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命令在破屋里回蕩,如同無形的鞭子抽打在孩子身上。他蜷縮在冰冷泥地上,濕透的破衣緊貼著瘦骨嶙峋的身體,每一絲寒風(fēng)都像刀子刮過。牙齒的“咯咯”聲是這死寂中唯一的聲響,絕望而微弱。
沈烈沒有再看地上那團顫抖的陰影。他轉(zhuǎn)身,拖動著因骨裂而劇痛的右臂,走向屋里唯一還算完整的角落——一個歪斜的土炕??簧隙阎l(fā)著霉味的破棉絮和幾件辨不出顏色的爛布。他粗暴地翻找著,動作間扯動肩胛,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卻一聲不吭。
最終,他抖開一件同樣破舊、但相對厚實些的成年男人的夾襖,沾滿了泥點和可疑的污漬,散發(fā)著濃重的汗餿和劣質(zhì)酒氣。他眉頭都沒皺一下,隨手扔在濕漉漉的孩子身上。
“穿上?!泵詈喍?,不容置疑。
孩子被那帶著餿味的衣服蓋住,懵了一瞬。濕冷的身體接觸到相對干燥的布料,本能地汲取著一點點微不足道的暖意。他不敢遲疑,掙扎著從冰冷的地上爬起,小手凍得僵硬發(fā)紫,哆哆嗦嗦地試圖將那件對他而言過于寬大沉重的夾襖裹在身上。布料摩擦著濕透的里衣和皮膚上的淤青,帶來陣陣刺痛,但他死死咬著下唇,不敢發(fā)出一點聲音。
沈烈沒管他,自顧自地走到墻角,那里堆著一些雜物。他蹲下身,僅用左手,異常靈活地在一堆破爛中摸索。片刻后,他站起身,手里多了一個同樣破舊但還算結(jié)實的粗布袋。他走到土炕邊,伸手探進那堆散發(fā)著霉味的破棉絮深處,動作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確認什么。
當(dāng)他抽出手時,掌心躺著一個小小的、沉甸甸的布包。布包很舊,邊緣磨損得厲害,被汗水浸染成深色。他解開系著的布條,里面是一小堆銅錢,還有幾塊碎得不成樣子的散碎銀子。
沈烈眼神銳利如鷹,快速清點了一遍??倲?shù)不多,估摸著也就二三兩的樣子。這就是“王老五”這個賭鬼人渣,在爛泥般的人生里,最后藏匿的、連自己兒子都快餓死都沒舍得拿出來的全部家當(dāng)。也許是留著翻本的賭資,也許是預(yù)備著徹底跑路的盤纏。
沈烈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帶著濃烈的諷刺。他將銅錢和碎銀重新包好,塞進那個粗布袋,緊緊系在自己腰間最貼身的位置。動作牽扯到右肩,劇痛讓他悶哼一聲,臉色又白了幾分,但他眼神依舊銳利如刀。
他轉(zhuǎn)過身,看到孩子已經(jīng)勉強裹好了那件油膩寬大的夾襖。夾襖長得拖地,袖子卷了好幾圈才露出凍得通紅的小手,整個人像個滑稽又可憐的小乞丐,站在冰冷的地上,依舊控制不住地發(fā)抖,但眼神里除了恐懼,多了一絲茫然和不知所措。
“走。”沈烈吐出一個字,率先邁步走向那扇被踹爛、歪斜在一邊的破門。
寒風(fēng)裹挾著塵土和枯葉,猛地灌了進來。孩子被吹得一個趔趄,下意識地抱緊了雙臂,小臉上滿是抗拒和恐懼。外面……外面有賭坊的人,還有村里那些指指點點、罵他是“賭鬼崽子”的人……
沈烈在門口停下,高大的身影堵住了大半寒風(fēng)。他沒有回頭,聲音依舊冰冷:“跟上?;蛘?,留下等賭坊的人來抓你?!?/p>
這句話像針一樣刺中了孩子最深的恐懼。他猛地一哆嗦,殘留的水珠順著發(fā)梢滴落。留下?不!他寧愿跟著這個突然變得比賭坊打手還可怕的“爹”走!他幾乎是手腳并用地,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小小的身體努力縮在沈烈身后,試圖借那高大的身影擋住刺骨的寒風(fēng)和外面未知的惡意。
