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城,林氏宗祠廣場。
日光白得晃眼,空氣里浮動著一股曬透的塵土和汗水混合的咸腥味。巨大的演武場中央,青磚砌成的臺階上,佇立著一方足有丈許高的漆黑石碑。石碑頂端,嵌著一顆渾圓半透明的晶石,正隨著下方排隊少年少女的手掌觸碰,間歇性地亮起或黯淡的光暈。
“林豹,骨齡十五,靈力初境三重!青階妖核:巖甲蜥!”
一名衣著華麗、滿臉倨傲的少年收回按在測靈石上的手,石碑頂端晶石光芒大盛,內(nèi)里光影凝聚,勾勒出一頭活靈活現(xiàn)、背覆土黃色鱗甲巨蜥的虛影。主持大典的三長老聲音平板地報出結(jié)果,底下人群里立刻爆發(fā)出一陣壓抑的羨慕低語。
那少年的下巴抬得更高了,像只斗勝的公雞,目光有意無意掃向隊伍末尾。
林楓就站在那里。
陽光刺得他微微瞇起了眼。身上洗得發(fā)白的葛布短衫明顯短了一截,手腕和腳踝都露在外面,整個人仿佛比周圍穿著嶄新綾羅的族中子弟矮了一頭。他排在這長龍陣的尾巴尖,前面的人不斷向前,最終,身前最后一個人測試完畢走開,那巨大而沉默的漆黑測靈石,便毫無遮擋地橫亙在他面前。
空氣似乎粘稠了許多。方才還略顯喧囂的廣場,此刻竟詭異地沉寂了大半。無數(shù)道目光,或探究,或憐憫,或毫不掩飾的幸災(zāi)樂禍,像無數(shù)根無形的針,密密麻麻地扎在林楓裸露的皮膚上,帶著一種冰涼的觸感,讓人很不舒服。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將這沉滯的空氣都壓進肺里??諝馕氡乔?,那股灰塵與汗水的混合氣味更加濃郁了些。
該來的,終究躲不過。
林楓一步一步踏上冰冷的石階,落腳無聲。他抬起手,骨節(jié)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掌心貼向那塊冰涼的測靈石碑面,一種奇異的吸力瞬間傳來,仿佛要將體內(nèi)的什么牽引而出。
“嗡——”
一聲低沉的嗡鳴響起,石碑頂端的晶石,驟然亮起!
那光芒并不熾烈,甚至有些溫和,遠不如方才林豹那般盛氣凌人。但這柔和的光暈,卻迅速充盈了整個晶石的內(nèi)部,仿佛其中蘊藏著一片微縮的海洋,溫和的海藍之色蔓延開來。
這柔和而純粹、不帶絲毫妖影的純凈藍光,瞬間點燃了廣場上某種壓抑許久的情緒。
“嘖…還是這樣?”
“海一樣大的靈力之?!?,真是老天爺開了個天大的玩笑!”
“廢料一塊!林家?guī)资?,就沒出過這種怪胎!”
壓底的議論像潮水般翻涌起來,每一個字都清晰地灌進林楓耳朵里。
主持大典的三長老,那張如同風干橘皮的老臉上,毫不意外地掠過一絲難以掩飾的失望,繼而被深深的漠然替代。他清了清干澀的嗓子,正要機械地宣布那個早已注定的結(jié)果,一個更加銳利、滿是輕蔑與惡意的聲音卻搶先一步刺破了嗡嗡的議論聲。
“等等!”
人群像被利刃劈開般自動分開。一個穿著亮紫色錦袍的少年排眾而出,嘴角噙著一抹毫不掩飾的戲謔冷笑。他步履從容,一步步踏上臺階,腰間佩戴的玉佩隨著他的動作輕輕搖晃,折射出微光。三長老皺了皺眉,卻只是后退了半步,并未阻攔。
來人正是林家嫡系族長之子,林天朗。
他走到林楓面前站定,那雙細長的眼睛帶著居高臨下的審視,將林楓從頭到腳刮了一遍,嘴角那抹譏諷的笑意咧得更大。
“林楓,”林天朗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響徹了整個廣場,帶著一種刻意的憐憫,“靈力之光,澄澈浩蕩如海,嘖嘖……這要是擱在咱們林家的祖碑上,那可是一等一的祥瑞吉兆??!”
