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洛桑市的煤煙與手稿維斯特帝國,1873年秋。
洛桑市的煙囪像插在泥濘里的鐵針,把灰黑的煤煙扎進鉛灰色的天空。
卡萊因縮在“工人之臂”酒館后巷的棚屋裡,指尖凍得發(fā)僵,卻仍在泛黃的稿紙上疾書。
墨水凍得稠了,他就往筆尖哈口熱氣,呵出的白氣撞上結霜的窗欞,瞬間凝成細小的冰晶。
“……資本的齒輪從不是光滑的,它的齒縫裡嵌著的是紡織女工的斷指,是礦工肺裡的煤塵,
是所有被稱為‘勞力’的人,被碾碎的時間?!惫P尖頓住,卡在“時間”二字的最后一筆。
棚屋的門被風撞得吱呀響,混著遠處工廠下班的汽笛聲——那是帝國最大的紡織商,
馮·林登家族的工廠,每天用這聲笛音,把數(shù)百個疲憊的身影從機器旁轟進貧民窟。
卡萊因揉了揉發(fā)酸的眼睛,視線掠過桌角那塊干硬的黑面包——這是他今天的全部食物。
三年前他因在報紙上發(fā)表《論工廠法的虛偽》被帝國大學解聘,從象牙塔跌進泥濘。
妻子帶著孩子回了娘家,他揣著半箱手稿搬進這棚屋,
靠給小報寫些無關痛癢的書評換口飯吃,剩下的時間,全耗在這疊沒人看的稿子上。
“又在寫你的‘狂想曲’?”粗啞的聲音從門口傳來??ㄈR因抬頭,
看見酒館老板老霍克端著個陶碗站在那,碗裡是冒著熱氣的土豆湯。老霍克把碗放在桌上,
瞥了眼稿紙,皺眉:“卡萊因,你當這字能填肚子?今早馮·林登家的管事來收租,
說再拖就把你這破棚子拆了?!笨ㄈR因沒說話,只是把稿紙往裡收了收。
老霍克嘆口氣:“喝了吧。湯是埃娃煮的,她弟弟在林登的工廠斷了手,
管事只給了三個銀幣就想打發(fā)——你寫的那些,要是真能讓這些混蛋改改心就好了。
”湯的熱氣撲在臉上,暖得人眼眶發(fā)酸??ㄈR因剛拿起勺子,就聽見巷口傳來馬蹄聲,
還有金屬碰撞的脆響——是帝國警察的巡邏隊。他下意識把稿紙往爐灰裡塞,
老霍克按住他的手:“別怕,今天巡邏的是布雷姆,他欠我兩頓酒。”馬蹄聲在棚屋前停了。
卡萊因攥緊勺子,看見靴尖踏進門框,沾著巷裡的泥。但來的不是穿制服的警察,
是雙擦得锃亮的深棕色皮靴,褲腳是細膩的羊毛料子,與這后巷的泥濘格格不入。他抬頭,
撞進一雙灰藍色的眼睛。來人身形高挺,穿件深灰色大衣,
領口別著枚銀質鳶尾花徽章——那是貴族的標記。他臉上沒什么表情,下頜線利落,
卻因眼角的一點細紋顯得不那么冷硬。他手里拿著本卷邊的小冊子,
正是卡萊因半年前匿名印的《洛桑工人現(xiàn)狀札記》?!翱ㄈR因先生?”男人的聲音低沉,
像壁爐裡燒得正好的木炭,“我是埃里?!ゑT·林登。
”卡萊因手里的勺子“當啷”掉在地上。馮·林登——那個擁有半座洛桑市工廠,
讓老霍克的侄女弟弟斷手的家族。他猛地站起來,棚屋太矮,頭頂撞在橫梁上,
疼得眼冒金星,卻死死盯著對方:“你來做什么?看我這‘狂想曲’有多可笑?
