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晚晴關(guān)切的聲音仿佛隔著一層厚重的水幕傳來，模糊而不真切。陸文淵的整個世界在那一刻收縮了，只剩下資料上那冰冷的鉛字——“松雪”、“南宋末年”、“朱致遠”。
血液轟的一聲沖上頭頂，又在瞬間褪得干干凈凈，留下徹骨的冰寒和一種近乎窒息的真空感。他的手指死死攥著那幾頁薄薄的紙，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微微的顫抖卻無法抑制，帶動紙張發(fā)出細碎而刺耳的窸窣聲。
松雪！
朱致遠！
這兩個鐫刻在家族記憶深處的名字，如同兩把自八百年前射來的弩箭，精準(zhǔn)地洞穿了他所有的偽裝和勉強維持的平靜！
怎么可能？！
怎么會？！
朱致遠大師所制之琴，存世寥寥，每一張都堪稱絕世珍品，其去向在家族秘聞中皆有記載。“松雪”琴，據(jù)祖父所言，乃是朱大師贈予其忘年之交、時任禮部侍郎的陸放翁（陸游）一支旁系后裔陸明允公的禮物，一直珍藏在陸明允公一脈手中，視為族寶。臨安城破前夜，家族分散突圍，各支攜帶重要信物，“松雪”琴應(yīng)由明允公曾孫、時任揚州通判的陸伯安伯父攜帶，欲往揚州方向撤離，此后便再無音訊，想必已毀于戰(zhàn)亂或流散無蹤。
如今，八百年滄海桑田，竟在此地、此刻，從一個現(xiàn)代人口中，聽聞“松雪”琴安然存世的消息？而且就在即將決定他命運起伏的評判者手中？
是重名巧合？還是……就是那張承載著陸氏一族部分歷史與悲歡的故物？
巨大的震驚過后，是滔天的巨浪般的疑問和一種難以言喻的、近乎恐懼的悸動。如果……如果這張琴真是陸家舊物，那么這位秦思遠大師，他是如何得到的？他與陸家是否有某種不為人知的淵源？他是否知道些什么？自己這個頂著“陸”姓、身懷絕技、來歷不明的年輕人突然出現(xiàn)在他面前，他會作何聯(lián)想？
這次展演，瞬間變得吉兇難測，不再是單純的技藝展示，更像是一場指向未知深淵的冒險。一步踏錯，可能萬劫不復(fù)。
“文淵？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蘇晚晴見他臉色蒼白如紙，眼神發(fā)直，額角甚至滲出冷汗，真的嚇到了，忍不住伸手輕輕碰了一下他的胳膊。
冰涼的指尖觸感讓文淵猛地一個激靈，從巨大的震駭中驚醒過來。他觸電般縮回手，深吸了幾口粗氣，強行壓下幾乎要破胸而出的心跳和無數(shù)翻騰的念頭。
不能慌！絕不能自亂陣腳！
無論真相如何，此刻絕不能露出任何異常！
他極力擠出一個極其僵硬甚至有些扭曲的笑容，聲音干澀嘶?。骸皼]……沒事……只是，只是沒想到評委是這么……這么厲害的大師……有點，有點嚇到了……”他笨拙地試圖將失態(tài)歸因于緊張和敬畏。
這個解釋勉強說得通。蘇晚晴雖然覺得他的反應(yīng)似乎過于劇烈，但想到他內(nèi)向敏感的性子，以及秦老在業(yè)內(nèi)的泰山北斗地位，便也信了七八分，松了口氣，柔聲安慰道：“別太緊張，秦老雖然地位高，但為人很惜才的，只要你展現(xiàn)出真本事，他一定會欣賞的。這對你是個機會。”
“是……是……機會……”文淵喃喃地重復(fù)著，眼神卻有些飄忽。他低下頭，掩飾住眼底洶涌的波瀾，小心翼翼地將那幾頁重若千鈞的資料折好，仿佛那是什么易碎的稀世珍寶，實則是不敢再多看一眼那刺目的字眼。
“那……你好好準(zhǔn)備，曲子選定了告訴我一聲，或許我能幫你參謀一下?！碧K晚晴又鼓勵了幾句，見他似乎平靜了些，才起身告辭。
送走蘇晚晴，文淵幾乎是踉蹌著沖回后院，背靠著冰冷墻壁，才敢讓真實的恐懼流露出來。汗水瞬間濕透了內(nèi)衫。
陳老察覺異常，跟過來詢問。文淵無法細說家族秘辛，只能死死抓住陳老的手臂，手指冰冷，用顫抖的筆在紙上寫下：
**“方才得知，評審秦大師藏有一古琴，名‘松雪’，制作者名諱竟與我族中一件失落舊物完全相同！此事太過巧合，文淵心亂如麻，恐生變故！”**
陳老看著這行字，花白的眉毛也緊緊鎖了起來。他活久了，深知世間巧合之事甚少，更多的是人所不知的因果牽連。一件跨越八百年的舊物突然以這種方式重現(xiàn)，指向性如此明確，絕非吉兆。