廣場上,那些低語和哄笑聲更加明顯了。無數(shù)雙眼睛看著林楓,像在看一灘惹人厭惡的污泥。
林天朗刻意停頓了一下,欣賞著林楓臉上那副強裝的鎮(zhèn)定(他眼中的麻木),才猛地一轉(zhuǎn),聲音驟然拔高,尖銳得像銹蝕的鋸子在刮鐵皮,瞬間壓下所有雜音:
“可惜——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廢物!空有一身狗屁不通的靈力,連指甲蓋大的妖核都沒能覺醒的——超級——大——廢——物!”
那聲“大廢物”拖得極長,在廣場上空刺耳地回響,帶著林天朗肆無忌憚的惡意與嘲弄,狠狠抽打在所有人臉上。
林楓低著頭,目光垂落,死死盯著腳下那塊被磨得锃亮的青磚紋路。他的肩膀似乎微微抖動了一下,如同寒風里最后一片枯葉。
體內(nèi)深處,原本沉寂如萬載玄冰的某處意識,被這“妖核”二字猛地觸動了什么。一絲極其微弱、帶著無盡歲月沉淀下的疲憊和被打擾清夢的煩躁意念,如同沉船遺跡縫隙間冒出的一個古老氣泡,緩緩地、無聲地向上逸散:
『妖……核……?煩……吵……』
這縷意念太過細微、太過縹緲,又帶著一絲跨越亙古的漠然威壓,幾乎是瞬間,廣場上所有因喧囂而有些躁動的氣流都為之一滯。連林天朗那尖銳刺耳的聲音,也像是被無形的巨手捏住了喉嚨,猛地扭曲了一下,顯得怪異而短暫。
但這一絲異常太過短暫,就像湖面上被風吹散的漣漪,眨眼間便被廣場上更洶涌的惡意淹沒了。沒有人留意到林楓身體深處那一絲源于遠古的輕語。
“哼!”林天朗被自己聲音的短暫走調(diào)弄得有些惱火,下意識地將這歸結(jié)為林楓這個廢物晦氣所致。他臉上剛剛浮起的得意被一絲氣急敗壞取代,猛地上前一步,一把揪住林楓洗得發(fā)白的衣領(lǐng),力道極大,勒得林楓呼吸一窒?!翱粗氵@張死豬臉就來氣!廢物就只配待在你該待的地方!”
他拽著林楓,幾乎是將他踉踉蹌蹌地拖下測靈石臺,方向不是場邊等待區(qū),而是徑直朝著演武場更深處,那片被高聳生鐵柵欄圍起來的兇獸試煉場入口!
“朗少!”三長老蒼老的聲音終于帶上了急切,“那是兇獸試煉……”
“兇獸試煉?”林天朗猛地停住腳步,惡狠狠地回頭瞪了三長老一眼,仿佛那干癟的老人說了一句天大的廢話。他轉(zhuǎn)而獰笑起來,視線環(huán)視全場,聲音因亢奮而顫抖:“對??!就是兇獸試煉!林家從不養(yǎng)廢物!這種空有靈力、連最低階妖核都覺醒不了的垃圾貨色,與其浪費米糧,不如——”
他猛地發(fā)力,將手臂上如同破布袋般拖著的林楓狠狠向前一甩!
“——趁早拿去喂喂我們林家的護山猛獸好了!省得下次測靈大典,再出來礙眼!”
砰!
林楓重重摔在冰涼的試煉場入口泥地上,堅硬的地面硌得他肩膀生疼,眼前陣陣發(fā)黑,臉頰也蹭破了皮。揚起的塵土嗆得他劇烈咳嗽起來。試煉場那冰冷的鐵柵欄就在他幾步之外,猙獰的鐵刺閃著幽光,鐵柵欄之內(nèi),仿佛有猛獸粗重的喘息和低沉的咆哮被隔絕其中,充滿了血腥原始的壓迫感??諝饫飶浡还傻蔫F銹腥味。
人群徹底炸開了鍋!
