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誘寧在醫(yī)院住了一周。
期間,風平浪靜。父親沒有找我,也沒有再派人來。仿佛他聽到的那段錄音,和許誘寧的受傷,都只是我的幻覺。
但我知道,這只是暴風雨前的寧靜。他在等,等我出手。
我把那些證據(jù),復制了無數(shù)份,藏在不同的地方。然后,我開始用自己的方式去驗證。我聯(lián)系了當年負責那起案子的退休警察,走訪了許家曾經(jīng)的鄰居,甚至去了那座早已荒廢的倉庫。
拼圖一塊塊地湊齊。許誘寧給我的證據(jù),全是真的。
第七天,許誘寧出院。
我開車去接她。她換下了病號服,穿了一件寬松的米色長裙,傷口還不能穿緊身的衣服。素著臉,頭發(fā)隨意地披著,少了幾分攻擊性,多了幾分病態(tài)的柔弱。
“去哪?”我問。
“你家。”她說。
我愣了一下。
“我家不安全。”
“我知道。”她系上安全帶,看著窗外,“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而且……我現(xiàn)在這個樣子,也沒地方可去。”
她的公寓已經(jīng)被毀了,酒店也不安全。我的公寓,確實是唯一的選擇。
我的公寓,是我唯一的凈土。這里只有我一個人,所有的東西都擺放得井井有條,像我的解剖室。
許誘寧的到來,打破了這種秩序。
她像一只真正的貓,堂而皇之地占領(lǐng)了我的沙發(fā),我的書房,甚至我的廚房。她會光著腳在地板上走來走去,會把我的醫(yī)學期刊當成杯墊,還會在我喝咖啡的時候,從旁邊理所當然地拿過去喝一口。
我警告過她幾次,但都無效。
“季醫(yī)生,你這里太冷清了,需要一點活人的氣息?!彼偸沁@樣笑著回答。
晚上,我把自己關(guān)在書房,整理所有的證據(jù)鏈。
許誘寧端著一杯熱牛奶走進來,放在我的手邊。
“還在看這些?”她看了一眼桌上攤開的文件,“真相已經(jīng)很清楚了,不是嗎?”
“我在找一個突破口?!蔽艺f,“一個可以讓他,無法辯駁的突破口?!?/p>
“比如?”
“比如,找到當年那兩個綁匪。只要他們肯出庭作證,季振雄就再也無法翻身。”
許誘寧沉默了。
“沒用的?!彼f,“他們早就被滅口了。季振雄做事,不會留下這么大的漏洞?!?/p>
“那不一定。”我指著其中一份資料,“根據(jù)當年的出入境記錄,其中一個綁匪,在案發(fā)后,用假身份逃去了東南亞。之后就銷聲匿跡了。”
“你想去找他?”
“對。”
她走到我身后,雙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身體微微前傾,下巴擱在我的頭頂。一股淡淡的馨香混雜著藥味,鉆進我的鼻孔。
“太危險了?!彼穆曇艉茌p,“季振雄肯定也在找他。你現(xiàn)在去找,等于是自投羅網(wǎng)?!?/p>
“這是唯一的辦法?!?/p>
她沒有再說話,只是放在我肩膀上的手,收緊了一些。
過了一會兒,她忽然問:“季宵冶,如果……我是說如果,你父親真的被判了死刑,你會怎么樣?”
“他罪有應得?!蔽业穆曇魶]有一絲波瀾。
“那你呢?親手把自己的父親送上死刑臺,你會不會……有一點點難過?”
我停下了手中的筆,抬起頭,透過書桌上臺燈的光,看著她映在玻璃上的模糊倒影。
“許誘寧,”我說,“我解剖過一具尸體,是一個被自己兒子殺害的父親。那個兒子,在法庭上說,他殺他,是因為他從來沒有愛過他,只把他當成工具。那一刻,我好像理解了他。”
許誘寧的手,在我肩膀上,輕輕地顫抖了一下。
“那你父親,愛你嗎?”
“愛?”我自嘲地笑了笑,“他的愛,是控制,是占有,是把我塑造成他想要的樣子。這不是愛,是自私?!?/p>
“所以,你不會難過?!?/p>
“尸體不會讓我難過,真相也不會?!蔽艺f,“讓我難過的,是謊言。”
她沒有再說話。
我們就這樣,一個坐著,一個站著,在寂靜的書房里,沉默了很久。
我能感覺到,她搭在我肩膀上的手,漸漸變得溫熱。我也能聽到,我自己的心跳聲。一下,一下,沉穩(wěn)而有力。
“季宵冶。”她忽然開口,聲音有些沙啞。
“嗯?”
“你轉(zhuǎn)過來,看著我?!?/p>
我轉(zhuǎn)動椅子,面向她。
她蹲下身,視線與我平齊。她的眼睛在燈光下,像兩潭深水,里面有我看不懂的情緒。悲傷,憐憫,還有一絲……掙扎。
“你真的……一點都感覺不到嗎?”她問。
“感覺到什么?”
她伸出手,輕輕地,放在我的胸口,正好是心臟的位置。
“這里?!彼f,“它在跳。為我跳?!?/p>
我的呼吸一滯。
“你每次靠近我,它都會跳得比平時快。你以為我不知道嗎?”她的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你以為你能騙得了我,騙得了你自己?”
“你想多了?!蔽以噲D掩飾。
“是嗎?”她靠得更近,我們的臉相距不過幾公分。我能清晰地聞到她身上那股獨特的,混雜著香水和藥味的氣息。
“季宵冶,你是個拙劣的說謊者?!彼穆曇粝衲е洌谖叶吇仨?,“你的表情,你的身體,都不會說謊。但最不會說謊的,是你的心跳。”
她俯下身,將耳朵,貼在了我的胸口。
隔著薄薄的襯衫,我能感受到她耳廓的柔軟和她發(fā)絲的冰涼。
“咚咚,咚咚,咚咚……”
她輕聲模仿著我的心跳聲,每一下,都像在對我進行凌遲。
“你看,它在說……你喜歡我。”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所有的冷靜,所有的理智,在這一刻,全部崩塌。
我猛地推開她,站起身,狼狽地退后了兩步。
“你瘋了!”
許誘寧被我推得坐在了地上,她抬起頭,看著我,笑了。那笑容里,沒有了往日的挑釁和算計,只剩下一種近乎破碎的凄美。
“對,我瘋了。”她說,“從我決定復仇的那一天起,我就瘋了??墒羌鞠保愀艺f你沒瘋嗎?”
她指了指桌上的那些證據(jù),指了指我的胸口。
“一個正常人,會為了一個十幾年前的真相,賭上自己的一切嗎?一個正常人,會對一個滿身是傷、滿心仇恨的瘋子,心跳加速嗎?”
“我們,是同類?!?/p>
她看著我,一字一句地說。
“季宵冶,別再自欺欺人了。你的心跳,沒有你解剖過的那些尸體……誠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