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1章:南辭贈書,深研醫(yī)理 靖安四年的秋風(fēng)卷著青槐葉掠過窗欞時,
康倩正蹲在藥圃邊,用曾祥鏵新制的銀藥鏟給半枯的薄荷松土。
這把藥鏟比她去年用的木鏟沉了許多,握柄處纏著防滑的麻布,
是陳慧昨夜燈下一針一線縫的——自上次用馬齒莧救下王磊后,
曾祥鏵便說她的手該用些像樣的家伙什了。 “倩倩,南家小哥的信!
”陳慧的聲音從院門口飄來,帶著幾分雀躍??蒂恢逼鹕恚ドw壓著的藥簍晃了晃,
里頭剛采的紫蘇葉簌簌落了兩片。她拍掉手上的泥,小跑到門口時,
正見陳慧捧著個牛皮紙包,指尖捏著枚火漆印,紅得像熟透的山楂。 “是南辭哥哥?
”康倩仰著臉問,辮梢沾著的蒲公英絨毛落在陳慧手背上。
南辭去年隨父南浦歸帆去京城求學(xué)時,曾說每月會寄信回來,可這都三月沒消息了,
她還以為是京城的驛路出了岔子。 陳慧笑著把紙包塞進她懷里:“可不是么?
南先生親自送來的,說這包裹里除了信,還有樣要緊東西?!彼皖^替康倩摘去辮梢的絨毛,
指尖觸到那枚玄紋玉佩——自打上次山塌預(yù)警后,曾祥鏵便讓她日夜戴著,用紅繩系在頸間,
藏在粗布衣衫里,只偶爾彎腰時能瞥見玉佩邊緣的玄色紋路。
康倩抱著紙包跑回自己的小偏房。這屋子原是堆柴的,去年曾祥鏵特意隔出半間,
糊了新窗紙,擺了張矮桌和兩個杌子,桌角堆著她從《本草圖經(jīng)》上抄的藥訣,
字跡歪歪扭扭,卻一筆一劃透著認真。她把紙包放在桌上,先摸了摸火漆印,
上頭是南家的“浦”字紋,邊角有些磨損,想來是路上顛簸久了。 拆開牛皮紙,
里頭先掉出封信,信封上的字比去年南辭臨走前留的字條工整了許多,墨色濃淡不均,
像是寫信時心緒不寧。康倩捏著信紙邊角展開,
一股淡淡的松煙墨香混著薄荷氣飄出來——她認得,這是南辭慣用的“青麟墨”,
去年他教她認藥時,硯臺里總磨著這種墨。 “康倩妹妹親啟:見字如面。”她小聲念著,
指尖劃過紙面,“京城不比青槐村,街市喧鬧,學(xué)堂規(guī)矩也多。先生教《黃帝內(nèi)經(jīng)》,
同窗多是官宦子弟,論起醫(yī)理,總說‘古法不可破’,
我卻覺妹妹說的‘看天看地看病灶’更實在……” 讀到這兒,康倩咯咯笑出聲。
去年南辭臨走前,兩人在老槐樹下爭論“麻黃平喘”該用根還是用葉,
她指著藥圃里的麻黃說:“天旱時根長得壯,平喘就用根;雨水多時葉茂,就該用葉。
”當(dāng)時南辭還笑她“小孩子家的歪理”,如今看來,他竟是記在心上了。 信里還說,
京城的藥鋪比青州鎮(zhèn)多了十倍,光是賣薄荷的就有三種——有江南來的“龍腦薄荷”,
葉子卷如雀舌;有西域來的“紫莖薄荷”,莖稈帶著淡紫;還有本地的“土薄荷”,
就是青槐村遍野都是的那種?!褒埬X薄荷最烈,解署疫最好,只是貴得很,一兩要二十文,
夠買三斤糙米了?!笨蒂幻偶垼鋈幌肫鹑ツ赅彺迨钜?,若有這種薄荷,
是不是就不會死那么多人了? 信紙末尾說,隨信寄來一本手抄的《傷寒雜病論》,
是他在京城書鋪淘到的孤本,原書紙頁都脆了,他熬夜抄了半個月,
“妹妹且看‘辨太陽病脈證并治’篇,那里面說的‘桂枝湯’,
與你用薄荷解署疫的道理相通,都是‘因勢利導(dǎo)’?!?康倩趕緊去翻紙包,
底下果然壓著本藍布封皮的冊子,書脊用麻線縫了三道,邊角被細心地包了牛皮。
翻開第一頁,南辭清秀的字跡撲面而來,開頭寫著“南辭手抄,贈康倩妹妹存閱”,
旁邊還畫了個小小的藥圃,圃里歪歪扭扭長著三株草,想來是他記憶里的甘草、柴胡和薄荷。
她正看得入神,忽聽院外傳來曾祥鏵的聲音:“倩倩,來看爹炮制當(dāng)歸。
”康倩把書往懷里一揣,跑出去時,見曾祥鏵正蹲在灶臺邊,面前擺著個黑陶盆,
里頭浸著的當(dāng)歸片胖乎乎的,像浸了水的木耳。 “爹,南辭哥哥寄書來了!