***
通往縣城的土路坑洼不平,被凍得硬邦邦的。寒風(fēng)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生疼。沈烈步伐很大,速度很快,受傷的右臂自然垂落,每一步都走得沉穩(wěn)有力,仿佛那骨裂的劇痛不存在。他脊背挺直,目光銳利地掃視著前方和四周的環(huán)境,像一頭在陌生領(lǐng)地巡視的孤狼。
孩子跟在他身后幾步遠的地方,小跑著才能勉強跟上。那件寬大的夾襖成了累贅,下擺不斷絆著他的腳。凍得發(fā)麻的雙腳踩在冰冷的硬土上,每一步都像踩在針氈上。他喘著粗氣,小臉凍得發(fā)青,嘴唇毫無血色,呼出的白氣瞬間被風(fēng)吹散。他不敢靠近,只敢偷偷抬眼,看著前方那個高大、沉默、散發(fā)著危險氣息的背影。
路過的田地一片荒蕪,只有枯黃的草梗在寒風(fēng)中瑟縮。偶爾遇到三三兩兩的村民,看到沈烈(王老五)和他身后那個穿著大人衣服、凍得瑟瑟發(fā)抖的孩子,都遠遠地避開,眼神里充滿了毫不掩飾的鄙夷、厭惡和一絲畏懼。低低的議論聲順著風(fēng)飄來:
“看,王老五那爛賭鬼……”
“嘖,又把他那可憐崽子帶出來干嘛?看那樣子,凍得快沒氣了……”
“離遠點,晦氣!聽說他剛把賭坊的刀疤劉手打斷了……”
“真的假的?這爛泥還能有這本事?別是訛傳吧……”
“誰知道呢,反正不是好東西……”
那些目光和議論像無形的刺,扎在孩子身上。他死死低著頭,恨不得把臉埋進那油膩的衣領(lǐng)里,小小的身體繃得緊緊的,腳步更加踉蹌。
沈烈對這些議論置若罔聞,甚至連眼神都懶得給一個。他的腳步?jīng)]有絲毫停頓,仿佛那些聲音只是煩人的蚊蠅。他的目標只有一個——縣城。
日頭漸漸升高,帶來些許微不足道的暖意。當(dāng)?shù)桶茢〉拇迓浔凰υ谏砗?,一片相對?guī)整的城墻輪廓出現(xiàn)在視野盡頭時,孩子的體力也幾乎到了極限。他眼前陣陣發(fā)黑,呼吸急促得像破風(fēng)箱,好幾次差點摔倒,全靠一股不想被丟下的恐懼支撐著。
終于,他們踏上了縣城的青石板路。喧囂的人聲、各種食物的氣味、車馬的轱轆聲混雜在一起撲面而來,與死寂破敗的村莊形成天壤之別。街道兩旁是鱗次櫛比的店鋪,布幡招展。穿著各色衣服的行人來來往往。
這繁華的景象對孩子來說陌生而可怕。他像一只受驚過度的小獸,本能地緊緊貼著沈烈的腿,小手死死抓住沈烈那件同樣破舊的衣角,生怕被這洶涌的人潮沖散。他睜著烏黑的大眼睛,里面充滿了惶恐不安,對周圍的一切都感到恐懼,尤其是那些穿著體面的人投來的或好奇、或嫌棄的目光。
沈烈感覺到衣角的拉扯,低頭看了一眼。孩子凍得青紫的小臉和充滿恐懼的眼睛撞入他的視線。他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腳步卻并未放緩,只是任由那只冰冷的小手緊緊攥著自己的衣角。
他沒有在繁華的主街停留,銳利的目光掃過兩旁的招牌,腳步一轉(zhuǎn),拐進了一條相對安靜、彌漫著淡淡墨香的小巷。巷子盡頭,一座青磚黛瓦、門楣上掛著“明德齋”牌匾的小院出現(xiàn)在眼前。院門虛掩著,門板被歲月磨得光滑,透著一股書卷氣的肅穆。
這里就是方圓幾十里唯一的私塾。
沈烈停在門口,抬手,用指關(guān)節(jié)在門板上不輕不重地叩了三下。
“篤、篤、篤?!?/p>
聲音在安靜的巷子里格外清晰。