”埃里希沒動,只是把那本小冊子遞過來。封面上有幾處用紅墨水畫的線,
正是卡萊因寫“林登工廠女工日工作十六小時,工資不足買兩磅面包”的段落。
“這裡的數(shù)據(jù),”埃里希指尖點在紅線處,“是去年三月的。
四月林登工廠把工時減到了十四小時,你沒更新。”卡萊因一怔。
他確實沒錢再去工廠區(qū)核實——那些工人被管事看得緊,非熟人根本靠近不了?!斑€有這處,
”埃里希翻到另一頁,“說‘礦工宿舍沒有窗戶,疫病頻發(fā)’,那是五年前的事。
現(xiàn)在新建的宿舍有通風口,雖然……”他頓了頓,灰藍色的眼睛暗了暗,
“雖然仍有三人擠一張床的情況。”卡萊因攥緊拳頭,指甲掐進掌心:“所以呢?
減了兩小時工時,加了個通風口,就值得你這位貴族少爺特意跑來‘糾正’?
那些斷了手的工人,那些凍餓病死在冬天的孩子,你怎么不糾正?”埃里希沉默了。
他把小冊子放在桌上,從大衣內袋掏出個牛皮本,翻開——裡面不是貴族的社交記錄,
是密密麻麻的筆記,夾著些小紙條?!斑@是我這三個月記的?!彼钢渲幸豁摚?/p>
“林登紡織廠,女工安娜·科恩,丈夫在礦難中死了,帶三個孩子,月工資十二銀幣。
按帝國物價,養(yǎng)活三個孩子至少需要十八銀幣,她每晚去洗衣房打零工到深夜,
上個月咳血倒下了。”卡萊因愣住了。這些細節(jié),比他寫的更具體,更刺骨?!斑€有這個,
”埃里希又翻一頁,夾著張泛黃的處方,“礦工彼得,肺裡有煤塵,醫(yī)生說要靜養(yǎng),
可他要是不上班,全家下星期就沒吃的?!彼仙掀け荆ь^看卡萊因,
灰藍色的眼睛裡沒了剛才的平靜,只剩一種沉得像鉛的疲憊:“我來,不是要糾正你。
是想問問,你寫這些的時候,有沒有想過……該怎么改?”風從門縫鉆進來,
吹得稿紙嘩啦響??ㄈR因看著眼前的男人——他的袖口磨出了細毛,
不像養(yǎng)尊處優(yōu)的貴族;他的筆記本邊緣卷得厲害,顯然被翻了無數(shù)次。
他忽然想起老霍克說過,馮·林登家有個“奇怪的少爺”,總偷偷去工廠區(qū),
還跟工人一起在食堂吃黑面包,被家主罵了好幾次?!澳阆敫模俊笨ㄈR因聲音發(fā)啞,
“你是馮·林登家的人,你的錢,你的地位,都是從這些人身上刮來的。你改什么?
”“刮來的,就能再還回去?!卑@锵?粗难劬?,“我父親下周要召開工廠主會議,
商議‘勞工管理新法’,其實是想把童工年齡從八歲降到六歲。我攔不住他,但我知道,
光靠我一個人,站在他們對面沒用。”他指了指桌上的稿紙,“你寫的這些,不是狂想曲。
是有人需要聽的話。但光寫下來不夠,得讓更多人看見,讓他們知道……他們不是活該受苦。
”卡萊因的心猛地一跳。他想起那些藏在床板下的手稿,
那些被警察搜走就燒掉的小冊子——他總覺得自己像在黑暗裡敲鐘,沒人聽見。可現(xiàn)在,
有個人站在他面前,說“我聽見了”,還說“我們可以一起敲”?!拔覜]錢。
”卡萊因低聲說,“也沒權。我連自己的房租都欠著?!薄板X我有。
”埃里希從錢包裡掏出幾張紙幣,放在桌上,“不夠我再拿。
場地我也能找——城外有個廢棄的印刷廠,是我母親生前的產業(yè),現(xiàn)在沒人管。你需要的,
是把你寫的這些,變成所有人都能看懂的話。不是給學者看的,是給安娜·科恩,給彼得,
給那些認字不多,卻被生活壓得喘不過氣的人看的?!彼D了頓,
又補充道:“我可以幫你整理數(shù)據(jù),核實情況。我知道工廠的底,知道那些管事藏著的貓膩。
你懂怎么把道理說透,我懂怎么讓道理落地?!迸镂萃獾娘L停了,遠處傳來晚禱的鐘聲。
卡萊因看著桌上的紙幣,看著那本記滿苦難的牛皮本,
看著埃里希灰藍色眼睛裡的認真——那不是貴族的憐憫,是一種近乎執(zhí)拗的決心,
和他自己胸腔裡燒了三年的火,是同一種東西。他撿起地上的勺子,
舀了口已經涼了的土豆湯,咽下去,燙得喉嚨發(fā)疼,卻笑了:“我的稿子在爐灰裡,
差點被你嚇得燒了。得先把它弄干凈。
”第二章 廢棄印刷廠的燈城外的印刷廠藏在松樹林裡,是座紅磚墻的老房子。
埃里希說是“母親生前的產業(yè)”,其實是他母親當年偷偷資助激進報社的地方,
后來報社被查封,房子就荒了??ㄈR因第一次來的時候,院裡的草快沒過膝蓋,
印刷機上結著厚厚的灰,但埃里希顯然早有準備——他雇了兩個信得過的老工人,
把屋子打掃得乾凈,還修好了那臺吱呀響的舊印刷機?!斑@是老弗林特和湯姆。
”埃里希給卡萊因介紹,“老弗林特以前是排字工,
因為印了反戰(zhàn)傳單被工廠開除;湯姆是木匠,他兒子在林登的煤礦裡被埋了,沒找回來。
”老弗林特咧嘴笑,露出缺了顆牙的牙床:“卡萊因先生,你的《札記》我看過,寫得解氣!