“天!朗少這是要……”
“真推進去?那里面可是圈著開刃的兇獸啊!見血就瘋!連覺醒妖核的子弟進去都……”
“族長!族長大人!這……不合規(guī)矩?。 庇腥梭@慌失措地望向高臺上端坐的族長林天明。
林天明,那位身材魁梧、不怒自威的林氏當代族長,此刻正坐在鋪著華麗錦緞的太師椅上,雙眼微瞇,目光淡漠地掃過場中狼狽的兒子和被摔在入口泥塵里如同死狗的林楓,臉上沒有絲毫波動。他端起手邊的白玉茶盞,從容地啜了一口,裊裊熱氣模糊了他半張臉孔。他沒說話,那沉默的姿態(tài),本身就是一種默許。
“規(guī)矩?”林天朗嗤笑一聲,對著他老子所在的高臺方向昂了昂下巴,氣焰更加囂張,“在這青石城,我們林家,就是規(guī)矩!”
他看也不看泥地里的林楓,轉(zhuǎn)身對著試煉場入口處,一名穿著灰色勁裝、臉上毫無表情的中年試煉衛(wèi)隊長厲聲喝道:“開門!放黑紋虎!”
那名試煉衛(wèi)隊長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像一塊生鐵鑄就的雕像。接到命令,他只是微微點了一下頭,似乎對這個結(jié)果早已心知肚明,習以為常。他沉默著,動作卻異常干脆利落。手中銹跡斑斑卻異常沉重的鑰匙猛地插入鎖孔,“喀嚓”一聲瘆人的機括輕響,用力一轉(zhuǎn)。
嘩啦啦——!
沉重的生鐵閘門摩擦著地面粗糲的石槽,發(fā)出刺耳到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聲。這道阻隔著人間與獸圈的最后門戶,被冷酷無情地打開了一道僅容一人通過的縫隙。
剎那間!
一股更加濃郁、幾乎化為實質(zhì)的血腥味和獸類獨有的腥臊惡臭,如同被高壓催動的氣浪,猛地從那道縫隙中撲面涌出!隨之而來的,是一聲震得地面灰塵都簌簌抖落的暴戾虎嘯!
“吼——!??!”
音波如同有形之物掃過全場,許多修為尚淺的少年少女臉色煞白,下意識地捂住了耳朵,腳步踉蹌著后退。離得最近的林楓,更是感覺五臟六腑都被這充滿原始暴戾的虎嘯震得移位,耳膜嗡嗡作響。
巨大的陰影籠罩下來。一頭龐然大物緩緩從那幽深的閘門縫隙中踱步而出。
它的體型大得驚人,四肢如同青銅澆筑的巨柱,每一次落腳都帶著沉甸甸的力量感,無聲地碾碎腳下的塵土。柔韌而充滿爆發(fā)力的腰身肌肉在油亮的黑色皮毛下流動,最醒目的是它一身濃密的黑毛上,覆蓋著如同燃燒火焰般的暗紅色巨大斑紋,猙獰而妖異。那雙燈籠般大小的獸瞳,此刻閃爍著純粹、冰冷的,毫不掩飾的暴虐光芒,死死鎖定了泥地里那個渺小的人類獵物。
正是林家豢養(yǎng)、兇名赫赫的開刃兇獸——赤炎黑紋虎!據(jù)說它體內(nèi)流淌著一絲極其稀薄的荒古異獸血脈,兇性狂暴遠超普通妖獸,死在它爪牙下的林家外圍弟子,也絕不止三五個了。
它在閘門前停下了腳步,碩大的虎頭微微低伏,腥臭的涎水從獠牙交錯的嘴角一滴滴落下,砸在干燥的地面上,發(fā)出“嗤嗤”的輕微腐蝕聲和縷縷微不可察的白煙。那雙巨大的、爬滿瘋狂血絲的眼睛,沒有絲毫遲疑地,牢牢釘在了林楓身上。
鎖定的目光里,只有對血肉的本能貪婪和對虐殺的極度渴望!
