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霧像凝固的骨粉,沉甸甸地壓在渡口鎮(zhèn)每一寸空間。碎夢酒館的燈火早已熄滅,只余下后廚灶膛里一點將熄未熄的余燼,在門縫下透出微弱的暗紅,如同巨獸疲憊的眼瞼。空氣粘稠冰冷,吸入肺腑帶著鐵銹與腐朽的余味。
瑪爾莎撥弄著那點余火,粗糙的手指被火光映照得如同風干的樹皮。她沒看艾朵,聲音壓得極低,像是怕驚動窗欞上凝結的霜:“……那白袍子,就說了那句,‘雙重信使已在路上,別讓他們先找到你’。說完,人就往北邊去了,腳步踉蹌,但快得不像話?!彼D了頓,往火里添了塊碎木屑,火苗掙扎著舔舐了一下,又矮下去,“艾朵,這世道,能讓人說出‘別讓他們先找到你’的,都不是善茬。他們是什么?神域的獵犬?還是冥界的鬣狗?”
艾朵靠在冰冷的石墻陰影里,輪廓幾乎與黑暗融為一體。他指腹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皮袋的凸起——那里靜靜躺著那枚染血的律法肩徽和冰冷的黑白令牌。神域的星辰,冥界的門扉,兩股截然不同的力量烙印在小小的玉石上,此刻卻像兩枚燒紅的炭,隔著皮肉炙烤著他的神經。
“他們不是狗,”艾朵的聲音比夜霧更冷,“是信使。替主人送信的……工具?!彼肫鹁起^里那鏡面扭曲的面孔和空洞燃燒的日輪,想起他們合二為一的詭異宣告。逃避不再被允許。風暴已至。
瑪爾莎還想說什么,但艾朵猛地抬手,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他側過頭,耳朵幾乎貼在冰冷的石墻上。
一種極其細微的聲音穿透了死寂的夜。
不是風聲,也不是灰雪飄落。是……抓撓聲。像某種尖銳的、半金屬半骨質的爪子,在小心翼翼地刮擦著酒館后院那扇朽爛的木門。聲音極輕,斷斷續(xù)續(xù),帶著一種非人的耐心和試探,仿佛在確認門板的厚度與縫隙。
瑪爾莎的臉瞬間失去血色,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
艾朵的眼神驟然銳利如刀鋒。他悄無聲息地移動到門后,身體緊貼墻壁,如同一張繃緊的弓。他沒有直接看向門縫,而是閉起了眼睛,將全部心神沉入那片早已被他刻意遺忘的感知之?!菍儆凇叭绻仓鳌钡摹π叛隽鲃拥谋灸?。
冰冷的觸感瞬間淹沒了他。
門外,濃郁得幾乎化不開的冥界氣息,如同活物般翻滾蠕動。這氣息并非源自亡魂的哀嚎,而是帶著一種冰冷的、貪婪的秩序感,像訓練有素的獵手。其中還混雜著一絲……微弱卻熟悉的“噪點”?那屬于神域造物的不協(xié)調嗡鳴,雖然被刻意壓制,但在艾朵的靈魂羅盤上,如同墨汁中的一滴金屑般刺眼。
是它!礦坑里那個傳遞信息、兼具神冥印記的混合體!它竟跟到了這里?還是說……它本就是“信使”的一部分,一個負責追蹤的爪牙?
抓撓聲停了。取而代之的,是幾聲極輕微的、仿佛骨骼摩擦的“咔噠”聲。接著,一股帶著腐敗甜腥味的冰冷氣息,如同有生命的觸須,從門板下方最細微的縫隙里一絲絲滲透進來。那氣息掃過地面,精準地朝著灶膛邊瑪爾莎剛剛坐過、還殘留著一點體溫的矮凳蔓延過去。
它在追蹤活人的氣息!瑪爾莎的體溫暴露了她的位置!
