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陌幾乎是跑著離開那個露天球場的。
周裕的出現(xiàn),和他那句“我們可以贏”,像一把生銹的鑰匙,猛地捅進了他心口那把鎖死的鎖里,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和恐慌。
為什么不肯放過他?
籃球曾經(jīng)是他的全世界,是讓他感覺飛翔的翅膀。但現(xiàn)在,那橙色的皮球和冰冷的籃筐,只讓他聯(lián)想到失敗、嘲笑和無窮無盡的痛苦。那片球場是他唯一還能偷偷喘口氣、用肌肉記憶麻痹自己的地方,現(xiàn)在連這片凈土也被入侵了。
他回到那個租來的、家具簡單到近乎冰冷的小屋,反手鎖上門,背靠著門板滑坐到地上。心臟還在狂跳,不是因為運動,而是因為恐懼。
電腦屏幕是黑的,但他仿佛還能看到那條惡毒的私信和那個循環(huán)播放的動圖?!皬U物”。這個詞像附骨之蛆,啃噬著他僅存的一點自尊。
他蜷縮起來,把臉埋進膝蓋。黑暗中,那一年的記憶碎片再次洶涌而來——球迷的倒彩,隊友失望甚至怨恨的眼神,教練無奈的嘆息,網(wǎng)絡(luò)上鋪天蓋地的謾罵,父母擔憂卻又無能為力的表情……還有那個球,砸在籃筐上,那一聲“哐當”巨響,至今還在他腦海里回蕩。
轉(zhuǎn)學,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出路。逃離那個環(huán)境,到一個沒人認識他的地方,隱藏起來,像一粒塵埃一樣度過最后的高中時光。他不求快樂,只求平靜。
可周裕的出現(xiàn),硬生生將他試圖掩埋的過去重新刨了出來。
“沒興趣。”他說得那么決絕,但只有他自己知道,當周裕提到“打球”,提到“全國大賽”時,他身體里某個沉睡的部分幾乎要尖叫著蘇醒,卻又被他用更大的力氣死死按了回去。
不能再碰了。他承受不起第二次毀滅。
第二天在學校,陳陌把自己縮得更緊了。他低著頭,避開所有人的目光,尤其是周裕的。課間也盡量待在座位上,仿佛那樣就能形成一個無形的保護罩。
但他低估了周裕的決心。
對于周裕來說,陳陌的拒絕非但沒有讓他打消念頭,反而激起了他更強的征服欲和好奇心。那種級別的技術(shù),那種對籃球近乎本能的感知,絕不可能出自一個“沒興趣”的人。
他找到籃球隊的教練,一位身材微胖、平時笑呵呵但關(guān)鍵時刻很嚴格的中年男人,姓王。
“王教練,我發(fā)現(xiàn)個人才?!敝茉i_門見山,把昨天在露天球場看到的情況詳細說了一遍,語氣是壓抑不住的興奮,“絕對是天才級別,如果能讓他加入,我們沖擊全國大賽的把握能大好幾成!”
王教練摸著下巴,有些猶豫:“陳陌?那個新來的轉(zhuǎn)學生?沒聽說他打球啊。而且……他看起來挺內(nèi)向的,能適應(yīng)團隊嗎?”
“技術(shù)絕對沒問題!我親眼所見!”周裕急切地說,“性格內(nèi)向沒關(guān)系,我可以帶他!關(guān)鍵是能力!教練,我們現(xiàn)在缺的就是一個能一錘定音的得分點,他就是答案!”
“但他本人不愿意?”王教練點出關(guān)鍵。
“那只是他還沒意識到團隊籃球的好處!”周裕的語氣帶著他慣有的、不容置疑的自信,“只要我們給他機會,讓他感受到球隊的氛圍,他一定會改變的。而且,學校不是鼓勵學生積極參加社團活動,全面發(fā)展嗎?他這樣有天賦卻藏著不用,也是浪費啊?!?/p>
王教練被說動了。作為教練,他當然渴望優(yōu)秀的隊員。周裕的能力和眼光他是信得過的。而且,球隊確實面臨成績壓力。
“嗯……你說得有道理?!蓖踅叹毘烈髌?,“這樣,下午放學,你跟我一起去跟他談?wù)劇R詫W校的名義邀請,態(tài)度好一點。”
下午最后一節(jié)課的鈴聲終于響起,陳陌像往常一樣,第一時間收拾好書包,想盡快離開教室。
然而,剛走到門口,他就僵住了。
周裕和那個看起來是老師模樣的人(王教練),正一左一右地堵在教室門口,目光明確地落在他身上。周圍還有沒離開的同學好奇地駐足觀望。
陳陌的心臟猛地一縮,下意識地想后退,卻無處可逃。
“陳陌同學,對吧?”王教練臉上掛著盡量和藹的笑容,“我是學?;@球隊的教練,我姓王。聽說你籃球打得非常好?”
