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開學(xué)第一天。我趴在堆滿習(xí)題冊的課桌上補覺,額前的碎發(fā)被汗水黏在皮膚上。
教室里的吊扇吱呀作響,混合著早自習(xí)的讀書聲,讓人昏昏欲睡。
“砰 ——”后門被猛地推開,班主任老李的皮鞋聲由遠(yuǎn)及近。我條件反射地直起身子,
假裝在認(rèn)真刷題,余光卻瞥見他身后跟著一個陌生的身影?!岸及察o一下。
” 老李拍了拍講臺,教室里的讀書聲漸漸平息,“給大家介紹位新同學(xué),
從今天起轉(zhuǎn)到我們班?!蔽姨痤^,漫不經(jīng)心地看向講臺。全身的血液在瞬間凝固。
站在老李身邊的男生,穿著簡單的白 T 恤和牛仔褲,身形挺拔。他微微低著頭,
額前的碎發(fā)遮住眉眼。可當(dāng)他抬起頭朝全班打招呼時,我還是看清了那張臉。眉眼彎彎,
鼻梁高挺,嘴角右側(cè)有顆小小的痣,笑起來的時候會露出兩顆尖尖的虎牙。這張臉,
我刻骨銘心?!按蠹液?,我叫陳齊。”他的聲音穿過悶熱的空氣傳到我耳朵里,
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尾音微微上揚,和記憶里的某個聲音完美重合。
我的手指猛地攥緊了筆,塑料筆桿硌得指節(jié)生疼。怎么會是他?不可能。陳齊已經(jīng)死了。
三年前,初三畢業(yè)的那個夏天,我親眼看著他倒在血泊里。
親眼看著他的黑白照片掛在葬禮的正中央。親眼看著他的墓碑立在城郊的墓園里。這三年來,
每個月的十五號,我都會帶著白菊去看他。我清楚地記得他墓碑上的每一個字,
記得照片里他十七歲的笑臉,記得風(fēng)吹過墓園時樹葉的沙沙聲??涩F(xiàn)在,
這個本該躺在冰冷墓碑下的人。竟然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成了我的同班同學(xué)。
“陳齊同學(xué)之前一直在外地讀書,大家要多照顧新同學(xué)?!崩侠钪噶酥肝倚焙蠓降目瘴唬?/p>
“你就先坐那里吧,正好林溪旁邊有個空位?!蔽业暮粑E然停滯。陳齊拎著書包,
一步步朝我走來。陽光透過窗戶落在他身上,在地面投下長長的影子。他走路的姿勢,
擺手的弧度,甚至連低頭時脖頸的線條,都和記憶里的陳齊一模一樣。他經(jīng)過我身邊時,
帶起一陣微風(fēng),混雜著淡淡的皂角香。這是陳齊以前最喜歡的味道,
他說這種味道像夏天的陽光。我的心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疼得快要窒息。
他在我身后的空位坐下,拉動椅子的聲音在寂靜的教室里顯得格外刺耳。
我能清晰地感覺到他放下書包的動作,翻開課本的聲音,
甚至能聞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皂角香。整整一節(jié)課,我如坐針氈。
后背像是被無數(shù)根針同時扎著,那道來自斜后方的視線,密集得讓我喘不過氣。我不敢回頭,
甚至不敢有太大的動作,只能僵硬地坐著。假裝認(rèn)真聽講,腦子里卻一片空白。
老師在講臺上講著函數(shù)公式,那些熟悉的字母此刻卻像咒語一樣盤旋。
我死死盯著黑板上的板書,眼前卻不斷閃過三年前的畫面 —— 刺眼的剎車燈,
碎裂的玻璃,還有陳齊倒在血泊里的臉。下課鈴聲響起的瞬間,我?guī)缀跏菑椛浒愕卣酒饋恚?/p>
抓起書包就往教室外沖。我需要呼吸新鮮空氣,需要逃離那個讓我窒息的座位,
需要確認(rèn)這一切都只是我的幻覺。走廊里擠滿了人,我跌跌撞撞地往前跑,撞到了不少同學(xué),
嘴里機械地說著 “對不起”。身后似乎傳來了腳步聲,不緊不慢,卻精準(zhǔn)地跟在我身后。
我不敢回頭。沖進衛(wèi)生間,反手鎖上門,我靠在冰冷的瓷磚墻上大口喘氣。
鏡子里的女孩臉色慘白,眼底布滿血絲,嘴唇干裂,看起來狼狽又憔悴。這三年來,
