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陸沉做了三年替身。他醉后總是溫柔撫摸我眼角淚痣,叫另一個女人的名字。分手那天,
我擦掉淚痣,摘下假發(fā): “陸沉,你自由了?!彼麉s紅著眼跪在雨夜里,
一遍遍摩挲我消失的痣“不要走……我早就不愛她了,我只是……習(xí)慣了看你像她。
”“直到你離開,我才看清自己的心。”指尖觸上冰涼的玻璃,窗外城市燈火流淌,
像打翻了一匣子冷調(diào)的珠寶。公寓里太靜了,靜得能聽見秒針一格一格碾過心口的聲音。
我在等陸沉?;蛘哒f,我在習(xí)慣性地等一個不會早歸的人。凌晨一點十七分,
鑰匙轉(zhuǎn)動門鎖的咔嗒聲劃破寂靜。他帶著一身濃重的酒氣進(jìn)來,領(lǐng)帶扯得松垮,
西裝外套搭在臂彎,腳步有些虛浮。那雙總是淡漠的眼睛蒙著醉意,視線落在我臉上時,
有了片刻罕見的柔軟?!坝值鹊竭@么晚?”他聲音啞著,走近了,微涼的手指撫上我的臉頰,
動作是酒精催發(fā)下的溫柔,近乎珍重。我嗯了一聲,沒說話。說什么呢?說菜熱了又熱,
已經(jīng)失了味道?說窗外的雨下了又停,停了又下?他不需要知道這些。
他的拇指溫存地摩挲著我的眼角,那里有一顆小小的、褐色的淚痣。他的眼神透過我,
在看很遠(yuǎn)的地方,唇邊噙著一絲恍惚的笑意。“月月…”他低喃,
氣息里帶著酒香和另一個女人的名字。像一把生銹的鈍刀,慢慢割開皮肉。痛得并不尖銳,
只是那綿長的、無所不在的窒悶,讓人喘不過氣。月月。林月。那是他心口的朱砂痣,
窗前的白月光。而我,不過是恰好眼角也生了同樣一顆痣的倒霉替身。三年了。
整整一千多個日夜,我活在她的影子里。學(xué)她微笑的弧度,模仿她說話時輕柔的尾音,
留她最愛的長直發(fā),穿她習(xí)慣風(fēng)格的衣裙。他醉后總是如此,一遍遍喚著那個名字,
指尖一遍遍描摹這顆痣,仿佛那是通往另一個世界的符咒。而我,安靜地扮演著,
奉獻(xiàn)著溫順和軀殼,換取他清醒時偶爾流露的、不知是給誰的一點溫情??山裢?,
他指腹的溫度烙在皮膚上,那一聲“月月”像最終判決的鐘聲,
敲碎了我所有自欺欺人的幻想。累了。真的累了。他似乎察覺到我的僵硬,
含糊地問:“怎么了?”手仍流連在我眼角,眷戀那顆痣存在的痕跡。我輕輕偏頭,
躲開了他的觸碰。他的眉頭幾不可見地蹙了一下,像是珍寶脫離了掌控,
但醉意很快淹沒了這絲不快?!叭ニ?,”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平靜得出奇,“很晚了。
”他點點頭,順從地被扶到臥室床上。幾乎是頭沾到枕頭的瞬間,
意識便沉入了酒精編織的黑甜鄉(xiāng)。呼吸變得均勻綿長。我站在床邊,靜靜看了他很久。
睡著的陸沉褪去了平日的冷硬和疏離,眉眼干凈得像個少年。就是這張臉,
讓我三年前一見淪陷,心甘情愿地簽下了這份扮演另一個人的契約。現(xiàn)在,契約到期了。
我沒有開燈,借著窗外透進(jìn)來的、城市永不熄滅的光,走到梳妝臺前。鏡子里的女人,
長發(fā)直順,臉色有些蒼白,眼角那顆痣在昏暗光線下像一顆凝固的淚。我拿起卸妝棉,
浸透了卸妝水,微微仰頭,精準(zhǔn)地按在那顆痣上。用力地,反復(fù)地擦拭。
皮膚很快傳來輕微的刺痛,那點褐色漸漸模糊、淡去,最終消失不見。原來,
堅持了三年不肯用激光點掉的執(zhí)念,以為能以此證明些什么的執(zhí)念,用卸妝水就能輕易抹去。
就像我之于他。然后,我伸手到腦后,解開了束發(fā)的皮筋。長發(fā)披散下來。我拿起剪刀,
冰涼的金屬貼著臉頰。沒有猶豫,咔嚓聲連續(xù)響起,一綹綹長發(fā)飄然落下,
堆積在光潔的地板上。鏡子里的人瞬間變了模樣,短發(fā)參差不齊,露出清晰的脖頸線條,
那雙總是低垂著的、努力盛滿溫柔模仿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疲憊和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
不像林月了。一點也不像了。我從衣柜底層拖出一個不大的行李箱,
只裝了幾件屬于自己的、不符合“林月”審美的簡單衣物?;瘖y品、首飾、他買的所有東西,
包括那枚他說是訂婚戒、但尺寸分明是林月指圍的戒指,我都摘下來,整齊放在梳妝臺上。