艾朵猛地睜眼。在瑪爾莎驚駭欲絕的目光中,他動了。沒有拔劍,身體如鬼魅般從陰影中滑出,一腳精準無比地踹在那條試圖鉆入縫隙的黑霧氣息上!
“嗤——!”
仿佛烙鐵燙上冰水的聲音驟然響起。那股黑霧氣息發(fā)出一聲尖銳的、無聲的靈魂尖嘯,瞬間縮了回去。門外傳來一聲低沉的、壓抑著痛苦的嘶吼,像是受傷野獸的咆哮。
暴露了!
“砰?。?!”
下一刻,后院那扇本就朽爛的木門如同被攻城錘擊中,轟然爆碎!破碎的木屑如同暴雨般射入屋內,帶著刺骨的寒意。濃稠如墨的夜霧翻涌著涌入,一個畸形的身影堵在門口。
它約莫半人高,四肢著地,形態(tài)似狼,卻由純粹的、流動的冥界黑霧構成。黑霧翻騰間,隱約可見無數細小蒼白的人類指骨在其體內沉浮、重組,構成它扭曲的關節(jié)和利爪。最駭人的是它的頭顱——沒有眼睛,只有一張布滿尖銳骨刺的巨口,巨口深處,并非黑暗,而是兩點極其微弱、卻如同冰針般刺目的幽藍火焰!那火焰的質感,與信使眼中跳動的如出一轍!
骨爪獵犬!冥界追蹤與獵殺的低階造物!但眼前這只,體內那兩點幽藍火焰,無疑證明了它被那個混合體改造過,獲得了更敏銳的感知和更強的破壞力!
它低伏著身體,對著屋內的艾朵和瑪爾莎,從喉嚨深處發(fā)出“呼嚕嚕”的威脅聲,被艾朵踹傷的“前爪”處黑霧劇烈翻騰,正試圖修復。
“躲到地窖最深處!”艾朵低喝,反手抽出腰間的舊劍。凡鐵鑄就的劍刃在昏暗光線下毫不起眼,但當他五指收緊的剎那,劍身竟發(fā)出一聲極輕微的、仿佛自沉睡中被喚醒的低鳴。
骨爪獵犬動了!它化作一道貼地疾馳的黑影,速度快得在空氣中拉出殘像,直撲艾朵!那張布滿骨刺的巨口張開,一股足以凍結靈魂的寒氣撲面而來,同時伴隨著一種尖銳的精神沖擊——源自神域印記的干擾!
艾朵不退反進。他側身,劍尖并非迎向撲來的巨口,而是精準地點向獵犬前沖軌跡上,那團翻騰著修復傷爪的黑霧核心!
“鐺!”
劍尖與凝結的黑霧核心碰撞,竟發(fā)出金鐵交鳴般的脆響!一股巨大的反震力沿著劍身傳來,震得艾朵手腕發(fā)麻。舊劍終究只是凡鐵,劍尖瞬間崩開一個小口!
獵犬痛嘶一聲,撲擊被打斷,身體在空中詭異地一扭,布滿骨刺的尾巴如同鋼鞭般橫掃艾朵下盤!速度奇快,角度刁鉆!
艾朵足尖點地,身體以不可思議的柔韌向后倒翻,劍刃在千鈞一發(fā)之際擦著骨鞭掃過,帶起一溜細碎的黑霧與火星。他落地無聲,立刻感到左臂外側傳來一陣冰麻——雖然躲過了骨鞭的直接抽打,但那尾巴帶起的極致寒意還是擦中了他的皮甲。
就在他落地的瞬間,那獵犬巨口猛地一吸!
呼——!
整個酒館后廚的空氣仿佛被瞬間抽空!冰冷的夜霧倒灌而入,形成一個短暫的漩渦!瑪爾莎驚呼一聲,身體被氣流帶得一個趔趄。艾朵下盤穩(wěn)固,但視線卻被翻涌的霧氣短暫遮蔽!
