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觸感沿著脊椎一路炸開,直沖天靈蓋。
林薇猛地睜開眼。
金光,刺目的金光,幾乎要灼傷視網(wǎng)膜。沉重的、帶著奇異冰冷金屬感的冠冕壓得她脖頸生疼,幾乎抬不起頭來。視線艱難地聚焦,首先闖入眼簾的,是眼前玉階之下,一片令人窒息的、蔓延到視野盡頭的玄黑與赤紅。那是無數(shù)匍匐的人影,鴉雀無聲,唯有金玉環(huán)佩在死寂中偶爾碰撞出細微的、令人心驚肉跳的脆響。
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膠質(zhì),沉甸甸地壓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鐵銹般的腥甜。這不是她那個堆滿報表、彌漫著廉價咖啡味、天花板滲水的格子間。這里高闊得令人眩暈,巨大的盤龍金柱撐起一個她目光無法窮盡的穹頂,上面似乎有無數(shù)雙眼睛在陰影里漠然俯視著。腳下的金磚冰冷堅硬,倒映著上方搖曳的宮燈光芒,如同凝固的、等待吞噬的熔金。無數(shù)盞青銅仙鶴燈盞沿著漫長的御道兩側(cè)延伸開去,鶴嘴吐出的火焰紋絲不動,將整個空間染成一種華麗而壓抑的赤金色,濃烈的龍涎香氣仿佛有了重量,沉甸甸地灌入肺腑,每一次呼吸都艱難無比。
這是哪里?
“陛下?”一個尖細、刻意壓低的嗓音在極近的距離響起,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試探。
陛下?
混亂的記憶碎片如同燒紅的烙鐵,蠻橫地、毫無章法地狠狠楔入她劇痛欲裂的腦?!讶A帝、懦弱、登基大典、前夜…遇襲!一張模糊卻極具壓迫感的臉龐在碎片中反復閃現(xiàn),鷹隼般的目光,冰冷的紫金冠,還有那柄懸在御座陰影里的無形利劍——攝政王,趙衍!破碎的畫面閃過:冰冷的湯藥被強灌入口,苦澀彌漫;黑夜中急促雜亂的腳步,刀劍撞擊的銳響,然后是身體被重重推倒,后腦砸在冰冷金磚上那瞬間的劇痛與黑暗……
“嗡——”
劇烈的耳鳴瞬間吞噬了周遭一切聲響。林薇身體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沉重的帝冕珠簾嘩啦作響,眼前頓時金光亂迸,眩暈感如同潮水般涌來。她下意識地死死抓住身下那冰冷堅硬、雕著猙獰龍首的扶手——龍椅!一個荒謬又驚悚的認知在她混沌的意識里炸開:她,林薇,一個連續(xù)加班七十二小時后猝死的現(xiàn)代社畜,正穿著這身足以壓垮肩膀的繁復龍袍,坐在了象征著這個陌生帝國至高權力的龍椅上!那龍首扶手的棱角硌得她掌心發(fā)痛,冰冷堅硬的感覺如此真實,無情地碾碎了她最后一絲僥幸——這不是夢魘,是現(xiàn)實。她成了這具身體的主人,成了昭華帝。
就在這心神劇震、靈魂幾乎被這巨大的荒謬撕裂的剎那,一個渾厚低沉、帶著不容置疑威壓的嗓音,如同重錘,狠狠砸破了殿堂的沉寂:
“陛下初登大寶,萬機待理。然則南方數(shù)州水患肆虐,哀鴻遍野;國庫空虛,太倉告罄,連月前撥付的微末賑銀亦難以為繼!值此存亡之秋,陛下,”聲音頓了頓,每一個字都像浸透了寒冰,“將何以安天下,何以慰黎民?”
林薇猛地循聲望去。
玉階之下,群臣前列。一人身著玄色蟒袍,腰束玉帶,身姿挺拔如山岳。他并未如其他人般低眉俯首,反而微微抬著下頜,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正穿透殿內(nèi)氤氳的龍涎香霧,銳利地、毫不避諱地盯在她身上。目光如實質(zhì)的冰錐,刺得林薇裸露在沉重冕服外的皮膚一陣生寒。正是碎片記憶中那張臉——權傾朝野的攝政王,趙衍!