全場死寂,空氣凝滯如同凍結(jié)的油脂。每一寸空間都被這絕對的力量對比和即將爆發(fā)的血腥碾碎了呼吸。高臺上的族長林天明,端著茶盞的手指極其輕微地頓了一下,眼皮終于撩開一絲縫隙。
就在這幾乎令人心臟停跳的剎那——
一聲沉悶得如同腐朽棺材板被推開的聲音,在林楓的心口深處陡然響起!
那具沉寂、荒蕪、死氣沉沉的軀殼最深處,仿佛被投入了一座驟然蘇醒的太古火山!
狂暴、灼熱、兇戾……一種難以想象的恐怖氣息,瞬間從林楓身體的每一個毛孔中毫無征兆地爆炸開來!無形,卻沉重得如同太古神山倒傾而下,帶著蒼涼、蠻橫、視一切生靈為螻蟻的滔天霸道意志,如同億萬年來初睜的滅世魔眼,漠然掃視這方渺小的天地!
兇獸試煉場上,那頭正蓄勢待發(fā)、準備將林楓撕成碎片的赤炎黑紋虎,前撲的巨爪才剛剛抬起,猛然僵在了半空!
它那雙充斥著純粹兇暴與殺戮血絲的巨大獸瞳,在那一刻,仿佛看到了遠比死亡本身更恐怖億萬倍的存在!瞳孔驟然縮成了兩個針尖般細小、劇烈顫抖的點,里面所有瘋狂的暴戾光芒如同被澆上冰水的熔巖,瞬間徹底熄滅,只剩下無垠的、源自生命最深層的極致恐懼!
嗚……
一聲從喉嚨深處擠出的、破碎的、不成調(diào)的嗚咽聲。那龐然大物全身如遭萬噸重錘砸擊,油亮的黑色皮毛瞬間炸起!四肢如同被無形的鋼釘死死釘在地上,巨大而沉重的身軀篩糠似的劇烈顫抖起來!下一刻——
咚!
一聲沉重至極的悶響,震撼了凝固的空氣。
那頭足以撕裂數(shù)名覺醒了黃階妖核好手的強大兇獸,竟像是被抽掉了全身骨骼,轟然匍匐跪倒!
巨大的虎頭帶著一種無比卑微的姿態(tài),如同最虔誠的奴仆叩拜神祇,深深地、狠狠地撞擊在試煉場冰冷的泥土地上,激蕩起一片卑微的塵土!巨大的身軀蜷縮著,抖得如同狂風中的落葉。那股滔天的兇戾之氣,瞬間煙消云散,只剩下無邊無際的卑微臣服與驚惶。
噗通!
噗通!噗通!
像被無形的多米諾骨牌推倒。試煉場內(nèi)其他區(qū)域原本就被赤炎黑紋虎虎嘯壓制的數(shù)頭兇獸——鐵鬃野彘、裂風狐……無論強弱大小,仿佛在同一時刻承受了無法言說的靈魂碾壓?;蝮@惶尖嘯,或絕望哀鳴,不約而同地朝著林楓所立的方向,齊刷刷跪倒伏地!如同一大片無聲而卑微的黑色浪潮。
萬籟俱寂??諝饽Y(jié)得宛如實質(zhì)。
所有人臉上的表情瞬間被凍結(jié)在極度的驚駭之中,嘴巴不自覺地張開,維持著一個荒謬而愚蠢的弧度。他們的大腦仿佛被徹底抽空,無法理解眼前景象的絲毫邏輯。
高臺上,族長林天明手中的白玉茶盞猛地一斜,滾燙的茶水潑濺出來,沾濕了他昂貴的錦袍下擺,他卻恍然未覺。
林楓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了頭。
那張沾染了泥污、血跡,不久前還寫滿隱忍和憤怒的臉孔上,此刻所有的表情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取代它們的,是一種難以形容的“平靜”。那不是空洞的麻木,而是一種如同恒古冰川深潭般幽深、冰冷的漠然。