最后檢查了一遍這個生活了三年的地方,竟然沒有多少東西真正屬于“我”。
拉起行李箱的拉桿,聲音在寂靜中格外清晰。床上的陸沉翻了個身,咕噥了一句什么。
我沒有回頭。打開門,走進(jìn)凌晨微涼的空氣里。電梯下行,數(shù)字不斷跳躍,像倒計時的終場。
走出大樓,才發(fā)現(xiàn)外面又飄起了細(xì)雨,絨毛細(xì)雨,沾衣不濕,卻透著沁人的涼意。
路燈的光暈在雨霧里模糊開。我深吸一口氣,肺里灌滿了潮濕的、帶著自由卻空茫的味道。
手機叫的車還沒到。身后突然傳來急促混亂的腳步聲,踩碎了雨夜的寧靜,
還有一聲嘶啞的、幾乎變了調(diào)的呼喊:“——安安!”是我的名字。不是林月的。
我身形一僵,緩緩轉(zhuǎn)過身。陸沉站在公寓樓門口,只穿著一件單薄的襯衫,褲子還是睡褲,
光著腳。頭發(fā)凌亂,臉上毫無血色,那雙總是淡漠的眼睛此刻睜得極大,
里面是前所未有的恐慌和難以置信,死死地盯著我。他像是從一場噩夢中驚醒,狂奔而下,
氣息急促得厲害,胸口劇烈起伏。他的目光瘋狂地在我臉上掃視,
最終定格在我光潔的、再無任何痕跡的右眼角。“你……”他張了張嘴,
聲音被雨絲打得破碎,“你的痣呢?”雨絲落在他蒼白的臉上,順著輪廓滑下,像眼淚。
“擦掉了。”我說。聲音平靜得連自己都驚訝。他踉蹌著朝我走近兩步,
雨水立刻打濕了他的頭發(fā)和襯衫?!澳阋ツ??”語氣里帶著一種近乎崩潰的質(zhì)問。
“分手吧,陸沉?!蔽艺f出練習(xí)了無數(shù)次的話,“你自由了?!闭f完,我轉(zhuǎn)身欲走?!安灰?!
”他猛地沖過來,竟撲通一聲跪倒在積著雨水的冰冷地面上,濺起一片水花。
雙手死死攥住我的手腕,力氣大得駭人,像瀕死之人抓住唯一的浮木。
雨水順著他額發(fā)往下淌,流過通紅的眼眶。他仰著臉,
用一種我從未見過的、卑微又絕望的眼神望著我。
“不要走…安安…我錯了…別走……”他語無倫次,渾身濕透,狼狽得像一條被拋棄的狗。
顫抖的手指撫上我消失淚痣的地方,一遍遍徒勞地摩挲,仿佛那樣就能讓那顆痣重新長出來。
“我早就不愛她了…”他哽咽著,眼淚終于混著雨水滾落,
“我只是…我只是習(xí)慣了看你像她…”“看著我穿著她的衣服,學(xué)著她的樣子,叫你沉哥哥?
”我輕聲問,沒有抽回手,只是看著他。原來心死之后,真的不會再痛了。
他像是被狠狠刺了一下,整個人劇烈地一顫,攥著我的手卻更緊,指節(jié)泛出青白色。
“不是…不是那樣…”他搖著頭,雨水飛散,“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
我看你,就只是你了…”“我習(xí)慣了你在我身邊,習(xí)慣了你的溫度,
習(xí)慣了你做的早餐哪怕不好吃,習(xí)慣了你等我回家…我告訴自己是因為那張臉,
那顆痣…可直到你要走…直到我醒來摸不到你…”他哽咽得幾乎說不下去,大口喘著氣,
胸口起伏得像風(fēng)箱?!爸钡侥汶x開,我才看清自己的心…”他滾燙的眼淚砸在我的手背上,
和冰涼的雨水混在一起?!鞍舶病俳o我一次機會…就一次…別不要我……”雨下得更大了,
嘩嘩地敲打著這個世界。車燈穿透雨幕,停在不遠(yuǎn)處,是我叫的車。我看著他跪在雨地里,
紅著眼,一遍遍說著“我愛你,愛你,只是你”,曾經(jīng)幻想過無數(shù)次的場景真實發(fā)生在眼前,
心里卻只剩下一片荒蕪的平靜。原來,替身演久了,連自己真正的心,都會找不到。
車燈刺破雨幕,像一雙冷漠的眼睛,靜靜注視著我們這場狼狽的鬧劇。
陸沉的手還死死箍著我的手腕,冰冷的雨水順著他顫抖的手臂流到我的皮膚上,
激起一陣寒意。他跪在那里,昂貴的襯衫濕透,緊貼著他從未如此卑微過的脊背。
雨水沖刷著他的臉,分不清是雨還是淚,只有那雙通紅的、盛滿了巨大恐慌的眼睛,
一眨不眨地盯著我?!鞍舶病瓌e走…求你…”他聲音破碎得厲害,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嘔出來的血塊,
“我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他另一只手徒勞地想去撫摸我消失的淚痣,指尖冰涼,
帶著劇烈的顫。“你看…沒有痣了…”我平靜地開口,聲音被雨聲掩蓋得有些模糊,
但他聽清了,身體猛地一僵?!拔也辉诤趿?!”他幾乎是吼出來,像是要說服自己,
語氣急切得近乎癲狂,“我愛你,是你,只是你!林月已經(jīng)過去了!