陳陌低著頭,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書包帶,指甲掐進掌心。他不想回答。
周裕在一旁補充,語氣比昨天緩和了不少,但依舊帶著一種勢在必得:“陳陌,王教練親自來了。加入籃球隊真的對你、對學校都是好事。我們可以一起取得很好的成績?!?/p>
“我……我不行。”陳陌的聲音細若蚊蚋,幾乎是從喉嚨里擠出來的。
“還沒試過怎么知道不行?”王教練接過話頭,語氣帶著一點不容拒絕的權(quán)威,“學校呢,鼓勵每個學生都參與到集體活動中來,這對你們的成長有好處。我看你平時也不太和其他同學交流,籃球隊是個很好的平臺嘛?!?/p>
周圍的目光像針一樣扎在背上。陳陌感到一陣眩暈,胃又開始不舒服。他討厭這種被放在聚光燈下的感覺,這讓他想起那些不好的回憶。
“而且,”王教練稍微壓低了聲音,但依舊清晰,“參加校級比賽并為學校爭得榮譽,對未來的升學也是很有幫助的。這是一個機會,陳陌同學?!?/p>
軟硬兼施。
陳陌的嘴唇顫抖著。他知道自己別無選擇。轉(zhuǎn)學生的身份讓他本就小心翼翼,不敢再惹任何麻煩。拒絕一次同學的邀請可以,但一次次拒絕教練以學校名義發(fā)出的“邀請”,只會讓他顯得更加格格不入,引來更多的關(guān)注和麻煩。
他只想消失,而不是成為焦點。
巨大的無力感像潮水般淹沒了他。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個無法自主的時刻。
“……好吧。”最終,他幾乎是用盡全身力氣,才從牙縫里擠出這兩個字,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他垂著眼瞼,不敢看任何人的眼睛。
周裕臉上瞬間綻放出勝利的笑容,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冠軍獎杯在招手。
王教練也滿意地點點頭:“好!那就這么說定了!今天就去訓練館熟悉一下環(huán)境,明天正式開始隨隊訓練!”
就這樣,陳陌像一只被押送的囚犯,低著頭,跟在周裕和王教練身后,走向那個他拼命想要遠離的地方——聚光燈下,人群中央。
每靠近訓練館一步,他心里的恐慌就加重一分。那扇大門后面,等待他的是什么?是又一次的失望?是更殘酷的嘲笑?還是……他根本無法面對的、過去的幽靈?
他的手心一片冰涼。
旭日高中的籃球訓練館,燈火通明。
光滑的楓木地板被擦得锃亮,反射著頂棚一排排大燈的白光,空氣里彌漫著汗水、地板蠟和一絲若有若無的緊張氣息。隊員們已經(jīng)換好隊服,正在進行熱身跑圈。
陳陌跟在周裕身后走進來時,感覺像是踏入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喧囂的異世界。各種聲音被墻壁和穹頂放大,沖擊著他的鼓膜:籃球砸地的砰砰聲、球鞋摩擦地板的吱嘎聲、隊友們互相喊叫的笑鬧聲……
所有的目光,或好奇,或探究,或單純因為來了個生面孔而投來的打量,一瞬間都聚焦在他身上。
陳陌下意識地想把衛(wèi)衣帽子拉起來,遮住這一切,但他身上穿的已經(jīng)是周裕塞給他的一套嶄新但略顯寬大的隊服。14號。一個他并不喜歡的數(shù)字。他只能僵硬地低著頭,盯著自己的鞋尖,仿佛那樣就能從地板上找條縫鉆進去。
“都停一下!”周裕拍了兩下手,聲音洪亮,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介紹個新隊友,陳陌。從今天開始跟我們一起訓練?!?/p>
稀稀拉拉的掌聲響起,夾雜著幾句小聲的議論。 “他就是隊長天天念叨的那個天才?” “看起來不像啊,這么瘦…” “好悶的樣子,都不打招呼的?”
