舊、料子卻明顯好了不少的衣裙。他看我的眼神,依舊是那種混雜著恐懼和極度費解的樣子。
“易……易姑娘,”他嗓子眼發(fā)干,“您……您先在這委屈著。殿下吩咐了,要……要好生照看您?!?/p>
好生照看?我覺得自己像個被架在火上烤的牲口。
送來的東西,我碰都沒碰。依舊穿著我那身灰藍色的舊宮裝,坐在冰冷的石凳上,看著院子里那棵光禿禿的梧桐樹。
沒人敢來和我說話。偶爾有宮人經(jīng)過院門,也是腳步匆匆,投來一瞥便飛快離開,眼神里有好奇,有鄙夷,更多的是畏懼。
我知道他們在怕什么。怕我這個突然被太子點中的“妖孽”,怕太子那不可理喻的舉動背后,藏著什么更可怕的東西。
我也怕。
怕那個眼神深沉、行為詭異的太子。
怕這個未知的、如同漩渦般的命運。
接下來的幾天,朝野震動。太子趙衍力排眾議,在朝堂上當著皇帝和文武百官的面,再次清晰地提出了要娶我為太子妃。據(jù)說引發(fā)了軒然大波。御史們跪了一地,痛陳此舉荒謬絕倫,有損國體,敗壞皇家聲譽。老皇帝氣得砸了茶盞。
但太子異常強硬。他不再是那個暴戾卻缺乏根基的少年儲君,言語間竟透出一種遠超年齡的沉穩(wěn)和老辣,引經(jīng)據(jù)典,條理分明,甚至隱隱點出了一些勛貴世家私下里的“不規(guī)矩”之事,成功堵住了部分大臣的嘴。
一場拉鋸戰(zhàn)。
我像被隔絕在了風暴中心的小小孤島,對外界的一切都只能通過宮人們偶爾泄露的只言片語去猜測。這種等待,比直接面對狂風暴雨更煎熬。
這天午后,小院里意外地來了訪客。
不是宮人。
是德妃。
她穿著一身華麗的宮裝,保養(yǎng)得宜的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溫婉笑容,身后跟著兩個低眉順眼的宮女。
“易姑娘?”她的聲音很柔和,像上好的絲綢。
我心猛地一跳,趕緊站起身行禮:“奴婢易鱖,見過德妃娘娘。”
“快起來,快起來?!钡洛H自虛扶了我一把,動作親昵,“不必多禮。本宮就是聽說太子殿下慧眼識珠,得了這么個可人兒在身邊,特意過來看看?!彼哪抗庠谖疑砩洗蛄?,從頭到腳,帶著一種評估貨物的意味,最終落在我那身洗得發(fā)白的舊宮裝上,眼底極快地掠過一絲不屑,但臉上的笑容卻更溫和了。
“果然是個清秀干凈的孩子,看著就讓人喜歡。”她拉著我的手,讓我在她旁邊的石凳上坐下,“在宮里做事,辛苦了吧?”
她的手很涼,帶著一股濃郁的脂粉香。我渾身僵硬,只覺得被她碰觸的地方像爬滿了螞蟻。
“回娘娘,奴婢不辛苦?!蔽业椭^,聲音干澀。
“傻孩子,以后就不一樣了?!钡洛呐奈业氖直常Z氣帶著一種誘哄,“太子殿下看重你,是你的福分。雖說這身份上……是有些委屈了殿下,但殿下既然喜歡,咱們做長輩的,也只能依著他?!?/p>
她頓了頓,話鋒一轉,聲音壓低了些,帶著一絲“掏心窩子”的意味:“不過啊,易姑娘,這宮里不比外頭,處處都要講規(guī)矩。太子妃的位置,多少人盯著?你這驟然……哎,恐怕要惹來不少非議和麻煩?!?/p>
我心里咯噔一下。終于來了。
“奴婢……奴婢不敢妄想。”我硬著頭皮說。
“什么妄想不想妄的,殿下金口玉言,那就是定數(shù)了?!钡洛σ饕鞯?,“本宮今日來,是真心為你著想。你根基淺薄,在這深宮里,沒個依靠怎么行?本宮看你投緣,不如……”
她話沒說完,院門口傳來一聲通報:
“太子殿下駕到!”