他話語看似憂國憂民,字字句句卻都裹挾著淬毒的鋒芒。那“微末賑銀”的強調(diào),那“存亡之秋”的斷言,連同他毫不掩飾的逼視,都在無聲地宣告:坐在龍椅上的,不過是個不堪大任、連區(qū)區(qū)賑災都束手無策的傀儡。他話音落下,那無形的壓力并未消散,反而在寂靜中無限膨脹,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人的心頭。林薇甚至能感覺到下方無數(shù)道目光,或驚懼,或嘲諷,或麻木,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都從低垂的官帽下悄然投射過來,聚焦在她身上,讓她如芒在背。
巨大的壓力如同無形的巨手扼住了林薇的喉嚨。冷汗瞬間浸透了里衣,黏膩地貼在背上。她甚至能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在空曠寂靜的大殿里無限放大。怎么辦?社畜應對甲方的經(jīng)驗在這里一文不值!慌亂中,她試圖從這具身體原主的記憶里翻找應對之策,但回應她的只有一片混沌的黑暗和深入骨髓的恐懼——這個皇帝,根本沒有自己的聲音。原主那懦弱的靈魂,似乎早在這深宮的重壓和趙衍的陰影下徹底破碎了。
她幾乎是憑借著身體殘留的本能,指尖用力掐進掌心,用那尖銳的疼痛逼迫自己維持住最后一絲搖搖欲墜的鎮(zhèn)定。她緩緩地、極其艱難地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帶著濃烈到令人作嘔的龍涎香氣息涌入肺腑,試圖壓下那幾乎要沖破喉嚨的尖叫和眩暈。腦中電光火石般閃過穿越前那個刻薄主管的臉,那人在項目會上也是這樣,將難題輕飄飄地拋過來,等著看她出丑。那一次,她是怎么做的?死死咬住牙關,壓下所有情緒,用最公式化的語言爭取時間……對,時間!她需要時間!哪怕只是喘息片刻,弄清楚自己究竟身處何地!
“王叔…憂心國事,朕…深以為念。”林薇開口,聲音干澀沙啞得厲害,帶著無法控制的微顫,在過分寂靜的大殿里顯得格外單薄無力。她竭力模仿著記憶碎片里原主那懦弱的語調(diào),每一個字都重逾千斤,仿佛從喉嚨深處艱難地摳出來。“水患、國庫…確乃當務之急?!彼nD了一下,胸口劇烈起伏,那沉重的冠冕壓得她幾乎要低下頭去,但求生的本能死死撐住了她的脖頸。她不敢看趙衍的眼睛,只能將視線虛虛地投向遠處那一片模糊的玄色赤紅,聚焦在某個不知名大臣衣袍上一塊小小的、微微發(fā)亮的補丁上,仿佛那是唯一的錨點?!按蟮洚?,朕…定當與王叔、與眾卿…”她深吸一口氣,終于擠出最后幾個字,“詳議對策?!?/p>
話音落下,死寂再次籠罩了大殿。這微弱的回應,如同一顆小石子投入深潭,激起的漣漪卻足以讓某些人看清風向。階下,一個跪在角落、須發(fā)皆白的老臣身體幾不可察地一震,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復雜難辨的光,旋即又更深地埋下頭去。另一個位置稍前、身著緋袍的中年官員,嘴角則飛快地撇了一下,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群臣依舊匍匐,但那片玄黑赤紅的海洋里,細微的、代表著不同心思的暗流卻在無聲涌動。一根玉笏從某個官員僵硬的手中滑落,撞擊在金磚上,發(fā)出“啪”一聲清脆又刺耳的裂響,在寂靜中傳得極遠,如同一聲驚雷。那官員瞬間面無人色,匍匐的身體篩糠般顫抖起來,連頭都不敢抬。