我很少睡好??偸窃诹璩勘回瑝趔@醒,夢里永遠(yuǎn)是那個夏天的午后,
刺耳的剎車聲和陳齊模糊的臉。醫(yī)生說我是創(chuàng)傷后應(yīng)激障礙,開了一堆藥,
可我一粒都沒吃過。我覺得這是對陳齊的背叛,如果我忘了那種痛苦,就是忘了他。
冷水潑在臉上,冰涼的觸感讓我稍微清醒了一些。我看著鏡子里的自己,
一遍遍地告訴自己:那不是陳齊,只是長得像而已。世界上有那么多人,
偶爾出現(xiàn)兩個長得一樣的人很正常。可心臟卻在瘋狂地反駁這個想法。那種熟悉感太強烈了,
不僅僅是長相和聲音,還有他身上的味道,他走路的姿勢,甚至是他看我的眼神。
我深吸一口氣,打開衛(wèi)生間的門。陳齊就站在走廊盡頭,背靠著墻壁,
目光直直地落在我身上。陽光從他身后的窗戶照進來,在他周身鍍上一層光暈,
讓他看起來有些不真實。四目相對的瞬間,他的眼神里閃過一絲復(fù)雜的情緒,有驚訝,
有痛苦,還有一絲我看不懂的……愧疚?我心臟猛地一縮,轉(zhuǎn)身就往樓梯口跑。跑到樓下,
操場上的陽光晃得人睜不開眼。我沿著教學(xué)樓的陰影快步走著,直到走出校門,
才稍微放慢了腳步。校門口的梧桐樹枝繁葉茂,投下濃密的樹蔭。我站在樹蔭下,
回頭望了一眼教學(xué)樓的方向,沒有看到陳齊的身影,心里卻絲毫沒有放松。
那種被注視的感覺,依然如影隨形。我沿著人行道慢慢往前走,腦子里亂成一團漿糊。
三年前的記憶像潮水般涌來,帶著夏天的燥熱和血腥的味道。初三畢業(yè)的那個暑假,
蟬鳴得格外聒噪。我和陳齊剛結(jié)束中考,每天都騎著單車在城里亂逛。我們從小一起長大,
住在同一個家屬院,從穿開襠褲的年紀(jì)到青澀的少年時光,彼此的生命里都刻著對方的名字。
出事那天,是七月十六號,我的生日。陳齊一大早就在我家樓下等我,
手里捧著一個包裝簡陋的蛋糕盒。他騎著那輛半舊的藍(lán)色單車,車筐里放著兩罐冰鎮(zhèn)可樂,
額頭上布滿細(xì)密的汗珠?!吧湛鞓罚窒?。” 他笑著把蛋糕盒遞給我,
露出兩顆尖尖的虎牙,“我媽烤的,巧克力味的?!蔽医舆^蛋糕盒,入手冰涼,
還帶著他手心的溫度?!澳阍趺床欢嗨瘯海窟@么早?!薄耙o壽星送祝福啊。
” 他跳上單車,拍了拍后座,“走,帶你去個好地方。”我們騎著單車穿過老城區(qū)的小巷,
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在地上,形成斑駁的光影。陳齊在前面騎得飛快,
我在后面追著他的影子,聽著他爽朗的笑聲在巷子里回蕩。他帶我去了城郊的水庫,
那里有大片的草坪和清澈的湖水。我們在草坪上鋪上野餐墊,
分享著那個有點歪歪扭扭的巧克力蛋糕。蛋糕的奶油有點化了,甜得發(fā)膩,
可我卻覺得那是我吃過最好吃的蛋糕。“下學(xué)期就要上高中了?!?陳齊咬著蛋糕,
含糊不清地說,“我們考同一所高中吧?”“你成績那么好,肯定能考上重點高中。
” 我踢著腳下的草,有點泄氣,“我估計懸?!薄拔?guī)湍阊a習(xí)啊?!?他拍著胸脯保證,
“包教包會,不收學(xué)費,管飯就行。”我笑著推了他一把,“誰要管你飯,你吃那么多。
”我們躺在草坪上曬太陽,聊著未來的夢想。陳齊說他想當(dāng)醫(yī)生,因為他奶奶生病的時候,
他看著醫(yī)生救死扶傷覺得特別酷。我說我想當(dāng)作家,把我們之間的故事都寫下來。
“那你一定要把我寫得帥一點?!?他側(cè)過頭看著我,眼神亮晶晶的?!安挪?,
我要把你小時候尿床的事都寫進去?!薄傲窒?!” 他作勢要撓我癢癢,我笑著躲開,
兩個人在草坪上鬧作一團?,F(xiàn)在回想起來,那天的陽光真好,風(fēng)很溫柔,
連空氣里都帶著甜膩的奶油味。如果時間能停在那一刻,該多好。下午的時候,
我們準(zhǔn)備回家。陳齊說要去市中心,給我買最新款的漫畫當(dāng)生日禮物,我拗不過他,
只好跟著他往市區(qū)騎。路過一家便利店時,陳齊停下車,跑進去買了兩支綠豆冰。
出來的時候,他把一支遞給我,包裝袋上的水珠蹭到了我的手背?!皼鏊懒?!