老人沉吟良久，凝重地寫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事已至此，退縮反而更惹疑心。唯有硬著頭皮上，但需萬分謹(jǐn)慎！展演之時，只論琴藝書技，切勿多看那琴，勿問來歷，勿露異樣！一切如常，便是最好應(yīng)對。**”
老人的鎮(zhèn)定和清晰的指示，像一根定海神針，稍稍穩(wěn)住了文淵方寸大亂的心神。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是的，慌亂無用。無論那“松雪”琴是否與陸家有關(guān)，此刻他都沒有選擇退縮的余地。展演必須參加，而且要全力以赴。唯有展現(xiàn)出足夠耀眼卻又不帶任何“歷史包袱”的純粹技藝，才能最大程度地洗脫可能產(chǎn)生的聯(lián)想——一個真正來自“避世家族”的天才，應(yīng)該只關(guān)心技藝本身，而對古物的歷史淵源知之甚少才對。
接下來的日子，文淵將所有的震驚、恐懼、疑惑都強行壓入心底最深處，轉(zhuǎn)化為近乎自虐的練習(xí)。他練琴的時間更長了，對每一個音符、每一處韻味的處理都苛求到極致。他反復(fù)揣摩秦思遠公開的審美偏好，選擇的參賽曲目是《流水》，此曲意境高遠，技法全面，既易展現(xiàn)功力，又相對“安全”，不易流露出過多個人情感和歷史悲愴。
同時，他練習(xí)書法時，也刻意強化技法表現(xiàn)，弱化個人風(fēng)格印記，讓字跡顯得功底深厚卻“師古而不泥古”，符合一個得到良好傳承卻與外界缺乏交流的“隱世”形象。
他變得比以往更加沉默，眼神深處卻多了一根繃緊的弦。周卓來找他去“見識新玩意”的次數(shù)，都被他婉拒了。就連蘇晚晴來探討一些書畫細節(jié)，他也盡量保持距離，回答更加簡短謹(jǐn)慎，生怕言多必失。
這種異常的努力和疏離，反而讓蘇晚晴更加確信他是因大賽臨近而壓力過大，心中不免又多了幾分憐惜和敬佩。
然而，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
這天下午，文淵正在閣樓專心校稿，忽聽得樓下傳來一陣喧嘩，夾雜著陳老提高的、帶著不悅的勸阻聲。
“……錢老板，你這是干什么？我們這兒是做生意的地兒，不搞這些！”
文淵心中一動，走到樓梯口向下望去。
只見錢老板帶著兩個一看就不是善類的跟班，大大咧咧地坐在大堂中間，正唾沫橫飛地對陳老說著什么，桌上還攤開著幾張宣傳單似的東西。
“老陳頭，你別不識抬舉！”錢老板嗓門洪亮，“這可是打著燈籠都找不著的好事兒！‘民間傳統(tǒng)技藝展演’！官方辦的！露大臉的機會！我這不是看小陸有點三腳貓的手藝，想著拉他一把，給他個出頭露面的機會嘛！報名表我都給他弄來了！”他指著桌上的紙張，一副施舍了大恩的模樣。
文淵一聽，心中頓時明了。這錢老板不知從哪兒也知道了展演的消息，想來摘桃子，甚至可能想借此控制他，把他當(dāng)成搖錢樹！
陳老氣得胡子直抖：“不勞錢老板費心！小陸他已經(jīng)報過名了！”
“報過了？”錢老板愣了一下，顯然沒料到這一出，小眼睛滴溜溜一轉(zhuǎn)，立刻又堆起笑臉，“報過了好?。∵@說明咱小陸有本事！不過老陳頭，這比賽里頭門道多著呢，光有手藝不行，還得有人脈，有打點！評委啊、流程啊，這里頭的彎彎繞，你們哪懂？這樣，你讓小陸出來，跟著我干，這次比賽的所有打點、開銷，我包了！保證讓他拿個好名次，以后吃香喝辣！”
狐貍尾巴露出來了。他就是想趁機把文淵攥在手里。
“不必了！”陳老斷然拒絕，“小陸的事，他自己能把握，不麻煩錢老板！”
錢老板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變得陰沉起來：“老陳頭，給你臉不要臉是吧？你以為報名了就穩(wěn)了？信不信我一句話，就能讓他初選都過不了？”他開始蠻橫地威脅。