德妃臉上的笑容微微一僵,隨即又綻開更燦爛的弧度,拉著我的手卻沒松開。
太子趙衍大步走了進來。他穿著月白色的常服,身形挺拔,眉宇間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但眼神依舊銳利??吹降洛业氖郑_步微頓,目光掃過德妃的臉,最后落在我僵硬的表情上。
“兒臣見過德妃娘娘。”他行禮,聲音平淡。
“衍兒來了?!钡洛χ鹕恚琅f拉著我,“本宮正和易姑娘說話呢,這孩子,性子安靜,本宮很是喜歡?!?/p>
“有勞娘娘掛心?!壁w衍語氣沒什么起伏,“只是易鱖膽子小,怕是擾了娘娘清凈。”
他伸出手,不是對我,而是對著德妃拉著我的那只手,做了個“請”的姿勢,姿態(tài)恭敬,動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疏離。
德妃臉上的笑容淡了幾分,終于松開了我的手。
“殿下說的是,是本宮唐突了?!彼砹死硪滦?,恢復了雍容華貴,“本宮也是替殿下高興。只是這納妃之事,關乎國體,陛下那邊……殿下還需多費心才是?!彼捓镉性挘瑤е囂?。
“此事,兒臣自有分寸,不勞娘娘費心?!壁w衍的回答滴水不漏,直接堵了回去。
德妃碰了個軟釘子,臉上的笑容終于有些掛不住,眼神冷了下來:“既如此,本宮就不打擾殿下了?!彼钌羁戳宋乙谎?,那眼神銳利如針,帶著警告和一絲未消的怒意。然后,帶著宮女,款款離去。
那股濃郁的脂粉味終于散去。
院子里只剩下我和太子趙衍。
空氣再次變得凝滯。
我低著頭,看著自己絞在一起的手指,手背上仿佛還殘留著德妃那冰冷黏膩的觸感。
“她跟你說了什么?”太子的聲音在頭頂響起。
“……沒什么。”我低聲回答,“德妃娘娘……很和善?!?/p>
頭頂傳來一聲極輕的嗤笑。
“和善?”他重復了一遍,語氣帶著明顯的嘲諷,“她的話,你一個字都別信?!?/p>
我猛地抬起頭。
他正看著我,眼神很深,不再是那種濃得化不開的墨色,而是翻涌著一種……我看不懂的復雜情緒,像是憤怒,又像是……心疼?
這眼神讓我心頭一跳,又飛快地低下頭。
“以后,”他頓了頓,聲音低沉了幾分,“除了孤的話,誰的話都不要聽。特別是那些妃嬪。”
我愣住了,一時不知如何回應。他這話……是什么意思?
“怕了?”他忽然問。
我下意識地點點頭,又飛快地搖頭。
頭頂傳來一聲極低的嘆息。
“別怕。”他說。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力量,像承諾,又像安撫?!坝泄略凇!?/p>
這三個字,沉甸甸地砸在我心上。
有孤在。
在這個吃人的深宮里,這輕飄飄的三個字,卻比任何華麗的承諾都更有分量。
我怔怔地看著他。
他似乎還想說什么,但最終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復雜得讓我心頭發(fā)慌。
“好好待著?!彼麃G下這句話,轉身離開了小院。
留下我一個人,站在空曠的院子里,心緒翻騰,久久無法平靜。
那句“有孤在”,像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了一圈圈漣漪。
但恐懼并未消失。
德妃那帶著警告的冰冷眼神,宮人們畏懼疏離的態(tài)度,朝堂上洶涌的反對聲浪……這一切都像無形的巨石,壓得我喘不過氣。
太子趙衍的強硬,似乎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料。
朝堂上的拉鋸戰(zhàn)持續(xù)了半月有余?;实壅鹋爻挤磳?,德妃一系更是明里暗里煽風點火。但太子像換了個人,展現(xiàn)出了令人心驚的城府和手腕。他不僅頂住了壓力,甚至暗中聯(lián)絡了幾位中立的老臣和掌握實權的宗室,隱隱形成了抗衡之勢。
期間,他又來過小院幾次。每次都是匆匆,問幾句起居,留下些東西。有時是幾本閑書,有時是幾樣精致的點心。他不怎么說話,只是看著我,眼神依舊復雜難辨,偶爾會流露出一絲疲憊。
那股沉默的、帶著壓力的注視,依舊讓我坐立難安。我試圖從他臉上找出哪怕一絲戲謔或玩弄的痕跡,但都沒有。只有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認真。
這更讓我害怕。一個瘋子不可怕,可怕的是一個清醒的、手握重權的瘋子,他到底圖什么?
這天傍晚,周福來了,臉色比上次好看了些,甚至帶著一絲喜氣。
“易姑娘!大喜!大喜啊!”他搓著手,聲音都帶著激動,“陛下……陛下松口了!”
我的心猛地一跳,攥緊了衣角。
“陛下說了,”周福壓低了聲音,卻掩不住興奮,“太子妃人選事關重大,需得……需得再仔細斟酌。但……但殿下執(zhí)意如此,陛下……陛下體恤殿下心意,特旨,先……先納易姑娘為太子良娣!”
太子良娣?
不是太子妃,但也是東宮僅次于太子妃的側妃位份!
這幾乎已經(jīng)是皇帝在巨大壓力下,能給出的最大讓步。
巨大的沖擊讓我眼前發(fā)黑。從一個灑掃宮女,一步登天,成為東宮良娣?這已經(jīng)不是荒謬,而是驚世駭俗了!
“殿下那邊……”我聲音發(fā)顫。
“殿下已經(jīng)領旨謝恩了!”周福笑得見牙不見眼,“陛下口諭,擇吉日行冊封禮!易姑娘,您的好日子,在后頭呢!”
好日子?
我感受不到絲毫喜悅,只有無邊的恐慌和荒謬感。
冊封的日子,定在半月后一個所謂的“吉日”。
周福帶著一群宮人,捧著各種綾羅綢緞、金銀首飾、脂粉香料涌進了我的小院。他們臉上堆滿了諂媚的笑,一聲聲“易良娣”叫得無比順口。
我被按在梳妝臺前,像一具提線木偶。
“良娣您看,這是江南新貢的云錦,水一樣滑溜,配您最合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