”她獻寶似的把冊子遞過去。曾祥鏵擦了擦手上的水漬,接過冊子翻了兩頁,
眉頭慢慢舒展:“這孩子有心了。這版《傷寒雜病論》比咱家那本全,
你看這‘酒制當(dāng)歸’的法子,寫得多細。” 他指著其中一頁給康倩看,
南辭用紅筆批注:“當(dāng)歸性溫,生用活血,酒制后溫通之力更勝,治產(chǎn)后血暈最宜。
”旁邊還畫了個小酒壇,壇口冒著熱氣。曾祥鏵拿起一片當(dāng)歸:“今天咱就試試酒制,
讓你瞧瞧這法子妙在何處?!?灶膛里的火噼啪響著,曾祥鏵先把當(dāng)歸片撈出來,
攤在竹篩上瀝干?!爱?dāng)歸要選這種主根粗長、斷面黃白的,須根太多的沒用。
”他捏起一片給康倩看,“你聞聞,正經(jīng)岷山當(dāng)歸,帶著股甜香,若是有霉味,就是壞了。
” 康倩湊過去聞,果然有股淡淡的蜜香,不像上次閻修才偷偷挖走的那些,聞著發(fā)苦。
她忽然想起上個月朱柳玉偷金銀花時,曾祥鏵雖沒明說,
卻在夜里嘆氣——那些金銀花是他打算用來給曾慧奶奶治風(fēng)濕的,朱柳玉偷走的半筐,
夠熬一個月的藥了。 “酒要用這種米酒,度數(shù)低,能引藥入血分?!痹殓f拿起個陶壺,
往黑陶盆里倒了些,酒液金黃,帶著米香。他把當(dāng)歸片倒進盆里,用手慢慢揉搓,
“要讓每片當(dāng)歸都沾上酒,這樣炮制出來才均勻?!?康倩也學(xué)著伸手去揉,
米酒沾在手上涼涼的,當(dāng)歸片在掌心里滑溜溜的。曾祥鏵看著她認真的樣子,
忽然說:“倩倩,爹明天帶你去青州鎮(zhèn)的藥鋪,見識見識正經(jīng)的炮制法子?!?“真的?
”康倩眼睛亮起來。她長到四歲,只去過兩次青州鎮(zhèn),一次是買甘草,一次是送草藥,
都沒好好看過藥鋪里的光景。曾祥鏵點頭:“南辭在信里說京城的藥鋪講究,
咱青州鎮(zhèn)雖比不得,卻也有幾家老字號,讓你瞧瞧人家是怎么切藥、炒藥的?!?說話間,
當(dāng)歸片已經(jīng)吸足了酒液,變得沉甸甸的。曾祥鏵把它們倒進砂鍋里,架在小火上慢慢炒。
“火不能大,要像煨栗子似的,慢慢烘?!彼弥耒P輕輕翻動,“炒到當(dāng)歸片微微發(fā)黃,
帶著焦香,就算成了。” 康倩蹲在灶邊,看著當(dāng)歸片在砂鍋里慢慢變顏色,
從淺棕變成深褐,空氣里飄著酒香混著藥香,竟比陳慧蒸的棗糕還誘人。
她忽然想起南辭書里說的“醫(yī)者意也”,大概就是說,炮制藥材就像給人看病,
得用心琢磨火候、分寸,急不得,也慢不得。 炒好的當(dāng)歸片被攤在竹篩上晾涼,
曾祥鏵挑了幾片遞給康倩:“嘗嘗?!彼胚M嘴里嚼了嚼,先是有點苦,接著回甘,
帶著淡淡的酒氣,不像生當(dāng)歸那么沖?!斑@就是‘酒制’的妙處,”曾祥鏵說,
“既能去當(dāng)歸的燥性,又能讓它走得更快,直達病灶。” 那天晚上,
康倩把南辭的書放在枕邊,借著月光翻到“麻黃湯”那頁。南辭在旁邊畫了個小太陽,
寫著“太陽病,頭痛發(fā)熱,身疼腰痛,骨節(jié)疼痛,惡風(fēng)無汗而喘者,麻黃湯主之”。
她忽然想起去年王磊被蛇咬時,爹先用三棱針放血,再敷馬齒莧,不就是“因勢利導(dǎo)”嗎?
