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莞的話，如同一盞被點亮的燈，照亮了蘇夜語心中那片被恐懼和迷茫占據(jù)的黑暗角落。逃避無用，唯有變強。這個道理簡單得近乎殘酷，卻是她此刻唯一的選擇。
她沒有絲毫猶豫，接過了那管狼毫筆。筆桿是紫竹所制，觸手溫潤，筆頭飽滿而不失鋒銳，顯然是一管上好的筆，只是此刻它在她手中重如千鈞。
“去吧?！鼻剌笡]有再多說什么，只是遞給她一個用油紙包好的小包袱，“里面有干糧和水。記住，修復師修復的是器物，渡靈人彌合的是意難平。有時，法子是相通的?！?/p>
蘇夜語將這句話牢牢記在心里，對著秦莞鄭重地點了點頭，轉(zhuǎn)身走出了靜心齋。
門外的世界依舊寧靜，月光如洗。按照秦莞的指引，她沿著小鎮(zhèn)的邊緣，向著東方走去。腳下的路漸漸從平整的石板變成了崎嶇的泥土路，兩旁的房屋也越來越稀疏，取而代?pad?之的是連綿的丘陵和在夜風中沙沙作響的竹林。
這里的“物魅”之氣更加原始、純粹。腳下的土地在低語著季節(jié)的更迭，風中帶來了遠方山林草木枯榮的訊息。蘇夜語謹記著更叔在船上的教導，將心神“錨”在了自己的呼吸上，一呼一吸，平穩(wěn)悠長。那些磅礴的自然余響，便不再是侵擾，而成了她前行時的背景音樂。
走了約莫半個時辰，一座巨大的黑影，出現(xiàn)在了前方山坳的輪廓里。
那是一座廢棄的龍窯。
整個窯身依山勢而建，如一條沉睡的巨龍，從山腳一直蜿蜒到半山腰。窯體由青磚砌成，歷經(jīng)風雨侵蝕，許多地方已經(jīng)坍塌，露出了黑洞洞的內(nèi)部。即便隔著一段距離，蘇夜語也能感覺到一股獨特的氣息從那黑影中彌漫開來。
那不是悲傷，也不是怨恨。而是一種……灼熱的固執(zhí)的近乎偏執(zhí)的意念。它像一團永不熄滅的余燼，在深夜里散發(fā)著無聲的焦灼。
蘇夜語深吸一口氣，走上前去。
越是靠近，那股灼熱的意念就越是清晰。它像是一種無形的力場，排斥著一切外來者的靠近?？諝舛家虼俗兊酶稍锒林?。
她沒有貿(mào)然進入，而是先圍繞著龍窯走了一圈。在她的視野里，整座龍窯都籠罩在一層暗紅色的光暈之中，光暈的中心，就在龍窯最核心的燃燒室位置，那里的紅光幾乎凝為實質(zhì)。
她找到了一個坍塌的缺口，側(cè)身鉆了進去。
窯內(nèi)，一片死寂。地上鋪著厚厚一層灰燼和破碎的瓷片。借著從缺口透進的月光，她能看到窯壁上被火焰炙烤了千百遍后留下的深色痕跡。
那股灼熱而固執(zhí)的意念，如同實質(zhì)的浪潮，瞬間將她包圍。
“嗡——”
一個畫面，毫無征兆地沖入了她的腦海。
那是一個赤著上身、肌肉虬結(jié)的男人，正瘋狂地往窯口里添著松木。熊熊的窯火映照著他那張被汗水和窯灰弄得烏七八糟的臉，他的雙眼布滿血絲死死地盯著窯內(nèi)那片跳動的火光，口中喃喃自語：“還差一點……就差一點火候……這一次一定要燒出那抹天青色……”
畫面一閃而過，但那股對“完美”的極致追求，和對“失敗”的極度不甘，卻如同烙印一般，深深地刻在了蘇夜語的感知里。
她明白了。這個物魅，是這座窯、以及那位不知名的窯工，畢生執(zhí)念的聚合體。它不肯安息，是因為它從未燒出過自己想要的那一件完美的作品。
它被困在了一個“求而不得”的循環(huán)里。
蘇夜語定了定神，催動胸前的鎮(zhèn)靈硯。一股清涼的氣息涌出，試圖去安撫那股焦躁的意念。她想用鎮(zhèn)靈硯平和的力量告訴它一切都過去了可以放下了。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她的“安撫”非但沒有起作用，反而像是往滾油里潑了一瓢冷水！
那股暗紅色的光暈猛地一漲，灼熱的意念瞬間變得狂暴起來！一股強大的精神沖擊，狠狠地撞在了蘇夜語的心神之上！
“呃！”
蘇夜語悶哼一聲，只覺得大腦像被一柄燒紅的鐵錘砸中，她踉蹌著后退兩步，靠在了冰冷的窯壁上才沒有倒下。
為什么會這樣？
她立刻意識到自己錯了。這個物魅的執(zhí)念，并非源于悲傷或怨恨，而是源于一種創(chuàng)造者的偏執(zhí)。對于一個畢生追求完美的匠人來說“放下”和“算了”，才是對他最大的侮辱。她的安撫，在它看來是一種否定。
