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同學(xué)會上重逢蘇晚晴,我慌忙藏起包里的兩張電影票。
她笑著問:“聽說你后來去了北京?”酒過三巡,
那本她當(dāng)年借我的《小王子》不小心掉出來。
泛黃書頁里夾著十年前沒送出的電影票——正是今天這場。她彎腰拾起時(shí),
另一張票從她錢包滑落:“好巧,我也買了票?!庇昴恢?,她晃著兩張票根:“這次,
總不會有人再迷路了吧?”---十年,足夠一座城市磨平棱角,
也足夠讓記憶變得模糊不清??僧?dāng)蘇晚晴推開那間名為“舊時(shí)光”的餐廳包廂門時(shí),
我胸腔里那顆沉寂已久的心臟,猛地被一種尖銳的東西刺穿了,痛得發(fā)木。
空氣里彌漫著菜肴的香氣和喧鬧的寒暄,像一層厚厚的油垢。
蘇晚晴就站在那片渾濁的熱鬧邊緣,白裙子簡單干凈,
像一束月光不合時(shí)宜地照進(jìn)了油膩的后廚。她目光掃過全場,
掠過一張張被歲月或酒肉浸潤得變了形的臉,最后,不偏不倚,落在我這里?!瓣惸?/p>
”她聲音不大,帶著點(diǎn)確認(rèn)的遲疑,卻輕易蓋過了周遭的嘈雜,直直落進(jìn)我耳中。
我喉嚨發(fā)緊,笨拙地站起來,椅子腿在光潔的地磚上刮出刺耳的聲響?!疤K晚晴?
真是……好久不見?!薄笆前?,好久?!彼呓瑤硪魂嚇O淡的、干凈的皂角香,
瞬間將包廂里渾濁的煙酒氣撕開一道口子。她在我旁邊的空位坐下,動作自然流暢,
仿佛中間空白的十年從未存在?!奥犝f你后來去了北京?”“嗯,混口飯吃?!蔽液龖?yīng)著,
手指下意識地伸進(jìn)西裝外套的內(nèi)袋。指尖觸碰到那兩張硬挺挺的紙片邊緣——今晚九點(diǎn)半,
市中心那家老電影院的票根,新上映的文藝片。心臟在肋骨后面咚咚撞著,像擂著一面悶鼓。
我把票往口袋深處又塞了塞,仿佛那是什么燙手的贓物。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包廂里的空氣更加粘稠厚重,笑聲像裹了糖漿,甜膩得發(fā)齁。有人講著并不好笑的段子,
有人大聲劃拳,有人拍著桌子追憶當(dāng)年誰給誰寫過情書。
我成了熱鬧背景板上一塊沉默的補(bǔ)丁,目光總是不由自主地飄向身旁。蘇晚晴安靜地聽著,
偶爾端起杯子抿一口水,唇角噙著一絲很淡的笑意,像蒙著薄霧的遠(yuǎn)山。
那本早已泛黃卷邊的《小王子》,就放在我手邊的公文包最外層。不知是誰講了個(gè)什么笑話,
眾人哄堂大笑,身體夸張地后仰。我的胳膊肘被旁邊興奮過度的胖子狠狠撞了一下。
放在桌沿的公文包重心不穩(wěn),沉悶地滑落在地。啪嗒。
那本薄薄的、書脊早已磨損露出內(nèi)頁紙芯的《小王子》,從敞開的包口滑了出來,不偏不倚,
落在蘇晚晴的腳邊。書頁在落地時(shí)散開,一張同樣泛黃、邊緣磨損得幾乎透明的舊電影票,
像一片枯葉,從書頁深處悠悠飄了出來,打著旋兒,最后停在她米白色的鞋尖前。
包廂里的喧囂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驟然掐斷。所有的目光,帶著酒氣和好奇,
瞬間聚焦在蘇晚晴腳下那兩樣?xùn)|西上——那本舊書,和那張舊得幾乎要碎掉的電影票。
時(shí)間凝固了。血液轟地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退得干干凈凈,留下冰涼的麻木。
我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粗重的呼吸聲,在死寂的包廂里像破舊的風(fēng)箱。幾乎是憑著肌肉記憶,
我猛地彎腰,手伸向那張?jiān)撍赖摹⒈┞读怂欣仟N心事的票根。動作太急太猛。
指尖剛觸到那脆弱紙片的邊緣,手臂卻狠狠撞上了桌腿。劇痛傳來,我悶哼一聲,身體失衡,
整個(gè)人狼狽地向前踉蹌。那本《小王子》被我的手肘掃到,再次飛了出去,書頁嘩啦作響,
徹底攤開在地。完了。我僵在原地,腦子一片空白,只感覺到無數(shù)道目光像針一樣扎在背上。
巨大的羞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我淹沒。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蘇晚晴動了。
她沒有看任何人,只是慢慢彎下腰,動作輕柔得不可思議。