在那雙眸子的最深處,一點微不可察的、猶如太初混沌孕育的光點一閃而逝,隨即被更為深沉的平靜所取代。那平靜之下,蘊藏著足以碾碎星辰洪荒的疲憊與無上威嚴。
他的目光甚至沒有在匍匐如狗的黑紋虎身上停留片刻,那姿態(tài)似乎在看一只微不足道的蟲子。他只是微微偏了下頭,視線越過了石化的眾人,筆直地投向高臺上那個剛剛端坐、此刻手中茶盞傾斜、神情凝固的魁梧身影——族長林天明。
一個極其輕微的動作,發(fā)生在絕對死寂的廣場上,卻清晰地像投入深潭的石子。
林楓對著高臺上那石塑般的族長,極其隨意地、近乎輕佻地抬了抬下巴。下頜的線條在靜止的空氣中劃出一道鋒利的弧線。
時間仿佛被這輕佻而隨意的抬頜動作無限拉長。下一瞬,一個平靜到?jīng)]有絲毫波瀾,卻又帶著奇異穿透力的聲音響起,清晰地傳入了每一個人驚駭欲絕的耳朵里。
那聲音不高,平平淡淡,沒有任何特意拔高的語調(diào),像是在某個慵懶午后隨口提了一句昨日下過的小雨。然而每一個字,都像一柄裹挾著萬古寒冰的重錘,狠狠鑿進所有人的靈魂最深處:
“小十七?!?/p>
死寂的廣場,被這三個字砸得仿佛晃了一晃。
高臺上的族長林天明,全身血液似乎在這一刻驟然凝固!手中那價值不菲的白玉茶盞再也無法握住,哐當一聲脆響,跌落鋪著錦緞的高臺,在死寂中碎裂得清脆刺耳。
那張原本威嚴得如同磐石的面孔,第一次徹底崩塌。
瞳孔如同被針狠狠扎入般驟然縮成了兩個細小的黑點,里面所有的漠然、所有的權(quán)威、所有的掌控力,在驚濤駭浪般的震驚與難以置信中片片瓦解,剝落殆盡。
他的嘴唇無法控制地翕動著,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有臉頰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痙攣著,每一道紋路都在訴說著內(nèi)心翻江倒海的混亂。萬年前!引氣入體……小十七……
林楓的聲音還在繼續(xù)流淌,像一柄剛剛淬了萬載寒冰、尚未出鞘就已凍結(jié)人心的無形之刃,冰冷而平靜:
“……萬年前教你引氣入體的法訣,可還記得?”
高臺上破碎的茶盞聲響,像一粒無形的石子砸進了死水般寂靜的廣場。那聲響不大,卻震得所有人的心臟都停跳了一拍。族長林天明臉上所有的血色瞬間褪盡,只剩下一種近乎死灰般的慘白。他魁梧的身軀僵在那里,如同被無形的寒冰凍住,連呼吸都似乎停滯了。
廣場上成百上千的林家族人,無論是年輕氣盛的弟子還是須發(fā)皆白的長老,每一個人的表情都凝固在一種極致的荒謬與駭然之中。嘴巴張著,眼睛瞪圓,凝固的空氣里只剩下遠處風吹過旗桿的嗚咽。
那輕飄飄的三個字——“小十七”——像是無形的烙印,狠狠燙在林天明的靈魂深處。
萬年前……引氣入體……
這四個字像淬了劇毒的冰針,精準地刺穿了他構(gòu)筑了數(shù)十年的威嚴城墻,直達靈魂最深處那片被他自己刻意掩蓋、視為今生最大不體面的泥沼。
是他!
那個在泥地里打滾、餓得奄奄一息的乞兒!那個瑟瑟發(fā)抖地看著周遭孩童引氣失敗爆體而亡、被恐懼淹沒了所有理智的可憐蟲!那個只因為多看了一眼高不可攀的、如同天上神靈般的人物練功,就差點被隨手抹殺的螻蟻!