就在這時，文淵從樓梯上走了下來。他面色平靜，走到錢老板面前，看也沒看那報名表，只是用清晰而緩慢的、帶著濃重口音卻異常堅定的普通話說道：
“多謝錢老板好意。我的事，不麻煩您?！?/p>
錢老板沒想到他敢直接下來拒絕，惱羞成怒，猛地站起來，指著文淵的鼻子：“小子！別給臉不要臉！別以為傍上了……”他差點脫口而出“女主任”三個字，及時剎住，改口道，“別以為會兩下子就不知道天高地厚！離了我，你啥也不是！信不信我讓你在杭城混不下去！”
他的威脅赤裸而惡毒。旁邊兩個跟班也配合著捏了捏拳頭，發(fā)出咔吧的聲響。
茶館里零星的客人都嚇得不敢出聲。
文淵的心跳加快了，但他牢記陳老的告誡，絕不能沖突。他只是垂下眼瞼，重復(fù)道：“不麻煩您?！比缓?，轉(zhuǎn)身就對后院走去，用沉默和無視應(yīng)對最大的輕蔑。
“你！”錢老板氣得臉色鐵青，想發(fā)作，但畢竟在茶館里，眾目睽睽，他也不敢真的動手，只能狠狠一拍桌子，“好！好小子！你有種！咱們走著瞧！我看你能得意到幾時！”他撂下狠話，帶著跟班怒氣沖沖地走了。
這場風(fēng)波暫時平息，但錢老板離去時那怨毒的眼神，讓文淵和陳老都知道，這事絕不算完。這個地頭蛇，恐怕還會使出更下作的手段。
展演的道路，尚未開始，便已荊棘密布。前有身世琴謎如懸劍，后有小人嫉恨如惡犬。
然而，命運的戲碼并未就此停歇。
幾天后，文淵依約再次前往趙家為老人做調(diào)理。這次，趙建成的態(tài)度恭敬中帶著一絲復(fù)雜的期待，而趙正明，竟然也在場！
他顯然是有備而來，穿著白大褂，帶著聽診器和病歷夾，一副公事公辦的嚴(yán)肅模樣。
“小陸師傅，你來了?！壁w建成連忙招呼。
趙正明則只是淡淡地點了點頭，目光銳利如手術(shù)刀，從頭到腳將文淵掃視了一遍，開口道：“今天我來記錄一下老爺子治療前后的生理指標(biāo)變化，做個客觀評估。你按你的方法做就好，不必管我?！?/p>
文淵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這是正式的、來自專業(yè)醫(yī)生的現(xiàn)場監(jiān)測和評估！壓力陡增！
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忽略趙正明那審視的目光，凈手、備艾，如同前幾次一樣，開始為老人進行艾灸和輕柔的推拿。他的動作依舊穩(wěn)定，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后背已然沁出了一層細汗。他能感覺到趙正明的目光始終聚焦在他的手上，仿佛要將他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拆解分析。
過程中，趙正明果然不時地上前，用聽診器聽聽老人心肺，測量一下血壓，甚至拿出一個小本子記錄著什么數(shù)據(jù)（如肌肉張力、關(guān)節(jié)被動活動度等）。
氣氛凝重得幾乎令人窒息。
一個小時后，調(diào)理結(jié)束。老人依舊發(fā)出了舒適的嘆息，臉色紅潤了些。
趙正明上前進行了一套詳細的檢查，尤其是對老人原本痙攣最嚴(yán)重的右臂進行了多次測量和對比。他的眉頭越皺越緊，臉上的表情從最初的懷疑、審視，逐漸變?yōu)轶@訝、困惑，最后甚至帶上了一絲難以置信的凝重。
數(shù)據(jù)不會說謊。老人的肌張力確實有了一定程度的下降，關(guān)節(jié)活動度有輕微改善，最明顯的是疼痛評分（他讓老人主觀打分）顯著降低。這些變化雖然細微，但在嚴(yán)謹(jǐn)?shù)尼t(yī)學(xué)觀察下，是明確存在的。
這絕不是心理作用或者巧合能解釋的！
他放下聽診器，目光復(fù)雜地看向正在擦汗的文淵，沉默了足足有一分鐘。最后，他沉聲開口，問出了一個讓文淵猝不及防的問題：
“小陸師傅，你調(diào)理時，指尖是不是有一股……特殊的‘氣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