我只是…只是習(xí)慣了那種感覺…但我分得清!我現(xiàn)在分得清了!”他語無倫次,試圖站起來,
卻因為跪得太久或者情緒太過激動,踉蹌了一下,差點栽倒,卻仍固執(zhí)地抓著我不放,
仿佛我是他唯一能抓住的實體。“司機在等?!蔽艺f,試圖抽回手。他卻抓得更緊,
指甲幾乎要掐進(jìn)我的肉里?!白屗?!讓他走!多少錢我賠給他!安安,我們回家,
我們回家再說好不好?”他眼里燃起一絲病態(tài)的希冀,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
“你淋濕了,會感冒的…我們回去,我給你煮姜茶,
你以前總是給我煮的…”他提到“以前”,那絲希冀像燭火一樣晃動了一下,
映照出我們之間那三年無法逾越的溝壑。那三年,我是以林月的影子身份,給他煮的姜茶。
我忽然覺得很累,一種從骨頭縫里滲出來的疲憊?!瓣懗?,”我叫他的名字,聲音不大,
卻讓他的所有動作和話語瞬間停滯,“你看清楚,我是誰?”他愣住,瞳孔在雨水中收縮,
張了張嘴,那個“月”字幾乎要脫口而出,又被他死死咽了回去,臉上血色盡褪,
只剩下一種近乎絕望的茫然?!拔沂窃S安?!蔽姨嫠f了出來,
“一個長了顆類似淚痣、恰好在你需要替身時出現(xiàn)的傻瓜?,F(xiàn)在痣沒了,戲也該散了。
”“不是…不是替身…”他徒勞地反駁,聲音卻低了下去,帶著連自己都無法說服的虛弱。
雨聲嘩嘩,填充著我們之間的沉默。我看著他那張曾經(jīng)讓我癡迷到失去自我的臉,
此刻寫滿了狼狽、恐慌和不肯承認(rèn)的悔意,心里那片荒蕪之地,忽然吹過一陣?yán)滹L(fēng),
空得發(fā)疼?!澳銗鄣模橇衷铝粝碌幕糜?。你習(xí)慣的,是我扮演這個幻影帶來的便利。
”我慢慢地,一根一根地,掰開他冰冷的手指,“現(xiàn)在幻影沒了,
你只是不習(xí)慣失去便利而已。陸沉,別把自己也騙了?!彼氖种副晃谊_,
無力地垂落下去。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氣,跪坐在積水里,仰頭看著我,
眼神空洞得嚇人?!安皇恰彼瑓s再也說不出任何完整的話。
行李箱的拉桿被我重新握緊,冰冷的觸感讓我清醒。我叫的車按了一聲喇叭,
像是在催促這場結(jié)局。最后看了他一眼,那個曾經(jīng)高高在上、掌控我一切喜怒的男人,
此刻像被遺棄在雨里的破碎玩偶。我轉(zhuǎn)過身,拉開車門?!鞍舶玻?/p>
”他發(fā)出一聲凄厲的、幾乎是瀕死般的嗚咽,猛地朝前撲來,
卻只是徒勞地抓住了冰涼的雨空氣。車門在我身后關(guān)上,隔絕了雨聲,也隔絕了他的聲音。
世界瞬間變得安靜而沉悶?!靶〗?,去哪里?”司機平穩(wěn)地問。我報出閨蜜家的地址,
聲音沒有一絲波瀾。車子緩緩啟動,滑入雨幕。透過被雨水模糊的車窗,
我看到那個身影還跪在原地,在昏黃的路燈下,縮成小小的一團(tuán),越來越遠(yuǎn),
最終消失在轉(zhuǎn)彎處。我轉(zhuǎn)回頭,看向前方。雨刷器規(guī)律地左右擺動,刮開一片清晰的視野,
又迅速被雨水覆蓋。城市霓虹在濕漉漉的街道上流淌成一片混沌的光河。我抬起手,
輕輕碰了碰眼角那片光滑的皮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