若非那一天……那個僅僅是因為他眼神里還存著對死的恐懼、還夾著一絲微不可察的求生渴望,從而顯得稍微“有趣”那么一絲的無上存在……
“呵?!?/p>
一個極其短促的氣音。
聲音來自試煉場入口那片卑微的泥塵里。
林楓(或者說,他此刻體內(nèi)那主宰一切的意志)的嘴角極其輕微地向上牽扯了一下。那不是笑,更像是一絲凝固了億萬年的寒冰驟然裂開一道縫隙,流露出的是俯瞰萬物興衰生滅的疲倦和一絲……極其淡薄的不耐煩。
仿佛林天明那張劇烈扭曲、因回憶而痛苦到痙攣的臉,激起的僅僅是一點微不足道的塵埃。
“看來……”那平靜到令人窒息的聲音再次響起,每一個字都像是敲在凝固的靈魂上,帶著亙古不變的冷漠與疏離,“…是真的忘得干干凈凈了?”
目光掃過那匍匐在地、抖如篩糠的赤炎黑紋虎,以及試煉場柵欄內(nèi)其他拜伏一地、噤若寒蟬的兇獸,聲音里聽不出半點褒貶:
“至少……這扁毛畜生認主的規(guī)矩,還沒丟。”
全場死寂,落針可聞。唯有林天明粗重到嘶啞的喘息聲,在寂靜中顯得格外刺耳。他的嘴唇劇烈地顫抖著,試圖張開,試圖否認,試圖咆哮,試圖將這個打敗他整個世界的幻覺撕碎,喉嚨里卻像是被燒紅的烙鐵塞住,只發(fā)出嗬嗬的漏氣聲。
“不可能!”終于,一聲嘶啞的、近乎破裂的咆哮從林天明喉嚨里迸出,聲音因極致的恐懼和憤怒而完全變了調(diào),尖銳地刮過每個人的耳膜。他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溺水者,雙目圓睜,血絲崩裂,死死瞪著泥地里那個少年——那張沾染污泥與血跡的臉孔是如此年輕,甚至帶著一絲未褪盡的青澀。“你!你到底是誰?!休要在此裝神弄鬼!老祖萬載之前就已、就已……”
他想說“早已隕落”,可這四個字如同詛咒,堵在喉嚨,怎么也無法完整吐出。萬年前那場足以毀天滅地的變故,林家核心傳承幾乎斷絕,關(guān)于那位存在的記載更是支離破碎、諱莫如深,誰敢輕易斷言其結(jié)局?
他更不敢說出那個被整個家族奉若神明、刻在血脈深處的尊號——天戮圣尊!
那個名號本身就帶著毀滅一切的煞氣!是禁忌!
“隕落了?”林楓體內(nèi)那個蒼老而疲憊的意識似乎洞穿了他的思想,聲音里帶上了一絲幾乎無法察覺的嘲弄,像一片枯葉落在深潭上,“…一群雜毛雞仔的臆測罷了。”
雜毛雞仔!
這輕蔑到極致的稱呼,如同燒紅的鐵水,狠狠澆在林天明和所有豎著耳朵的長老心頭!他們這些在林家跺跺腳青石城都要晃三晃的大人物,在那個存在口中,竟如同隨手可以掃掉的垃圾!
林天明的臉漲成了豬肝色,胸脯劇烈起伏,體內(nèi)雄渾的靈力不受控制地激蕩,衣袍無風自動,一股壓抑到極點的狂暴氣機在他身上凝聚。震驚被無窮的羞辱感吞噬,憤怒如同燎原之火焚燒著理智。他是林家族長!他是青石城的王!豈容一個來歷不明、附在廢物身上的邪祟如此踐踏!
“孽障!休得胡言!”林天明眼中暴戾的兇光暴漲,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這句話,“定是你這廢物用了什么陰詭邪術(shù),控制了試煉場的法陣!說!誰指使你的?!”他猛地踏前一步,腳下的高臺石磚咔嚓一聲裂開蛛網(wǎng)般的縫隙。他要出手!無論真假,都要將這該死的威脅徹底扼殺在萌芽中!
