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的清華園,仿佛被晨曦浸透的夢,朦朧中透著清澈的光亮。
阿偉、阿青、洪松、白慧、阿香——這五個名字,從那個秋天開始,
就像荷塘里偶然相遇的浮萍,被命運輕輕推到了一起,再也沒真正分開。
阿偉很多年后都還記得那些傍晚。夕陽西斜,天光漸軟,
他和洪松、阿青總沿著那條栽滿梧桐的小路往荷塘走去。
他們三個住在同一間宿舍——302,是開學第一天就綁定的“鐵三角”。洪松是舍長,
做事認真、性格沉穩(wěn),每天早上都會提前十分鐘叫醒另外兩人。阿青總賴床,
阿偉就擰一把熱毛巾,輕輕敷在他臉上,直到他哼唧著坐起來,頭發(fā)亂蓬蓬地支棱著,
像個不愿意醒來的孩子。此刻,洪松走在最前面。他穿著一件淺灰色卡其布襯衫,
是母親親手縫制的,下擺被風吹起,布料挺括中帶著洗舊的柔軟。
他手里拿著一本翻得有些舊了的《自動控制原理》,書頁邊緣微微卷起,
空白處寫滿了細密的藍色批注。走到石舫附近,他停下腳步,推了推眼鏡,
目光透過鏡片望向那座有些年歲的建筑:“聽說那是民國時候建的,鋼筋混凝土結構,
到現(xiàn)在承重都還達標。周末我們可以上去坐坐。”阿青跟在他身旁,
穿著一件嶄新的亮藍色運動衫,領口印著“清華體育”的字樣,才洗了一次就有點褪色。
他球鞋的白邊沾了些泥點,卻毫不在意,鞋帶松了也不系,一邊走一邊踢著路上的小石子。
突然他快跑幾步沖到荷塘邊,彎腰伸手去夠離岸最近的那片荷葉。指尖剛碰到濕潤的葉緣,
就被洪松拽著后領拉了回來。“別鬧,阿青,水深。
上個月還有學生掉下去過——你昨天不是還說要在宿舍養(yǎng)金魚?掉下去可沒人撈你。
”阿青吐了吐舌頭,把摘下的荷葉扔回水里,回頭沖阿偉笑:“你看洪松老是兇我。
還是你好,上次我打球崴了腳,是你幫我洗的襪子。”阿偉無奈地笑了笑,
拍了拍他的肩:“下次別跑那么快,小心真掉下去?!彼麄儊砗商?,
多半是為了等白慧和阿香。那兩個姑娘是中文系和物理系的“傳奇閨蜜”,
從高中就在一個班,如今雖然專業(yè)不同,卻仍然形影不離。
阿香總會提前半小時去音樂樓接白慧,帆布包里裝著兩個紅蘋果——是早上在食堂排隊買的,
還帶著水珠?!敖o白慧補充體力,她練琴費腦子?!卑⑾銓Πフf這話時,
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帆布包上“物理實驗中心”的字樣。
背包帶子上掛著一個小小的金屬鑰匙扣,是白慧去年送她的生日禮物,
上面刻著一個秀氣的“香”字。第一次跟著去音樂樓,是入學后的第三周。
那棟樓藏在校園西邊,紅磚墻上爬滿了爬山虎,陽光從葉隙間漏下,在地上投出細碎的光斑。
木質樓梯踩上去會發(fā)出“吱呀”的響聲,像老人在緩緩講述往事。阿偉跟著阿香往上走,
耳邊飄來斷斷續(xù)續(xù)的琴聲,有的生澀如初學,有的流暢如溪水,沿著樓梯緩緩流淌。
阿香對這里很熟悉,黑色運動服的袖口卷到小臂,
露出腕上戴著的電子表——是剛流行的款式,表盤里印著小小的米老鼠圖案。她告訴阿偉,
這是白慧攢了半個月零花錢給她買的生日禮物。走到三樓,
她停在一扇掛著“琴房302”牌子的門前,指節(jié)在木門上敲了三下,力度不輕不重,
像是在打某種只有她們懂的暗號:“白慧,練完了嗎?我?guī)Я颂O果,剛從食堂買的,可甜了。
”門開的瞬間,阿偉先聞到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是白慧身上的洗衣粉味道,
混著鋼琴烤漆的木質香氣,干凈又清新。白慧站在門后,穿著一件淺白色棉麻連衣裙,
洗得軟軟的裙擺沾了些琴房地板的木屑,像是撒了一把細雪。她的頭發(fā)用白色絲帶松松綁著,
碎發(fā)貼在微微泛紅的臉頰上,像是剛被夕陽親吻過。她手里抱著一本黑色琴譜,
封面上寫著《肖邦夜曲》,書頁里夾著一張便簽,
上面用鉛筆寫著批注:“慢板部分要再輕一點,像荷塘的霧。”看到門外不止阿香一人,
她的眼睛亮了起來,淺棕色的眼眸里盛滿了驚喜:“阿偉和洪松、阿青也來了?