堵不如疏。
她想起了更叔的話。強行安撫，就是“堵”。
那要如何“疏”？
就在她心念電轉(zhuǎn)之際，秦莞的那句話再次浮現(xiàn)在她心頭：“修復師修復的是器物，渡靈人彌合的是意難平。有時，法子是相通的?！?/p>
法子是相通的……
蘇夜語的目光，落在了滿地的碎瓷片上。作為一名修復師，當她面對一件殘器時，她會怎么做？她不會對它說“你碎了認命吧”。她會研究它的材質(zhì)，分析它的裂痕，然后用最合適的材料，最精湛的技藝，去彌合那道缺憾。
這個物魅的“意難平”，就是那道無法彌合的“缺憾”。它缺的不是安寧，而是一次“完美”的燒制。
一個大膽甚至有些瘋狂的念頭，在蘇夜-語的腦海中形成。
如果……我?guī)退瓿赡兀?/p>
她閉上眼睛，不再用鎮(zhèn)靈硯去對抗那股灼熱的意念，而是放開心神，主動去“聆聽”它。她將自己想象成一塊等待入窯的泥坯，去感受那火焰的溫度，去理解那窯工的期盼。
漸漸地，她不再是被排斥的闖入者她的心神開始與那股固執(zhí)的意念，產(chǎn)生了微妙的共鳴。
她再次“看”到了那個循環(huán)的畫面。
窯火升騰，一件青瓷瓶的虛影在火焰中緩緩凝聚。它的造型優(yōu)雅到了極致，線條流暢，多一分則肥，少一分則瘦。釉色也在慢慢變化，從普通的青色，向著那傳說中“雨過天青云破處”的絕美天青色轉(zhuǎn)變。
然而，就在那抹最純粹的天青色即將凝成的最后一剎那——
“咔！”
一道細微的裂痕，如同鬼魅，出現(xiàn)在瓶身上。
功敗垂成。
那股充滿了無盡遺憾和不甘的意念，也在這瞬間爆發(fā)到了頂點。
就是現(xiàn)在！
蘇夜語猛地睜開雙眼，眼中精光一閃。她沒有絲毫猶豫，右手握緊了那管秦莞交給她的狼毫筆，左手則緊緊按住胸口的鎮(zhèn)靈硯！
她將自己的全部心神，將自己作為一名修復師對“完美”的所有理解，都灌注到了筆尖！同時她催動鎮(zhèn)靈硯，調(diào)集起一股最精純的“化”之力，順著手臂，匯聚于筆鋒！
她對著那件即將碎裂的青瓷虛影，在那道裂痕將顯未顯之處，凌空一筆，輕輕“描”了下去！
她描的不是墨，而是鎮(zhèn)靈硯轉(zhuǎn)化而來的最本源的靈氣！她修復的不是器物，而是那段充滿了缺憾的“記憶”！
這一筆，仿佛跨越了時空，精準地落在了那個“意難平”最脆弱的節(jié)點上。
剎那間，時間仿佛靜止了。
那道即將出現(xiàn)的裂痕，消失了。那件青瓷瓶的虛影，通體一震，一抹無法用言語形容的純凈至極的天青色，在它身上徹底暈染開來。溫潤如玉，宛若天成。
完美。
持續(xù)了不知多少年的執(zhí)念循環(huán)，在這一刻，被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
窯內(nèi)那股灼熱焦躁的氣息，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如釋重負的平和與溫暖。窯火的余溫。
那個赤膊窯工的虛影再次出現(xiàn)，他沒有再看窯火，而是癡癡地看著那件完美的天青瓷瓶。良久，他轉(zhuǎn)過頭，對著蘇夜語的方向，露出了一個釋然的感激的笑容，然后與那件瓷瓶一起，化作了漫天溫暖的紅色光點緩緩消散。
一股遠比之前任何一次都龐大、都純粹的念力洪流，從消散的光點中涌出，盡數(shù)匯入了蘇夜語胸前的鎮(zhèn)靈硯中。鎮(zhèn)靈硯發(fā)出一陣愉悅的輕鳴，將這股龐大的念力轉(zhuǎn)化提純?nèi)缓笠还蛇h勝從前的精純靈氣，如醍醐灌頂般，反哺回蘇夜語的四肢百骸。
蘇夜語只覺得通體舒泰，神魂仿佛被清泉洗滌過一般，變得更加凝實、通透。她對這個世界的感知，也變得更加清晰入微。
她緩緩吐出一口濁氣，低頭看著手中的狼毫筆。
她終于明白了“渡”的真正含義。
那不是施舍，不是憐憫，而是平等的傾聽深刻的理解，以及……用自己的力量，去為那段凝固的時光，續(xù)上一個溫柔的結(jié)局。
她，不再只是一個被動逃亡的修復師。從這一刻起，她是一名真正的“渡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