他體內(nèi)沉寂多年的火屬性妖核瘋狂運轉(zhuǎn),熾烈如巖漿的力量奔涌,引而不發(fā)的氣勢如同即將噴發(fā)的火山,牢牢鎖定場中那個渺小身影,殺機如實質(zhì)般彌漫開來。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林天明含憤含煞的靈力即將傾瀉而出的剎那——
試煉場入口,一直保持著那奇特“平靜”的林楓,終于有了一個細微的動作。
他沒有結(jié)印,沒有呼喊,沒有任何爆發(fā)力量的征兆。
他只是,極其緩慢地、仿佛百無聊賴地,抬起了那只沾著污泥和些許干涸血跡的手掌。
五指張開,掌心向上。
那只手,甚至顯得有些清瘦,骨節(jié)分明,皮膚因為長期營養(yǎng)匱乏而略顯蒼白。
就在這手掌完全抬起的瞬間!
嗚——!
一聲極其詭異尖銳的風嘯驟然撕破凝固的空氣!
并非試煉場內(nèi)刮起狂風。恰恰相反,整個廣場仿佛被無形力場所籠罩,所有的氣流都被一種難以抗拒的威力瞬間抽空!一種令人窒息的絕對靜止感降臨了!
而在這絕對的“靜”的核心,在那只抬起的手掌的上方,無法理解的現(xiàn)象發(fā)生了。
空間無聲地凹陷、扭曲!
一道純粹的、如同水晶般剔透剔透、卻又帶著熔斷萬物的毀滅高溫的熾白火光,驟然憑空燃燒起來!
它沒有燃料,卻凝練得如同實質(zhì),只有指甲蓋大小,在林楓掌心上方寸許之處幽幽跳躍!
這道白火出現(xiàn)的剎那,整個演武場的溫度驟然飆升!青石廣場堅硬的地面上,距離林楓足有數(shù)丈遠的塵埃,都憑空開始扭曲、焦黑!空氣中的水分被瞬間蒸干,發(fā)出嗤嗤的微弱聲響。那些離得稍近的圍觀人群,只覺一股恐怖的炙熱撲面而來,頭發(fā)絲都微微卷曲起來,皮膚如同被無數(shù)細小的針同時刺扎!
絕對的霸道!絕對的毀滅!它跳動的姿態(tài)優(yōu)雅而隨意,卻蘊含著視萬物為柴薪,只余灰燼的至高法則!
林楓體內(nèi)那蒼老疲憊的聲音,終于帶上了一絲真實的、因為沉睡過久而被打擾的煩躁,伴隨著那足以焚滅真靈、霸道絕倫的火焰:
“吵吵嚷嚷……吵死了……”
他眼皮似乎都沒力氣抬起,像是拍打一只在耳邊嗡嗡叫個不停的蒼蠅,那只托著毀滅火焰的手掌,極其隨意地,極其不耐煩地,朝著身旁那頭因極致的恐懼而幾乎癱軟的赤炎黑紋虎……
輕輕一拂。
那動作,輕柔得像是拂去肩頭的落花。
嘶——
沒有驚天動地的爆炸,沒有血肉橫飛的場景。
只有一聲微不可聞、仿佛燭火被瞬間吹熄的輕響。
那簇跳躍在林楓掌心之上、霸道絕倫的熾白色火焰,如同擁有生命般,倏地一動,瞬間沒入了赤炎黑紋虎那龐大身軀的眉心。
時間在這一刻凝滯。
赤炎黑紋虎巨大的身軀猛地劇烈一震!那雙因恐懼而徹底失焦的獸瞳,在最后一瞬,映照出了一片焚盡一切的純白,隨即所有的光彩瞬間熄滅。
一道刺目的白色線條,如同筆直的裂痕,自它眉心向下,貫穿整個巨大的虎軀!
然后……
無聲無息!
那頭足有數(shù)千斤重、筋肉虬結(jié)、皮毛油亮、兇名赫赫的赤炎黑紋虎,上一刻還如同小山般存在的恐怖兇獸,下一刻,像被投入無盡火海的雪雕。
瞬間!
從毛發(fā)皮肉,到筋骨內(nèi)臟,由內(nèi)而外,由那核心的白點爆發(fā)開來——徹底地,徹徹底底地化為一縷青煙和飛揚的、微不可見的塵埃!