趙衍的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下壓了一下,那雙深潭般的眸子里掠過一絲意料之中的、近乎厭倦的輕蔑。他沒有再進逼,只是微微躬身,姿態(tài)依舊帶著居高臨下的掌控,玄色蟒袍上的金線在燈火下反射出冰冷的光:“陛下既有此言,臣,拭目以待?!?/p>
那“拭目以待”四個字,如同淬了冰的針,精準地刺入林薇的耳膜。她甚至能感覺到那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一瞬,帶著審視,像在打量一件即將被丟棄的舊物。她僵硬地維持著端坐的姿態(tài),指尖在寬大的龍袍袖口下深深掐入掌心,直到痛感變得麻木。汗珠沿著她的鬢角滑落,浸濕了鬢發(fā),帶來一陣冰涼的癢意,她卻不敢去擦。
那一瞬間,林薇清晰地感覺到,自己腳下這金光璀璨的龍椅,仿佛正坐在萬丈深淵的邊緣,隨時會轟然崩塌。深淵之下,是南方水患中漂浮的尸骸,是太倉空蕩的回響,是無數(shù)雙在暗處窺視、等待著她跌落的眼睛。而高踞在她前方不遠處的攝政王趙衍,就是那執(zhí)掌著將她推落,或暫時穩(wěn)住這搖搖欲墜龍椅之權柄的人。這沉重的龍椅,這壓得她喘不過氣的冠冕,這華麗而冰冷的牢籠,就是她穿越而來的全部世界。
一個蒼老、尖細的聲音穿透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帶著一種刻板的韻律,如同宣告命運的判詞:
“禮——畢——!新君臨朝,臣等——恭賀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萬歲,萬歲,萬萬歲!”
山呼海嘯般的聲浪驟然爆發(fā),如同積蓄已久的洪流,從大殿深處洶涌而至,瞬間將林薇徹底淹沒。那聲音匯聚成一股巨大的、無形的力量,裹挾著狂熱、敬畏、或是深藏的野心,猛烈地撞擊著她身下冰冷的龍椅。無數(shù)頭顱深深叩拜下去,玄黑與赤紅的潮水翻涌起伏,仿佛整個宮殿都在隨之震動。
林薇的身體在這洶涌的聲浪中猛地一震。她下意識地挺直了被帝冕壓得酸痛欲折的脊背,指尖死死摳著龍首扶手上冰冷的鱗片,試圖在這滔天的巨浪中抓住一點實在的依靠。眩暈感如同實質(zhì)的潮水,一波強過一波地沖擊著她的意識。眼前那片跪拜的臣工身影開始搖晃、扭曲、模糊,融化成一片晃動的色塊。耳畔的“萬歲”聲浪震耳欲聾,卻又詭異地變得遙遠、失真,像是隔著一層厚重的海水。
就在這時,一股尖銳的刺痛毫無預兆地刺穿了她的太陽穴。緊接著,無數(shù)陌生的畫面碎片如同決堤的洪水,蠻橫地沖進她的腦?!?/p>
……一個面色蒼白、眼神怯懦的少年,穿著明黃的寢衣,瑟瑟發(fā)抖地蜷縮在巨大的龍床角落。窗外,是凄厲的風雨聲,還有隱約傳來的、兵刃交擊的鏗鏘和瀕死的慘嚎……
……一碗漆黑的湯藥被一只布滿褶皺、戴著玉扳指的手強硬地端到嘴邊??酀乃帤庵睕_鼻腔,少年驚恐地搖頭掙扎,卻被幾只有力的手死死按住。湯藥灌入喉中,帶來火燒火燎的灼痛和迅速蔓延的麻木……
……深夜,沉重的宮門被急促撞開,火把的光芒亂晃,映出無數(shù)張模糊卻殺氣騰騰的臉。有人嘶喊著什么,少年被粗暴地從床上拽起,推搡著在黑暗的宮道上狂奔。冰冷的夜風灌入單薄的衣衫,身后是越來越近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腳步聲……
……最后是身體被狠狠推倒的失重感,后腦重重磕在冰冷堅硬的金磚上,發(fā)出一聲沉悶的鈍響。劇痛炸開的瞬間,眼前只剩下無邊無際的黑暗,以及黑暗盡頭,一張模糊不清、卻帶著紫金冠冕的臉……
“呃……”