就是字太繞,我那口子不認字,我念給她聽,
念得嘴乾了她還沒明白‘資本剝削’是啥——咱這次得寫得像說大白話,讓人一聽就懂。
”卡萊因點頭。他把棚屋裡的手稿全搬來了,堆在墻角像座小山。
、工資單副本、甚至還有幾份管事私下克扣工人撫恤金的賬本——“是我從父親的書房偷的,
他總把這些藏在保險柜底層,以為沒人知道?!卑@锵Uf這話時,嘴角帶著點自嘲的笑。
他們分工明確:埃里希整理數(shù)據(jù),把枯燥的數(shù)字變成故事——“十二銀幣不夠活”,
他就寫成“安娜每天掙四個銅板,買塊黑面包要三個銅板,剩下一個銅板,
得攢半個月才能給孩子買塊糖”;卡萊因負責搭架子,
把道理揉進故事裡——不說“剩余價值”,只說“你干了一天活,造出的布能賣十個銀幣,
老板只給你一個,剩下九個去哪了?去了他的馬車和他女人的寶石上”。老弗林特排字,
湯姆修機器,有時埃里希也上手幫忙。他生在貴族家,卻沒半點架子,排字時沾了滿手油墨,
就用松節(jié)油隨便擦兩下,吃飯時照樣抓著黑面包啃。
卡萊因發(fā)現(xiàn)他懂的比自己想的多——他不僅知道工廠運作,還讀過不少禁書,
有時卡萊因卡殼了,他就遞過一本翻爛的《東方哲人語錄》:“你看這句‘民之饑,
以其上食稅之多’,是不是跟你說的‘老板拿得多,工人吃得少’一個理?
”晚上他們就睡在印刷廠的閣樓裡,鋪著埃里希帶來的厚毯子。卡萊因總失眠,
夜里常聽見樓下有動靜,下樓一看,準是埃里希坐在桌前,就著一盞油燈翻賬本。
“又在看這些?”卡萊因遞過去一杯熱水。埃里希接過,
指尖在賬本上劃著:“這是去年冬天的撫恤金名單。礦難死了七個人,
賬本上寫著‘每人發(fā)二十銀幣’,但湯姆說,
實際只發(fā)了八銀幣——剩下的被管事和我父親的秘書分了?!彼穆曇艉茌p,
“我以前知道家里的錢來得不干凈,卻沒細想過……每一個銀幣上都沾著什么。
”卡萊因坐在他對面,看著油燈把他的影子投在墻上,忽明忽暗。
“你不必為你父親的事愧疚。”他說,“你現(xiàn)在做的,就是在把那些沾了東西的銀幣,
一點點擦干凈?!卑@锵Lь^,笑了笑:“以前我總覺得,我能說服我父親。
我跟他說‘少拿點,讓工人活得下去’,他罵我‘書呆子’,說‘慈不掌兵,仁不聚財’。
后來我看見安娜咳著血還在洗衣盆前跪著,看見彼得揣著病危通知還往礦上跑,
才知道……不是說服不說服的事。是這道理本身就錯了——憑什么他坐在暖房裡喝茶,
別人就得在寒風裡賣命?”油燈噼啪響了一聲,爆出個小火星。
卡萊因忽然想起自己被解聘那天,妻子抱著孩子站在門口,說“你寫這些有什么用?