周裕沒理會這些,他對陳陌說:“去那邊做熱身,拉伸一下,一會兒跟著跑戰(zhàn)術(shù)?!彼恼Z氣公事公辦,帶著隊長的威嚴,但眼神里依舊閃爍著期待的光芒。
陳陌沉默地走到場邊,機械地做著拉伸動作。他的身體是緊繃的,每一個關(guān)節(jié)都像是生了銹。周圍隊友們活躍的身影、流暢的傳接球,都讓他感到格格不入。他感覺自己像個誤入精密儀器的異物,隨時可能引發(fā)故障。
熱身結(jié)束,戰(zhàn)術(shù)訓練開始。
周裕拿著戰(zhàn)術(shù)板,在地上畫著跑位路線:“接下來打這個‘ horns elbow’戰(zhàn)術(shù)。張龍,你上提罰球線做軸。李銳,你從底角借掩護繞出來。陳陌,”他看向陳陌,“你在這個側(cè)翼位置,等李銳吸引防守后,如果機會出來,你直接接球投籃或者突破…”
陳陌聽著,那些戰(zhàn)術(shù)代號和跑位路線像天書一樣鉆進耳朵,卻無法在腦海里形成清晰的圖像。他過去的籃球是純粹的個人能力和即興發(fā)揮,或者是最簡單的擋拆配合。如此復(fù)雜的團隊戰(zhàn)術(shù),讓他感到窒息。
第一次跑位。 張龍?zhí)岬搅宋恢谩?李銳開始繞掩護。 球傳到了肘區(qū)的張龍手里。 陳陌應(yīng)該按照戰(zhàn)術(shù)啟動,但他慢了一拍,站在原地,像是在思考人生。
“陳陌!動起來!切啊!”周裕在場邊喊道,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躁。
第二次。 陳陌啟動了,但他跑錯了方向,直接和過來做掩護的王磊撞了個滿懷。 “哎喲!哥們兒你看點路??!”王磊揉著肩膀抱怨。
周裕皺緊了眉頭。
第三次。 球終于傳到了跑出空位的陳陌手里。那是一個絕佳的投籃機會。他接球的瞬間,身體的本能幾乎要讓他直接起跳——那肌肉記憶是如此深刻。
但就在那一刻,一種巨大的恐懼攫住了他。 投丟了怎么辦? 如果沒進,這次快攻就浪費了。 隊友會怎么看他?周裕會怎么吼他? 那些看臺上的嘲笑聲仿佛又響了起來……
他猶豫了。那一瞬間的遲疑,讓補防的隊員瞬間撲到了面前。他失去了投籃空間,只能倉促地把球傳回給外線的周裕,一次絕佳的進攻機會化為烏有。
“……”周裕接住球,看著陳陌,臉上的表情從期待變?yōu)槔Щ螅詈蟪恋頌槊黠@的失望和惱怒。他什么也沒說,但那種無聲的壓力比吼叫更讓人難受。
接下來的訓練,成了災(zāi)難的重演。
陳陌像一座沉默的、凍結(jié)的冰山,漂浮在球隊這臺發(fā)熱運轉(zhuǎn)的機器中。他聽不懂復(fù)雜的戰(zhàn)術(shù)指令,或者聽懂了卻無法執(zhí)行。傳球漫無目的,防守時漏人,進攻時猶豫。他完全游離在團隊的節(jié)奏之外,每一次觸球都仿佛是一次意外事故。
更糟糕的是,他拒絕交流。 周裕指出他的問題,他沉默。 隊友好心提醒他跑位,他沉默。 甚至不小心撞到人,他也只是抿緊嘴唇,連一句“對不起”都沒有。
他的沉默和消極,像一種冰冷的毒素,迅速蔓延到整個球隊。原本流暢的配合變得滯澀、充滿失誤。訓練賽打得支離破碎,毫無觀賞性。隊員們的情緒從最初的好奇,迅速轉(zhuǎn)變?yōu)椴粷M和煩躁。
“隊長,他到底會不會打球?。俊币淮嗡狼蜷g隙,快嘴后衛(wèi)李銳終于忍不住,沖著周裕抱怨,“這怎么帶?完全跟不上!” 中鋒張龍也擦著汗,憨厚的臉上寫滿了無奈:“是啊嶼哥,帶著他打,比我們自己打還累…” “感覺魂都不在場上似的?!庇腥诵÷曕止?。
抱怨聲不大,但在相對安靜的片刻,清晰地傳到了陳陌的耳朵里。他正彎腰撿球,手指碰到粗糙的球皮,動作幾不可查地頓了一下。他沒有抬頭,只是把球默默撿起來,放到一邊,然后走到場邊喝水,背影僵硬得像一塊石頭。
周裕聽著隊友們的抱怨,臉色越來越沉。他看向陳陌,那個他認定的“天才”,此刻卻像一攤無法點燃的濕柴,不僅自己無法燃燒,還快要澆滅整個團隊的熱情。
他引以為傲的掌控力,他精心規(guī)劃的奪冠藍圖,正在被這個沉默的轉(zhuǎn)學生一點點瓦解。挫敗感和一股無名火在他胸腔里翻滾。
“都閉嘴!”周裕終于忍不住,沖著抱怨的隊員低吼了一聲,“練你們的!戰(zhàn)術(shù)執(zhí)行不好還有理了?”
隊員們悻悻地散開,但臉上的不滿并未消退。
周裕走到陳陌面前,努力壓下火氣,但聲音還是不可避免地帶上了一絲硬邦邦的味道:“陳陌,你到底怎么回事?戰(zhàn)術(shù)聽不懂嗎?聽不懂可以問!場上為什么不說話?籃球是五個人的運動!”
陳陌依舊低著頭,看著地板上的木紋,仿佛那里面有另一個世界。周裕的質(zhì)問像石頭一樣砸過來,他卻沒有任何回應(yīng),只是用更深的沉默把自己包裹起來。
周裕看著他這副油鹽不進的樣子,一股深深的無力感涌上心頭。他第一次感到,有些事情,似乎超出了他的計算和掌控。
這座冰墻,比他想象的要厚得多,也冷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