是特意來聽我彈琴的嗎?”阿香自然地接過她手中的琴譜,
挎在自己胳膊上——阿偉第一次注意到,阿香的帆布包側面縫了個專門放琴譜的夾層,
里襯是柔軟的絨布?!芭履牧俗V子,白慧可寶貝這些譜子了?!焙髞戆⑾氵@樣解釋時,
眼神溫柔地望向正在練琴的白慧,嘴角帶著藏不住的笑意?!八麄儺斎皇莵砺犇銖椙俚?,
”阿香說著,輕輕推了白慧一把,力道恰到好處,“別藏著了,
讓他們聽聽咱們中文系的鋼琴才女,省得阿青總說我吹牛,把你說得天上有地下無的。
”白慧被她說得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把額前的碎發(fā)捋到耳后,露出小巧的耳垂,
上面戴著一對銀色小耳釘——是阿香送她的十八歲生日禮物?!澳銊e亂說,我彈得還不好,
還有很多地方要練呢。”琴房很小,只容得下一架黑色的星海鋼琴。
琴蓋內側貼著一張泛黃的照片,是上一屆鋼琴社成員的合影,
照片里的每個人都在燦爛地笑著。白慧坐在琴凳上,先將琴譜攤開,
手指在琴鍵上方懸停片刻,像是在感受它們的溫度。然后指尖輕輕落下,
“哆唻咪”的聲音在空氣中蕩開,如同雨滴落在荷塘水面,漾起一圈圈漣漪。
她彈的是《月光》,開頭的慢板很輕很柔。阿偉站在門口,看著她低垂的眼簾——睫毛很長,
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像是停歇的蝴蝶。她的肩膀隨著呼吸輕輕起伏,每一次抬手、落鍵,
都像是在編織一張透明的網,將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溫柔地網羅其中。阿青難得地安靜下來,
靠在墻上,手插在運動褲口袋里,指尖無意識地打著節(jié)拍。平時活潑好動的他,
此刻連呼吸都放輕了,
眼神柔軟得不像是那個總會追著洪松問“為什么天空是藍色的”的少年。
洪松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手里還拿著那本《自動控制原理》,卻沒有翻頁。
他看著白慧的背影,鏡片反射著窗外的夕陽,看不清表情,只有手指偶爾會跟著琴聲的節(jié)奏,
在書頁上輕輕叩擊。阿香站在白慧身旁,一只手輕輕搭在她的肩膀上,
掌心的溫度透過薄薄的棉麻布料傳遞過去——她的手因為常打籃球而有些粗糙,
但落在白慧肩上時,卻輕柔得像羽毛。“別緊張,”她小聲說,
聲音輕得只有她們兩人能聽見,“就像我們在家練習時那樣,我在這里呢。
”彈到快板部分時,白慧的手指快得如同翩躚的蝴蝶,琴聲突然變得急促,
像是荷塘里忽然掠過的風。阿偉的心不由得收緊,生怕這美麗的瞬間會突然消逝,
眼睛緊緊盯著她的指尖,連呼吸都忘記了。直到最后一個音符落下,空氣安靜了幾秒,
靜得能聽見窗外爬山虎葉子摩擦的沙沙聲。阿青率先鼓起掌來,手掌拍得發(fā)紅:“白慧,
你太厲害了!比我姐姐彈的電子琴好聽一百倍!她彈《茉莉花》總是跑調,
你彈的《月光》讓我都想睡覺了——不是不好聽,是太舒服了,
像躺在荷塘邊的草地上曬太陽!”白慧被他逗笑了,眼睛彎成月牙,
露出兩個淺淺的梨渦:“你別夸我了,我剛才有個音還彈錯了呢?!卑⑾闩牧伺陌⑶?,
力道比平時輕了不少:“別瞎比較,電子琴怎么能和鋼琴相提并論?白慧為了練這首曲子,
每天早上六點就來琴房了,手指都練腫了,我昨天還幫她揉了半天?!焙樗蛇@時才合上書,
聲音平靜卻清晰:“彈得很好,尤其是慢板部分,很穩(wěn),
確實如你琴譜上寫的‘像荷塘的霧’,很有意境。”從音樂樓出來時,天色已晚。
校園里的路燈漸次亮起,昏黃的光將五個人的影子拉得很長,重疊在青磚路上,