” 我拍開他的手,笑著罵他。他低低地笑著,聲音混著風(fēng)聲飄過來,“快吃,
化了就不好吃了?!蔽覀凃T著單車,穿梭在梧桐樹蔭里,綠豆冰的甜涼驅(qū)散了夏日的燥熱。
陳齊哼著不成調(diào)的歌,我跟著他輕輕哼唱,陽光透過樹葉灑在我們身上,
一切都美好得像一幅畫。走到一個十字路口時,綠燈開始閃爍。“快點,要變燈了。
” 陳齊加快了蹬車的速度。“慢點,等下一個綠燈吧?!?我有點害怕,
下意識地抓緊了車把?!皼]事,來得及?!?陳齊回頭沖我笑了笑,“林溪,抓緊車把。
”他的笑容還定格在臉上,我還沒來得及回應(yīng),刺耳的剎車聲就猛地響起。
那聲音尖銳得像是要把人的耳膜劃破。我只覺得一股巨大的沖擊力從側(cè)面?zhèn)鱽恚?/p>
整個人瞬間飛了出去。在空中短暫的失重后,后背重重地摔在地上,疼得我眼前發(fā)黑。
劇痛中,我掙扎著抬起頭,看到了永生難忘的一幕。
陳齊的單車被一輛紅色的貨車撞得變了形,散落在地上。而他整個人倒在離我不遠(yuǎn)的地方,
身下的柏油路很快被鮮血染紅。他手里的綠豆冰滾到我腳邊,融化的甜水混著溫?zé)岬难海?/p>
浸濕了我的白球鞋。貨車司機驚慌失措地從車上下來,打電話的手不停地發(fā)抖。
周圍很快圍攏了一群人,議論聲、驚呼聲、還有手機拍照的咔嚓聲,
像無數(shù)根針一樣扎進我的耳朵里。我想爬過去看看陳齊,身體卻像被釘在地上一樣動彈不得。
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躺在血泊里,一動不動,臉色蒼白得像紙一樣。
“陳齊……” 我想喊他的名字,喉嚨里卻像堵了一團棉花,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救護車的鳴笛聲由遠(yuǎn)及近,刺耳又絕望。醫(yī)護人員把陳齊抬上擔(dān)架的時候,
我看到他的眼睛還微微睜著,空洞地望著天空。那一天,陽光依舊明媚,蟬鳴依舊聒噪,
可我的世界,卻在那一刻徹底崩塌了。我在醫(yī)院躺了一個星期,
除了一些皮外傷和輕微的腦震蕩,沒有大礙。父母在我床邊寸步不離,眼睛紅腫,
臉上寫滿了后怕。他們小心翼翼地避開陳齊的名字,可我知道,他們都在擔(dān)心我。出院那天,
我剛走進家門,就看到陳齊的媽媽坐在沙發(fā)上,眼睛哭得紅腫不堪??吹轿遥偷卣酒饋?,
快步走到我面前,緊緊地抱住了我。“溪溪,你沒事就好,
沒事就好……” 她的聲音哽咽著,身體不停地發(fā)抖。我靠在她懷里,
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了下來。“阿姨,陳齊他……”話沒說完,就被她打斷了?!跋?,
陳齊他…… 沒了?!薄皼]了” 兩個字,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我的心上。
我知道這是事實,可從別人嘴里說出來,那種痛苦還是難以承受。陳齊的葬禮很簡單,
來的都是家里的親戚和我們班的同學(xué)。黑白照片里的他笑得燦爛,露出兩顆尖尖的虎牙,
和我記憶里最后那個躺在血泊里的身影判若兩人。我站在人群后面,看著他的照片,
眼淚不停地往下掉。陽光照在身上,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從那天起,
陳齊成了我們之間不能提起的禁忌。他的單車被他爸爸收起來了,放在儲藏室的角落里,
落滿了灰塵。他送給我的漫畫書被我鎖在抽屜里,再也沒有打開過。
家屬院里他經(jīng)常坐的石凳空了,學(xué)校里他的座位也換了新同學(xué)。時間好像真的能治愈一切,
又好像不能。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升入高中,搬到了新校區(qū)。身邊的人換了一批又一批,
大家都在往前走,只有我好像還停留在那個夏天。我開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盯著天花板。
夢里永遠(yuǎn)是那個十字路口,刺耳的剎車聲,還有陳齊倒在血泊里的臉。我開始害怕過馬路,
每次走到路口都會下意識地停住腳步,確認(rèn)很久才敢走過去。我開始變得沉默寡言,很少笑,
也很少說話。同學(xué)們都說我高冷,不好接近,可他們不知道,我只是怕一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