整個過程快得超越了思維的反應(yīng)速度。沒有殘肢,沒有血液,甚至沒有燃燒后的焦糊氣味。只有一股極其微弱、如同上等精鐵被瞬間熔煉后的奇異金屬腥氣彌漫開來。
巨大的兇獸,原地消失!如同從未存在過!仿佛剛才那驚心動魄的咆哮,那拜伏的恐懼,都只是一場荒誕的集體幻覺。
廣場上死寂無聲。
這一次的死寂,遠比剛才黑紋虎拜伏時更加純粹,更加……徹底。
空氣被徹底抽干,聲音被完全剝奪。數(shù)百上千人的心臟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死死攥住,捏得他們眼球凸出,臉色由煞白轉(zhuǎn)為一種驚怖過度的青紫色,喉嚨里發(fā)出咯咯的、因為過度屏息而產(chǎn)生的窒息輕響。
高臺上。
林天明那蓄勢待發(fā)、如同即將噴發(fā)的火山般的狂暴氣息,戛然而止。
不是他主動停止的。
而是身體的本能!是每一個細胞、每一絲靈力深處爆發(fā)的、源自生命源頭的、無法抗拒的終極恐懼!將一切主動的力量都凍結(jié)了!
他踏前一步懸在半空未及落下的腳掌,劇烈地、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如同抽筋般,帶動著他整個魁梧的身體篩糠似的抖。不是因為憤怒,而是因為……源于血脈、源于靈魂深處對那道火焰刻骨銘心的記憶——那道足以焚盡真靈、剝奪一切存在痕跡的白焰!
萬年前……在那場毀滅性的變故邊緣……他曾在某個被燒穿的空間碎片通道旁,偶然瞥見過這道白焰留下的余燼……
那一點焚毀星辰、熔斷空間的余威……
就是這道火!
就是這道火!
嗡!
林天明只覺得一股無法形容的惡寒,猛地從天靈蓋灌入,瞬間蔓延至四肢百??!每一寸骨頭都在尖叫,每一滴血液都在凍結(jié)!恐懼如同一萬條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繞上他的心臟,啃噬著他的理智!
他那雙因為殺意而充血、顯得暴戾無比的眼睛,此刻里面的血絲仿佛被無形的力量瞬間抽干、凝固,只剩下針孔般細小的瞳孔,瘋狂地、無法控制地顫抖著,放大著最純粹的驚怖!
看著場中那只剛剛輕輕拂過、仿佛只是撣了一下灰塵的手掌,看著那手掌的主人依舊平靜到漠然的臉……
林天明的腦子轟的一聲炸開了!所有高高在上的權(quán)威,所有強橫的實力偽裝,所有對“邪祟裝神弄鬼”的憤怒指控……
都被那只拂過的手掌,那輕描淡寫抹去一頭強大兇獸全部存在的手掌……無情地、徹底地碾成了粉末!
如同風化的沙堡,轟然坍塌!
一股源自生物鏈最底層對食物鏈頂端的絕對臣服本能,瞬間壓倒一切!
噗通!
一聲沉重的肉體砸擊地面的悶響,在死寂的廣場上顯得格外清晰,如同驚雷。
那魁梧威嚴、掌控整個林家數(shù)十年的族長,林天明,再也無法支撐身體的重量,雙膝如同砸斷的枯木,直挺挺地重重砸在高臺冰冷的石板上!巨大的沖擊力甚至讓厚重的石板都微微震顫了一下,蛛網(wǎng)般的裂紋再次延伸開來。
他頭顱深深地、如同叩拜神明般埋下,緊貼在冰冷的石面上。額頭與堅硬的石板撞擊,發(fā)出咚的一聲輕響。整個身體匍匐下去,如同朝圣最虔誠的信徒,又如同待宰的牲畜。劇烈顫抖的肩膀帶動著昂貴的錦袍,狼狽地鋪開在塵埃里。
再也沒有了半分族長的威嚴,沒有了一絲強者的驕傲。
只剩下無盡的恐懼和卑微的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