像一幅會流動的畫。阿香走在白慧左邊,不時提醒她“小心腳下的石頭”,
自己卻差點踢到路沿,惹得白慧笑著拉她的胳膊:“阿香,你自己也看著點路呀,
別光顧著說我?!彼齻兊氖种缸匀欢坏乜墼谝黄?,這是從小到大的習慣,
走路時總愛手牽著手。洪松走在右邊,手里提著從食堂買的饅頭,是準備當作夜宵的。
塑料袋里還冒著熱氣,他分給大家時,特意把最軟的那個遞給白慧:“你胃不好,吃軟點的,
這個我剛才摸過了,溫度正好?!卑⑶啾谋奶刈咴谧钋懊?,嘴里哼著不成調的曲子,
是剛才白慧彈的《月光》,雖然跑調得厲害,卻沒有人笑他。阿偉走在最后,
看著前面四個人的身影,聽著白慧和阿香低聲交談——白慧在說:“明天要練《致愛麗絲》,
阿香你要來聽嗎?我還想請教你怎么把轉音彈得更自然。”阿香回答:“明天下午有物理課,
下課我就來,順便給你帶蘋果,今天這個你說甜,我再去買幾個?!彼齻兊穆曇羧谠谕盹L里,
像一首未寫完的青春詩篇,輕輕飄蕩在清華園的夜色中。日子就像荷塘里的水,
平靜卻不停地流淌。五個人的友誼像初夏的荷葉,不知不覺中就挨在了一起,
連影子都纏繞得分不開。302宿舍的三個男生,
每天早上六點半都會一起去食堂——洪松總會幫阿青多帶一個肉包,
阿青總說“一個不夠吃”;阿偉則會幫洪松帶一杯熱豆?jié){,因為知道洪松早上喜歡喝點暖的。
然后他們會在食堂門口等白慧和阿香,那兩個姑娘總是一起出現(xiàn):白慧穿著淺色的裙子,
阿香穿著深色運動服,手牽著手走來,像一幅對比鮮明卻格外和諧的畫。
阿香總會把白慧碗里的甜粥換成咸粥,因為“甜的對胃不好,你上次喝了甜粥就胃疼”,
換的時候還會順手把自己碗里的油條掰一半給白慧,“你練琴費體力,多吃點”。
阿偉則會幫阿香帶一個茶葉蛋,她總是忘記買,說是“早上起來滿腦子都是物理公式,
連食堂窗口都看錯了”。一起去上課時,阿青的運動衫口袋里總裝著乒乓球拍,
下課鈴一響就拉著阿香去操場:“阿香,咱們去打兩局,輸?shù)娜苏埡绕?/p>
”阿香每次都應戰(zhàn),黑色運動服的身影在乒乓球臺前格外靈活,扣球時特別狠,總能贏阿青。
但她贏了之后,總會把汽水讓給白慧,“你練琴費嗓子,喝點甜的潤潤喉”。
白慧會不好意思地接過來,再把自己的橘子分一半給阿香:“你打球也累,
吃點水果補充維生素。”洪松和阿偉則坐在操場邊的看臺上,一個看專業(yè)書,
一個看建筑圖紙,偶爾抬頭看看打球的三個身影,嘴角不自覺地揚起微笑。下午沒課的時候,
他們會一起去圖書館。洪松總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攤著專業(yè)書和筆記本,
字跡工整得像印刷體,連標點符號都一絲不茍。他會幫阿青劃數(shù)學題的重點,
用紅筆標出讓阿青頭疼的“拉格朗日定理”:“這個必須背下來,考試肯定考,
我已經幫你整理成口訣了,記起來容易些?!卑⑾阕诤樗膳赃叄媲胺胖锢砹曨}冊,
眉頭緊鎖,黑色的筆在草稿紙上畫得亂七八糟。遇到不懂的題,她會用筆輕輕戳洪松的胳膊,
直截了當?shù)貑枺骸昂樗?,這個洛倫茲力的題,我算出來跟答案不一樣,你幫我看看,
是不是答案印錯了?”洪松會耐心地幫她檢查,指出錯誤所在,
阿香會不好意思地吐吐舌頭:“哎呀,又算錯符號了,謝謝你啊洪松。
”阿偉則坐在白慧對面,白慧面前放著《宋詞選》,書頁里夾著一片銀杏葉,
是上次去荷塘時撿的,邊緣已經開始泛黃。她的頭發(fā)披在肩上,陽光透過窗戶灑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