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
腦袋里像塞了一團(tuán)嗡嗡作響的破棉絮，各種尖銳的噪音穿透耳膜。
“死丫頭片子！還躺著裝死？滾起來喂豬去！”
“娘，跟她廢什么話，我看就是欠揍！昨兒還敢躲，反了天了！”
“就是，克死爹娘的掃把星，白吃咱家糧食……”
咒罵聲，捶門聲，還有豬圈那邊隱約傳來的哼唧惡臭，攪合在一起。沈婉猛地睜開眼，一片糊著舊報紙、結(jié)滿蛛網(wǎng)的屋頂落入視線。
胸口悶痛，喉嚨干得冒火，四肢沉得像灌了鉛。
這不是她的公寓。
混亂的記憶碎片沖撞著——熬夜趕設(shè)計圖，眼前一黑，再醒來就是這兒。屬于另一個人的記憶瘋狂涌入：七零年代，小河村，父母雙亡，寄人籬下在小叔沈富貴家，同名同姓的小可憐沈婉，昨天因?yàn)轲I極偷吃了半塊窩頭，被嬸嬸張彩花一巴掌扇在瘦弱的胸口上，推搡間后腦勺磕在門框，一命嗚呼。
然后，她來了。
門外，張彩花的罵聲更響，幾乎要震破薄薄的木門：“作死??！耳朵聾了？豬餓瘦了看我不剝了你的皮！”哐哐的砸門聲像是下一秒就要把門板拍碎。
沈婉撐著發(fā)燙的身體，勉強(qiáng)坐起。破舊的被子散發(fā)著霉味，身上那件打滿補(bǔ)丁的褂子空蕩蕩的。她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眼底掠過一絲冷光。
好，很好。極品親戚，吃人舊社會，她記下了。
現(xiàn)在不是硬碰的時候。她掀開被子，腳落地時虛浮地晃了一下，扶住冰冷的土炕沿才站穩(wěn)。深吸一口帶著豬糞味的冰冷空氣，她拉開吱呀作響的破門。
張彩花叉著腰站在院子里，吊梢眼，高顴骨，一臉刻薄相。看見她出來，唾沫星子立刻噴過來：“喲，大小姐總算舍得挪窩了？還以為你死炕上了呢！趕緊的！豬草剁了喂豬，完事兒把河邊的衣服洗了，洗不完中午別想吃飯！”
堂屋門口，她那個寶貝兒子沈大寶啃著黑面饃饃，沖她做鬼臉：“懶豬！賠錢貨！”
沈婉沒吭聲，垂下眼，掩住眸底情緒，拖著虛軟的步子朝院角的豬草堆挪去。那把銹跡斑斑的剁刀沉得壓手。
喂豬，洗衣，劈柴……一上午馬不停蹄。冰冷的河水凍得她手指通紅麻木，沉重的濕衣服幾乎壓彎她的腰。肚子餓得一陣陣抽痛，胃里像有火在燒。期間張彩花出來“巡視”了兩回，不是嫌豬草剁得粗，就是罵她洗衣慢蹭工分。
日頭漸高，村里娃娃們開始四處亂竄嬉鬧。沈婉正費(fèi)力掄著斧頭劈柴，眼角余光瞥見一個虎頭虎腦、穿著相對整齊體面的黑壯男孩，領(lǐng)著幾個小跟班，耀武揚(yáng)威地從院門前路過，手里揮舞著樹枝做的“槍”，嘴里“噠噠噠”地模擬著槍聲。
是趙鐵蛋，大隊長家的小兒子，村里有名的娃娃王，脾氣躁，惹了他一準(zhǔn)嚎得全村皆知，他那個護(hù)短的娘能堵著門罵半天。
記憶里，這娃娃王好像特別稀罕甜食。
沈婉動作慢了下來。她摸了摸縫在內(nèi)衣夾層里、原主藏得極隱蔽的小小油紙包。里面躺著最后兩顆水果硬糖，是原主親娘去世前偷偷塞給她的，一直沒舍得吃。
她停下劈柴的動作，捂著胸口，劇烈地咳嗽起來，瘦弱的肩膀一顫一顫，看著像是要把肺咳出來。
路過的趙鐵蛋果然被這動靜吸引，停下“沖鋒”，好奇地望過來。
沈婉抬起咳得泛紅、淚眼朦朧的臉，怯生生地看向他，然后像是鼓足了巨大的勇氣，慢慢朝他招了招手。
趙鐵蛋愣了一下，左右看看，確定是在叫自己，這才帶著幾分警惕和好奇，邁著八字步晃悠過來，隔著矮籬笆：“干啥？”
沈婉沒說話，只是飛快地左右掃視一圈——張彩花在屋里罵沈大寶別摔了，院里暫時沒人。她極快地從懷里掏出那個油紙包，小心翼翼捏出一顆晶瑩剔透的水果糖，閃電般塞進(jìn)趙鐵蛋愣怔著攤開的手心里。
“噓——”她豎起一根手指抵在蒼白的唇前，眼睛因?yàn)榫o張和虛弱顯得格外大，聲音細(xì)若蚊蚋，卻帶著一種神秘的誘惑，“可甜了，別叫人看見?！?/p>
糖紙在陽光下折射出誘人的光彩。趙鐵蛋眼睛瞬間直了，猛地攥緊糖，像是攥住了什么絕世寶貝。他難以置信地看看糖，又看看眼前這個瘦得一陣風(fēng)就能吹跑、好像比他還可憐的小姐姐，喉嚨使勁咽了一下。奶糖！他只在去年過年去縣里走親戚時嘗過一小塊，那滋味他能記一輩子！
他一把將糖塞進(jìn)兜最深處，用力點(diǎn)頭，臉繃得緊緊的，像是接了什么了不得的重大任務(wù)，扭頭就跑，連他的小跟班們都忘了叫。
沈婉看著那小牛犢子一樣沖遠(yuǎn)的背影，低下頭，繼續(xù)慢吞吞地劈柴，嘴角幾不可查地彎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