能讓孩子有飯吃嗎?”他當時答不上來。但現(xiàn)在看著埃里希,看著老弗林特哼著歌排字,
看著湯姆把修好的機器擦得發(fā)亮,他好像慢慢摸到了答案。
他們印的第一本小冊子叫《咱們工人的事》。沒印書名,沒印作者,就用最粗的紙,
最黑的墨,開頭第一句是“你是不是每天累得直不起腰,卻還是填不飽肚子?
你是不是看著孩子穿不上鞋,自己卻只能嘆口氣?”埃里希用馬車把小冊子運到洛桑市,
分給他認識的幾個可靠工人——有在工廠門口賣熱湯的老婦人,有給各貧民窟送煤的腳夫,
還有酒館裡幫老霍克跑堂的少年。囑咐他們“別讓人看見,悄悄往工人家的門縫裡塞,
或者趁工廠放工時,往飯盒裡塞一本”。三天后,卡萊因去洛桑市買墨水,
路過林登工廠的后門。往常這時候,工人們下班都是蔫頭耷腦的,
今天卻不一樣——幾個女工湊在墻角,壓低聲音說話,其中一個手里攥著本皺巴巴的小冊子,
正是《咱們工人的事》?!斑@寫的不就是安娜嗎?”一個女工說,“‘掙的錢不夠養(yǎng)孩子’,
可不是嘛!”“還有那頁說‘老板的錢是咱的汗換的’,上次我聽見管事跟賬房說,
咱織的布,他一轉手就賣三倍價!”卡萊因站在樹后,
聽見她們說“明天我把這冊子給我男人看看”,“我得藏好,別被管事搜走”,
心口像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暖得發(fā)脹。他回去時,埃里希正蹲在印刷廠門口,跟湯姆說話。
看見卡萊因,埃里希站起來,灰藍色的眼睛亮了:“你去哪了?老霍克剛才來送信,
說酒館裡好多工人在問‘那小冊子是誰寫的’,還有人要找寫冊子的人說話呢!
”卡萊因把剛才看見的事說了,埃里希笑得眼角的細紋都深了:“我就說能行。
”他從口袋裡掏出張紙條,“這是老霍克列的名單,說這些人信得過,想跟咱們聊聊。
今晚在酒館后巷見。”那天晚上,酒館后巷來了十幾個人。有工人,有洗衣婦,
還有個瞎了一只眼的老礦工。他們圍坐在卡萊因和埃里希身邊,老霍克在巷口望風。
“卡萊因先生,埃里希先生,”安娜·科恩抱著個熟睡的孩子,聲音發(fā)顫,“那冊子上寫的,
是我們的心里話??晌覀兡茉趺崔k呢?上次有人跟管事提‘要漲工資’,第二天就被開除了,
還被趕出了宿舍?!毕寡鄣睦系V工咳了兩聲:“礦上的木頭支架都朽了,
我們跟工頭說‘要換’,他說‘等塌了再說’——真塌了,我們這些人埋在裡面,誰會管?
”埃里希拿出牛皮本,認真地記著。卡萊因看著他們皴裂的手,
看著安娜懷里孩子凍得通紅的小臉,深吸一口氣:“能做的事很多。首先,你們得知道,
不是只有自己苦——全洛桑的工人,全維斯特帝國的工人,都在受一樣的苦。
管事能欺負一個人,但他欺負不了一百個人,一千個人?!薄翱晌覀儾桓野?。
”一個年輕工人說,“警察跟工廠是一伙的,我們聚在一起,他們就說我們‘鬧事’。
”“那就先不聚。”卡萊因說,“先把冊子傳下去,讓更多人看。讓每個人都知道,
自己不是孤單的。等大家都明白過來了,就不用怕了——道理在咱們這邊,人也在咱們這邊。
”埃里希抬起頭,補充道:“我可以幫你們找律師。上次礦難的撫恤金被克扣了,我有賬本,
咱們可以去告管事。就算告不贏,也要讓所有人都知道他們做了什么齷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