借著這瞬間的干擾,骨爪獵犬后腿猛蹬地面,再次化作黑影,目標卻不是艾朵,而是踉蹌中的瑪爾莎!它竟懂得聲東擊西!
“找死!”
艾朵眼中寒光爆射。他不再保留!左手閃電般探入懷中,并未取出令牌,而是以掌心隔著衣物死死按住了那枚冰冷的黑白玉石!一股無形的、源自靈魂最深處的威壓,如同投入油鍋的冰水,以他為中心轟然炸開!
那是屬于“共主”的威嚴,哪怕只是泄露一絲,也足以讓三界低階造物本能地戰(zhàn)栗!
撲向瑪爾莎的骨爪獵犬動作驟然一僵!它體內的幽藍火焰瘋狂跳動,發(fā)出驚恐的、無聲的尖嘯,構成它身體的黑霧劇烈動蕩,無數細小的指骨互相碰撞,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咯咯聲!仿佛遇到了天敵!
瑪爾莎只覺得一股難以言喻的沉重感壓在心口,幾乎窒息。
這瞬間的凝滯,對艾朵來說已然足夠!
他身影如電,舊劍帶著決然的意志,毫無花俏地刺出!目標——獵犬頭顱巨口中那兩點幽藍火焰的核心!
“噗!”
劍刃精準無比地刺入那跳動的幽藍!沒有想象中的堅硬阻礙,反而像是刺入了一團粘稠冰冷的膠質!
“嗷——?。。 ?/p>
這一次,凄厲的、真正意義上的慘嚎響徹夜空!那聲音尖銳刺耳,混雜著亡魂的哀鳴與某種造物被摧毀的崩解聲。骨爪獵犬的身體劇烈抽搐、膨脹,構成它的黑霧和指骨如同失去了粘合劑般瘋狂潰散!那兩點幽藍火焰如同被掐滅的燭火,瞬間黯淡、熄滅!
轟!
獵犬的殘軀猛然爆開!并非血肉橫飛,而是炸成漫天粘稠冰冷的黑色泥漿和無數碎裂的蒼白骨渣!一股濃烈的腐敗腥甜氣味彌漫開來。
黑泥和骨渣濺射到墻壁、灶臺和地面上,發(fā)出滋滋的腐蝕聲,縷縷黑煙升起。
艾朵站在原地,胸膛微微起伏。他手中的舊劍自刺入幽藍火焰的部分開始,蒙上了一層灰白的骨粉,劍刃也布滿了細密的裂紋,顯然徹底報廢了。左臂被寒氣擦過的地方傳來清晰的刺痛和麻木感。
瑪爾莎癱坐在地上,臉色慘白如紙,大口喘著氣,看著滿地狼藉和那柄報廢的劍,眼中充滿了后怕。
艾朵甩掉劍上沾染的惡心黑泥,目光卻死死盯著地上那灘迅速失去活性、化作普通污水的黑泥。在泥水即將完全滲入地磚縫隙的剎那,他捕捉到一絲極其微弱、如同風中殘燭般的金屑閃光。
那是神域印記的最后一點殘留?;旌象w……或者說,神域那邊的“信使”,依然在看著。這獵犬是眼睛,也是警告。
他彎腰,從黑泥中捻起一小片幾乎無法察覺的、半融化的金屬碎片——那曾屬于獵犬體內神域印記的一部分。
“雙重信使……”艾朵低聲自語,指尖的金屬碎片冰冷刺骨。他抬頭,透過破碎的門洞望向北方——枯萎平原的方向。夜霧依舊濃重,但無形的殺機已如蛛網般張開。
夜霧中的追蹤者已死,但獵殺遠未結束。下一個,會是誰?來自冥界的稅吏大軍?還是神域的光輝審判?瑪爾莎的情報指向北方,那個白袍侍從官消失的方向,或許正是風暴漩渦的中心。
他看了一眼驚魂未定的瑪爾莎,又低頭看了看自己微微顫抖、被寒氣侵蝕的左手。
黎明,還很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