院內(nèi)傳來緩慢的腳步聲,片刻后,吱呀一聲,門被拉開一條縫。一個穿著洗得發(fā)白的青色長衫、頭發(fā)花白、留著山羊胡的老者探出頭來。他面容清癯,眼神帶著讀書人特有的清高和審視,上下打量著門口的父子倆。
看到沈烈襤褸的衣衫、臉上未消的淤青(王老五醉酒摔的舊傷)、以及那明顯不善的氣勢,老者(陳秀才)的眉頭立刻皺了起來,眼神里的審視變成了毫不掩飾的輕蔑和嫌棄。再看到沈烈身后那個穿著不合身臟襖、小臉臟污、凍得瑟瑟發(fā)抖、眼神驚恐的孩子時,他眼中的鄙夷幾乎要溢出來。
“何事?”陳秀才的聲音干澀冷淡,帶著一股拒人千里的疏離。
“送他讀書?!鄙蛄议_門見山,聲音低沉直接,沒有任何寒暄。
陳秀才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嘴角扯出一個譏諷的弧度:“讀書?”他故意拖長了語調(diào),目光再次掃過孩子,“就他?一個賭鬼的崽子?”那“賭鬼崽子”四個字,他咬得極重,充滿了侮辱的意味。
孩子被這毫不掩飾的輕蔑和侮辱刺得渾身一顫,抓著沈烈衣角的手攥得更緊,指甲幾乎要嵌進布料里。他死死低著頭,小小的身體控制不住地發(fā)抖,不是因為冷,而是因為鋪天蓋地的羞恥和難堪。
沈烈的眼神驟然沉了下去,如同寒潭瞬間結(jié)冰。他沒有暴怒,甚至沒有提高聲調(diào),只是微微向前傾身,那雙經(jīng)歷過尸山血海、淬煉過最純粹殺伐之氣的眼睛,毫無保留地、冰冷地鎖定了陳秀才。
那目光,不含怒火,只有一種漠視生死的、直刺靈魂的壓迫感。像無形的冰錐,狠狠扎進陳秀才那點可憐的讀書人清高里。
陳秀才臉上的譏笑瞬間僵住。他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驟然停止了跳動!那雙眼睛……哪里像一個爛賭鬼的眼睛?分明是……是屠夫!不,比屠夫更可怕!是見過血的兇徒!他下意識地想后退,雙腿卻像灌了鉛一樣動彈不得,喉嚨像是被扼住,連呼吸都變得困難。額頭上瞬間滲出了細密的冷汗,剛才的倨傲蕩然無存,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恐懼。
沈烈看著他瞬間煞白的臉,眼神里的冰冷沒有絲毫消融。他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蓋過了巷子里所有的雜音,每一個字都像冰珠砸在地上:
“三天。卯時到,酉時歸。束脩,照給?!?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陳秀才那因恐懼而微微顫抖的山羊胡,語氣平淡卻帶著千鈞之力,“把他教成個人。教不成,我找你?!?/p>
最后三個字,輕飄飄的,卻讓陳秀才猛地打了個寒顫,仿佛聽到了最可怕的詛咒。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想拒絕,想斥責(zé)這不合規(guī)矩,想維護自己讀書人的尊嚴……但在那雙毫無感情、仿佛能洞穿他靈魂的眼睛注視下,所有的言語都卡在了喉嚨里,只剩下無聲的恐懼。
沈烈不再看他,仿佛那只是個無關(guān)緊要的物件。他反手從腰間解下那個沉甸甸的粗布袋,動作因為右肩的傷而有些滯澀。他解開袋口,看也沒看,直接探手進去,精準地抓出大約三分之一的銅錢和一小塊碎銀——那是他清點后估算的束脩份額。
他伸出手,粗糙的手掌攤開,上面躺著那些帶著體溫的銅錢和碎銀,遞到陳秀才面前。沒有懇求,沒有商量,只有不容置疑的交付。