蛇毒在血里,放掉些血,毒就少了;馬齒莧性寒,正好克蛇毒的熱。 正看得入神,
忽聽窗外傳來沙沙聲。康倩披衣下床,推開窗一看,月光下,曾祥鏵正蹲在藥圃邊,
借著馬燈的光給那幾株半枯的薄荷澆水。他的背影在月光里顯得格外寬厚,
像藥圃邊那棵老槐樹。 “爹,這么晚了還澆水?”她輕聲問。曾祥鏵回過頭,
笑了笑:“這薄荷耐旱,但根須傷了,得勤著點澆。就像人受了傷,得慢慢養(yǎng)?!彼D了頓,
望著遠處黑沉沉的山影,“倩倩,爹知道你想當(dāng)大夫,可這醫(yī)道難走,不光要懂藥,
還得懂人心?!?康倩沒說話,手指無意識地摸著頸間的玉佩。玉佩在夜里總是溫溫的,
像揣著個小暖爐。她想起閻修才看玉佩時的眼神,
像餓狼盯著肥肉;想起鄧中強在藥鋪里問起玉佩時,爹拉著她就走的慌張;想起南辭信里說,
京城的大夫為了爭個太醫(yī)院的職位,能把好好的藥方改得面目全非。 “爹,我不怕。
”她輕聲說,“我只要治好病就行,不想那些別的?!痹殓f走過來,摸了摸她的頭:“好,
有這份心就好。明天去鎮(zhèn)里,爹帶你去見個老朋友,他是‘回春堂’的老掌柜,
炮制藥材的本事,青州城里沒人能比。” 第二天一早,康倩就被陳慧叫醒了。
她穿了件新做的青布褂子,是用曾祥鏵從邊關(guān)帶回來的布料做的,耐磨。
陳慧還給她梳了兩個小髻,用紅繩系著,說“去鎮(zhèn)上得體面點”。曾祥鏵挑著個空藥簍,
里面放著南辭的書和昨天炮制好的當(dāng)歸片——他說要讓回春堂的老掌柜瞧瞧,他女兒的悟性。
從青槐村到青州鎮(zhèn)要走一個時辰的路,沿著一條蜿蜒的土路,兩邊是一望無際的麥田。
秋風(fēng)吹過,麥浪翻滾,像金色的海洋??蒂桓谠殓f身邊,
蹦蹦跳跳地認路邊的草藥:“爹,那是蒲公英,葉子鋸齒狀的;那是苦苣,
能敗火……” 曾祥鏵笑著點頭,偶爾指著幾株她不認識的:“那是茵陳,開春時采最好,
能治黃疸;那是青蒿,夏天用得多,秋天就老了?!彼鋈煌O履_步,
指著遠處山坡上的幾叢灌木:“看見沒?那是酸棗樹,它的仁能安神,治失眠最好。
南辭書里說的‘酸棗仁湯’,就是用它做的。” 康倩趕緊記在心里,
想著回去要在藥圃里也種幾棵。她忽然想起南辭信里說,京城有個大夫,
能用酸棗仁配著別的藥,讓失眠的人一夜安睡,只是那大夫脾氣怪,看病要先收十兩銀子,
尋常百姓根本請不起?!暗?,以后咱們濟世堂開起來,給人治病不收那么多錢好不好?
