閩南的山是活的,秋初的霧總裹著水汽,把茶樹叢泡得發(fā)漲,連空氣里都飄著股青腥的香。
淑英踩著露水往山上走,布鞋的鞋底早被山路磨得發(fā)亮,
腳趾處頂出個圓鼓鼓的包——那是常年蜷著腳趾抓地磨出來的。她的竹籃挎在胳膊上,
藤條把手被汗浸得發(fā)亮,晃一晃,里面的空布袋就簌簌作響。金銀花藏在最刁鉆的地方。
帶刺的藤蔓纏在茶樹枝椏間,黃白相間的花苞躲在刺后,像一群怯生生的小姑娘。
淑英得踮起腳,一只手按住搖晃的茶樹,另一只手從刺縫里探進去。
指尖被刺扎出的血珠混著露水,滴在花瓣上,她用袖口蹭蹭,繼續(xù)摘。這雙手年輕時也嫩過,
涂過城里捎來的蛤蜊油,指甲縫里從不沾泥——那時她還是地主家的孫媳婦,
雖然土改早把家產(chǎn)改沒了,但太奶奶總是那樣一副高傲樣。太陽爬到竹梢時,
竹籃終于半滿了。淑英坐在一塊青石上歇腳,從布袋里摸出個皺巴巴的饅頭。是昨天剩下的,
有點硬,她就著帶來的水咽下去。山風穿過竹林,嘩啦啦地響,像有人在耳邊說話。
她想起十七歲那年坐花轎,也是這樣的風,吹得轎簾直晃,她從紅蓋頭的縫隙里看出去,
一路的苦楝樹都歪著脖子,像在替她嘆氣?!笆缬?,王家小子是老實人,會疼人。
”太奶奶那時這樣說,枯瘦的手攥著她的手,指節(jié)硌得她生疼。
她沒見過那個比她大七歲的男人,
只知道他是“地主崽子”——這四個字在那年月像頂黑帽子,壓得人抬不起頭。
拜堂時她低著頭,看見他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藍布褂子,袖口磨出了毛邊,手掌上全是裂口,
像是被山風刮開的。新房的土墻上糊著舊報紙,淑英說那時候的燈還不如不開,黑漆漆一片,
淑英坐在床沿,紅燭的光在她臉上跳。男人蹲在地上,搓著手,
半天憋出一句:“我……我去燒點水。”她沒應聲,看著他轉(zhuǎn)身時踉蹌的背影,
突然想起太奶奶的話——“女人這輩子,就像田里的稻子,撒在哪塊地,就得在哪塊地生根。
”她不喜歡他。一點也不??扇兆邮菈K磨石,再鋒利的棱角也能磨平。
男人每天天不亮就下地,回來時褲腳總沾著泥,不會說情話,卻會疼人。淑英生大兒子,
疼得在土炕上打滾,他急得直跺腳,最后把家里唯一的老母雞殺了,燉了鍋沒放多少鹽的湯。
她喝著湯,看他蹲在灶門口,柴火映得他臉通紅,突然覺得,這口帶著土腥味的湯,
好像也沒那么難咽。淑英是村里最會打扮的女人。別的婆娘都穿打補丁的灰布衫,
她卻托去縣城賣柴的男人捎花的確良,她洗了又洗,晾在竹竿上,像只停在院里的白蝴蝶。
淑英也愛干凈,衣服要換好幾遍水,打上肥皂,生怕泡沫洗不干凈,偶爾去鎮(zhèn)上走親戚,
參加酒席,她都會把頭發(fā)梳得光溜溜,抹點蛤蜊油,夾個夾子,亮晶晶的點綴在頭上,
換上一件好衣服,精心打扮讓自己看起來體面。后來有了孫女,也給孫女買發(fā)夾發(fā)箍,
亮晶晶的,五顏六色的頭繩。太奶奶見了總罵:“敗家娘們!不知道攢著錢?”她不吭聲,
晚上卻把新做的布鞋往男人腳邊一塞。他的腳又寬又厚,磨出了不少繭子,穿上新鞋時,
腳趾蜷了蜷,像個不好意思的孩子?!俺抢锱硕即┻@個?!彼椭^說,聽見他嘿嘿地笑。
竹匾里的金銀花曬得差不多了。淑英用筷子翻了翻,黃燦燦的,像撒了層碎金子。
她把花裝進布袋,盤算著能賣多少錢。抽屜最底下的鐵皮盒,是她的寶貝。
盒子上印著“為人民服務”,邊角都銹了,卻是她從嫁妝里翻出來的。
里面的錢總帶著股土味,五塊十塊地疊著,
有的還沾著草屑——那是她在刺叢里摘金銀花、在茶山上采茶賺的。小孫女有次來鄉(xiāng)下時,
才剛會跑。扎著兩個羊角辮,穿著城里買的連衣裙,裙角繡著她不認識的卡通小人。
淑英把她抱起來,覺得懷里軟乎乎的,像揣了團棉花。吃飯時,她趁孩子不注意,
往她褲兜塞了兩張二十的。孩子摸出鈔票,眼睛亮得像山里的星星:“阿嬤,能買東西吃嗎?