陳秀才看著眼前那些沾著汗?jié)n、甚至可能沾著血跡的銅錢碎銀,再看看沈烈那雙依舊冰冷的眼睛,以及他身后那個驚恐又茫然的孩子,一股巨大的屈辱和無力感涌上心頭。他想拂袖而去,想大聲呵斥,想把這些骯臟的錢扔在地上……
但沈烈的眼神,像無形的枷鎖,牢牢鎖住了他。那眼神在說:要么收下,履行承諾;要么……
陳秀才猛地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中只剩下頹然和深深的忌憚。他幾乎是顫抖著伸出手,用兩根手指,極其嫌惡地、飛快地拈起沈烈掌中的銅錢和碎銀,仿佛那是什么劇毒之物,迅速縮回手,看也不看就塞進了自己的袖袋里。
整個過程,他都沒敢再看沈烈的眼睛。
“明日…卯時…”陳秀才的聲音干澀沙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說完這四個字,仿佛耗盡了力氣,轉(zhuǎn)身就要關(guān)門。
“等等?!鄙蛄医凶×怂?/p>
陳秀才身體一僵,驚恐地回頭。
沈烈沒理會他的恐懼,只是側(cè)過身,目光落在緊緊貼著自己、恨不得把自己縮成一團的孩子身上。他伸出左手——那只劈斷過手腕、此刻卻只是用兩根手指,捏住了孩子后衣領(lǐng),像拎起一件物品般,將他往前輕輕一送,推向陳秀才的方向。
“他叫沈念安?!鄙蛄仪逦貓蟪鲞@個名字,這是他路上根據(jù)原主混亂記憶里孩子娘臨死前的呼喚,給孩子取的名字,取代了那個充滿侮辱性的“狗崽子”。
孩子——沈念安,被這突然的一推弄得踉蹌一步,茫然又極度不安地站在兩個大人之間,像一只被遺棄在風(fēng)暴中的幼鳥。他下意識地回頭看向沈烈,烏黑的大眼睛里充滿了無助和惶惑。
沈烈卻沒有看他,只是對著臉色難看的陳秀才,用那冰冷的、毫無起伏的語調(diào),再次重復(fù)了那句如同烙印般的話:
“從今天起,他歸你管。教成個人?!?/p>
說完,他不再停留,甚至沒有再看沈念安一眼,轉(zhuǎn)身,拖著那條受傷的手臂,一步步融入了巷口喧鬧的人流中。那高大而沉默的背影,很快消失不見,只留下巷子里死一般的寂靜,和僵立當(dāng)場、面如死灰的陳秀才,以及呆立原地、望著巷口方向、小臉上只剩下巨大茫然和無措的沈念安。
寒風(fēng)卷過,吹動陳秀才花白的胡須和他洗得發(fā)白的青衫下擺,也吹動著沈念安身上那件寬大、油膩的破夾襖。銅錢和碎銀在陳秀才袖袋里沉甸甸地墜著,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心神不寧。
沈念安小小的身體在寒風(fēng)中微微發(fā)抖,他低頭看著自己凍得通紅、沾滿泥灰的光腳丫踩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又茫然地抬頭看看那緊閉的、刻著“明德齋”三個字的院門,再看看沈烈消失的方向。爹……把他丟在這里了?這個看起來比賭坊打手還可怕的老頭,會怎么“管”他?讀書……又是什么?
巨大的未知和冰冷的恐懼,像潮水般淹沒了他。他孤零零地站在那兒,仿佛被整個世界遺忘。唯有腰間那個被沈烈重新系緊、明顯干癟下去的粗布錢袋輪廓,隔著破舊的衣衫,殘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屬于那個可怕“爹”的體溫和重量。
三天后,日落之前……賭坊的錢……還有這個“管”他的地方……沈念安小小的腦袋里一片混沌,只覺得這冰冷的縣城,比那個破敗的土屋,更加令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