一聲痛苦的悶哼不受控制地從林薇喉間溢出。她猛地抬手捂住刺痛的額角,身體劇烈地晃了一下,沉重的帝冕珠簾嘩啦啦響成一片,幾乎要從她頭上滑落。冷汗瞬間浸透了里衣,黏膩冰涼地貼在背上。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那些碎片化的記憶——屬于真正的、懦弱的昭華帝的記憶——帶著臨死前的冰冷和恐懼,正兇猛地撕扯著她剛剛穿越而來的靈魂。
“陛下?”又是那個尖細、小心翼翼的聲音在極近處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惶,是那個一直侍立在她龍椅旁的老太監(jiān)。一只枯瘦、微涼的手隔著繁復的龍袍袖子,輕輕扶住了她顫抖的手臂,那力道看似支撐,實則更像一種試探和監(jiān)視。
林薇猛地甩開那只手,動作倉促而帶著一種被冒犯的驚懼。她用力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混合著濃郁的龍涎香灌入肺腑,帶來一陣劇烈的嗆咳。她強行壓下翻騰的氣血和腦海中的驚濤駭浪,用盡全身力氣將視線重新投向玉階之下。
山呼萬歲的聲音漸漸平息。群臣在禮官的唱喏下,動作整齊劃一地緩緩起身,低眉垂首,如同無數(shù)沉默的提線木偶。然而,在起身的瞬間,無數(shù)道目光——探究的、驚疑的、幸災樂禍的、漠然的——如同無形的箭矢,再一次從低垂的官帽下射來,齊刷刷地聚焦在她身上,聚焦在她剛才那明顯的失態(tài)上。
林薇感到自己的臉頰在那些目光下迅速燒灼起來。她強迫自己維持著端坐的姿態(tài),盡管身體內(nèi)部還在因為記憶碎片的沖擊而微微顫抖。她不敢再去看任何人,目光只能死死地、近乎固執(zhí)地釘在御座前方那片光可鑒人的金磚地面上,看著上面模糊倒映出的、自己那被珠簾分割得支離破碎的、扭曲的帝王身影。
就在這時,那個渾厚、低沉、如同帶著冰碴的聲音再次響起,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剛剛平息的寂靜,精準地鉆進她的耳朵:
“陛下圣體似乎微恙?新朝伊始,陛下龍體安康,方為萬民之福?!壁w衍的聲音平穩(wěn)無波,聽不出絲毫情緒,仿佛只是最尋常的關切。他依舊站在群臣的最前方,玄色蟒袍襯得他身姿愈發(fā)挺拔如松。他沒有再躬身,只是微微側(cè)首,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冰錐,帶著一絲探究,再次穿透殿內(nèi)氤氳的香霧,牢牢釘在她蒼白汗?jié)竦哪樕稀D悄抗饫餂]有擔憂,只有一種冷靜的審視,如同在評估一件物品的瑕疵是否會影響到接下來的使用。
林薇的心臟驟然緊縮,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她聽懂了那話語下潛藏的寒意——一個連登基大典都撐不住、當眾失態(tài)的皇帝,如何擔得起“萬民之福”?這看似關心的詢問,比剛才的逼問更讓她感到刺骨的冰冷。她幾乎能想象到,明天,不,也許就在此刻,關于新帝體弱多病、不堪大任的流言,就會如同瘟疫般迅速傳遍整個朝堂,乃至整個帝國。
巨大的恐慌再次攫住了她。冷汗順著額角滑下,滴落在明黃龍袍的前襟,暈開一小塊深色的濕痕。她張了張嘴,喉嚨卻像是被砂紙堵住,發(fā)不出任何聲音。趙衍的目光沉甸甸地壓在她身上,無聲地等待著她的回應,等待著她的虛弱在他面前無所遁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