”她笑著點頭,看孩子蹦蹦跳跳地跑向村口小賣部,嘴角的皺紋都堆成了花。那時村里熱鬧。
傍晚時分,家家戶戶的煙囪都冒起煙,孩子們在曬谷場上追逐,喊叫聲能傳到山那頭。
淑英的院子里總聚著幾個娃,等著她從灶上端出紅薯。她的灶是土砌的,黑黢黢的灶膛里,
柴火噼啪地響,紅薯的甜香混著煙火氣,能飄滿半個村子。小孫女總搶著燒火,
把臉蛋熏得黑乎乎的,像只小花貓?!鞍?,城里沒有紅薯窯?!焙⒆涌兄炯t薯,
糖汁沾在嘴角。淑英用圍裙擦了擦她的臉:“城里有啥?”“有電視,有游樂園。
”孩子掰著手指頭數(shù),她就笑著聽,心里卻在想,游樂園有山里的野果甜嗎?
變化是慢慢來的。先是村里的年輕人陸陸續(xù)續(xù)往城里走,曬谷場上的孩子越來越少。
然后是土灶換成了煤氣灶,雖然快,卻總做不出柴火的香味。淑英還是習慣用土灶,
說那樣炒的青菜才有“鍋氣”。小孫女再來時,不再搶著燒火了,總捧著個手機,
手指在上面劃來劃去?!鞍?,給你買個智能機吧?能視頻。我不忙的時候打給你。
”孩子仰著臉說。淑英擺擺手:“學不會,費錢?!笨梢估锼恢?/p>
她會摸著桌上的老式座機,想起孩子說的“視頻”——是不是能看見人影?
隔老遠就能看見小孫女了嗎?她開始舍不得花錢了。去城里買東西時,錢攥在手里半天,
什么都不舍得買,看見誰喝的礦泉水瓶,會彎腰撿起來,塞進布袋里,小孫女丟掉好幾次,
她都是偷摸撿回來,攢多了能賣塊把錢。有回小孫女看見她在收拾別人送的一籮筐土豆,
紅著眼圈說:“阿嬤,別撿了,我拿擦絲板擦給雞鴨吃吧。
”她卻笑著顛簸了幾下筐子:“還能吃呢,洗洗就干凈了。”可對孫女,她從不省。
知道孩子愛吃話梅,她專門去城里的超市,挑最大袋的買,裹在棉襖里怕受潮。
別人給的零食也舍不得吃,放著放著就壞了,孫女說上海物價高,
她就把鐵皮盒里的錢一張張捋平,讓兒子換成微信的錢給孫女,
有次孫女打電話說想吃她做的紅燒肉,她等孫女暑假回來第一天就殺了只雞,燉得爛爛的,
裝在保溫桶里,讓去城里的同鄉(xiāng)捎過去?!鞍?,肉都壞了?!焙⒆雍髞泶螂娫捳f。
她哦了一聲,掛了電話,坐在灶門口發(fā)呆。灶膛里的火滅了,只剩下點火星,像她心里的光,
忽明忽暗。男人的咳嗽一年比一年重。以前他能扛著百十來斤的柴走十幾里山路,
現(xiàn)在走幾步就要歇。淑英每天早上給他熬姜湯,晚上給他捶背,像照顧個孩子。
有人說:“你這輩子耗在他身上,值嗎?”她不答,只是給男人掖了掖被角。
她記得有年冬天,她生凍瘡,手腫得像饅頭。男人半夜起來,把她的手揣進他懷里焐著,
自己凍得直哆嗦。她記得二兒子欠債跑路,債主找上門來,是他擋在她前面,
說:“錢我們還,別嚇著她?!彼€記得他年輕走山路去城里賣柴,回來時鞋磨破了,
腳底板全是血泡,卻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里面是塊給她買的雪花膏?!爸挡恢怠边@種話,
淑英不懂。她只知道,日子就像山里的路,坑坑洼洼的,總得兩個人攙扶著走。三個兒女里,
大兒子最老實,掙不了幾個錢,隔三差五回老家看他們兩口子。二兒子最活絡(luò),
卻染上了各種毛病,把房子都輸了,現(xiàn)在不知躲在哪個城市。小女兒嫁得雖然好,
卻見不到人,每年過年會寄些錢來,電話里總說“媽,我忙”,好久沒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