她先是用指尖輕輕拈起那張?zhí)稍谒馇暗呐f票根,目光在上面停留了幾秒。那張票的日期,
清晰地印著十年前的一個(gè)星期五,放映廳號、座位號,
都和我公文包里那張嶄新的票一模一樣,只是更舊、更脆弱。然后,
她才伸手去撿那本攤開的書。就在她拾起書本,
準(zhǔn)備直起身的剎那——一個(gè)小小的、方方正正的紙片,
從她放在膝上的小巧錢包縫隙里滑了出來,
悄無聲息地飄落在她腳邊那張攤開的、印著狐貍和小王子對話的書頁上。紙片嶄新,
散發(fā)著油墨和影院特有的氣息。上面清晰印著:今晚九點(diǎn)半,同場電影,
座位號緊挨著我買的那兩張。兩張一模一樣的電影票,
一張來自十年前那個(gè)無疾而終的夏日午后,泛黃、脆弱,
承載著一個(gè)少年所有的怯懦和未竟的勇氣;一張來自今夜,嶄新、挺括,
卻同樣帶著某種難以言喻的宿命般的巧合。兩張票,一舊一新,
沉默地躺在那本攤開的《小王子》書頁上,像兩枚跨越時(shí)空的印記,
無聲地訴說著一段被誤解、被擱置的時(shí)光。包廂里靜得可怕,仿佛連空氣都停止了流動。
每一道目光都死死釘在那兩張重疊的票根上,連呼吸聲都屏住了。蘇晚晴的動作頓住了。
她看著腳邊那兩張票,看了很久很久。長長的睫毛低垂著,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
遮住了她所有的情緒。沒有人說話,連最聒噪的家伙也噤了聲,
只剩下空調(diào)出風(fēng)口微弱的嘶嘶聲,像某種緊張的倒計(jì)時(shí)。終于,她緩緩彎下腰,
動作輕柔得像怕驚擾了什么。她纖細(xì)的手指,
先撿起了那張屬于十年前的、脆弱泛黃的舊票根,指尖在上面極其短暫地摩挲了一下,
仿佛在確認(rèn)那上面早已模糊的墨跡。然后,她才拾起那張嶄新的、屬于今晚的票。她直起身,
手里捏著兩張票根,目光終于抬起來,落在我臉上。那眼神太復(fù)雜,
像平靜湖面下洶涌的暗流,又像穿過了漫長而布滿塵埃的時(shí)光隧道,終于抵達(dá)了此刻。
她沒有質(zhì)問,沒有驚訝,只是很輕很輕地,幾乎是無聲地,牽動了一下嘴角。
那不是一個(gè)笑容,更像是一種巨大的、遲來的疲憊和釋然交織成的漣漪。
“原來……”她的聲音很輕,卻像一顆石子投入死水,在寂靜中漾開清晰的波紋,
“你也想約我看電影啊?!边@句話,輕飄飄的,卻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我塵封的心上。
十年前那個(gè)悶熱的午后,所有積攢的勇氣在最后一刻潰散的狼狽,書店玻璃窗外刺目的陽光,
手中被汗水濡濕又被風(fēng)吹走的電影票……所有的畫面排山倒海般涌來,幾乎讓我站立不穩(wěn)。
血液再次沖上頭頂,臉頰燙得驚人?!拔摇焙韲迪袷潜簧凹埬ミ^,
干澀得發(fā)不出一個(gè)完整的音節(jié)。解釋?道歉?還是承認(rèn)那個(gè)遲到了十年的邀約?
所有的話都堵在胸口,沉重得讓人窒息。羞愧像藤蔓一樣纏緊心臟。蘇晚晴沒有再說話。
她只是靜靜地看著我,那雙眼睛清澈依舊,
仿佛能看透我所有笨拙的掩飾和此刻翻江倒海的窘迫。然后,
她做了一個(gè)讓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動作。她微微側(cè)過身,小心翼翼地將那張嶄新的電影票,
輕輕夾回了《小王子》攤開的書頁里。她的指尖撫平紙張的動作,
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溫柔和鄭重。接著,她拿起自己那張嶄新的票根,
連同那張屬于十年前的、泛黃的舊票,一起,仔細(xì)地放進(jìn)了自己錢包的夾層里。
“啪嗒”一聲輕響,錢包合上。她站起身,動作流暢,沒有再看任何人,也沒有再看我。
她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薄外套,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凝固的空氣:“抱歉,各位,
我還有點(diǎn)事,先走一步?!闭f完,她轉(zhuǎn)身,像一尾月光下的魚,
悄無聲息地滑出了喧囂依舊卻已與我無關(guān)的包廂。門在她身后輕輕合攏,
隔絕了里面重新升騰起的、帶著探究意味的嗡嗡議論。我像一尊被釘在原地的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