”她仰著臉問。 曾祥鏵愣了一下,隨即大笑:“好!咱倩倩說了,不收那么多錢。
咱濟世堂,就為濟世救人?!彼糁幒t大步往前走,聲音在麥田里回蕩,驚起幾只麻雀,
撲棱棱飛向藍天。 到了青州鎮(zhèn),康倩眼睛都看直了。
鎮(zhèn)口的牌坊上刻著“青州古鎮(zhèn)”四個大字,漆皮雖有些剝落,卻透著股威嚴。街上人來人往,
挑擔(dān)的、推車的、叫賣的,比青槐村過年時還熱鬧。路邊的藥鋪果然多,
“回春堂”“濟世藥局”“百草堂”,一塊塊黑漆金字的牌匾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
曾祥鏵帶著她徑直走到“回春堂”門口。藥鋪是兩層小樓,門臉用青磚砌著,
掛著兩串干草藥,一串是金銀花,一串是連翹,都是治感冒的良藥。
門口坐著個穿長衫的老者,正瞇著眼曬太陽,手里把玩著個藥碾子。 “李掌柜,別來無恙?
”曾祥鏵拱手笑道。老者睜開眼,看見曾祥鏵,眼睛一亮:“喲,這不是曾軍醫(yī)嗎?
什么風(fēng)把你吹來了?”他站起身,康倩才發(fā)現(xiàn)他個子不高,背有點駝,但眼睛很亮,
像淬了光的黑豆。 “來給您送點好東西?!痹殓f把藥簍里的當(dāng)歸片遞過去。
李掌柜捏起一片聞了聞,又放進嘴里嚼了嚼,點點頭:“好手藝!酒制得恰到好處,
沒有焦氣,回甘足。這是你炮制的?” “是小女弄的,”曾祥鏵把康倩往前推了推,
“倩倩,叫李爺爺?!笨蒂磺由亟辛寺暎钫乒裥Φ醚劬Σ[成了一條縫:“好閨女,
多大了?”“四歲了?!薄八臍q就能炮制出這等當(dāng)歸?不簡單,不簡單!
” 李掌柜拉著他們進了藥鋪。里頭比康倩想象的大得多,迎面是個巨大的藥柜,
分成上千個小格子,每個格子上都貼著藥名,“人參”“鹿茸”“麝香”,
光看名字就讓人眼花繚亂。藥柜前站著個小伙計,正用戥子稱藥,動作麻利得像玩雜耍。
“這是我徒弟,小三子?!崩钫乒窠榻B道。小三子趕緊放下戥子,給曾祥鏵作揖,
眼睛卻好奇地盯著康倩——大概從沒見過這么小的姑娘懂藥材。
李掌柜指著藥柜說:“曾軍醫(yī),你看我這藥柜,分‘上中下’三品,上品是參茸之類的貴藥,
中品是尋常藥材,下品是草藥。你家那藥圃,種的多是下品,偶爾有些中品,是不是?
” 康倩點點頭,她家藥圃里最多的就是馬齒莧、薄荷這些,甘草、柴胡就算好的了,
像人參這樣的,只在《本草圖經(jīng)》上見過。李掌柜忽然從一個小抽屜里拿出塊東西,
遞給康倩:“來,閨女,摸摸這個。” 那東西黃澄澄的,像塊小磚頭,上面坑坑洼洼的。
康倩摸了摸,有點硬,聞著有股土腥味。“這是茯苓,”李掌柜說,“長在松樹根下的,
能健脾利濕。你看這斷面,越白越好,發(fā)灰的就是陳貨?!彼帜贸鰤K發(fā)黑的茯苓,
“這個就差遠了,藥效減了大半。” 康倩把兩塊茯苓對比著看,
忽然明白爹說的“辨藥如辨人”是什么意思——好藥材就像好人,
表里如一;壞藥材就像壞人,看著差不多,內(nèi)里早壞了。她想起朱柳玉偷金銀花時,
挑的都是看著鮮亮的,其實好多已經(jīng)發(fā)霉了,大概就是不懂這個道理。
李掌柜又帶他們?nèi)ズ筇每磁谥扑幉?。后堂比前堂還熱鬧,有個大鐵鍋正冒著熱氣,
里面炒著黑乎乎的東西,聞著有點像焦米?!斑@是炒炭的地榆,”李掌柜說,
“地榆生用止血,炒炭后止血力更強,治便血最好?!迸赃呌袀€石臼,
小三子正用石杵搗著什么,砰砰作響?!澳鞘侨橄?,要搗成粉才能入藥,”李掌柜解釋,
“這東西黏糊糊的,得趁熱搗,不然粘在石臼上弄不下來?!?康倩看得眼睛都不眨了,
手里的南辭手抄本被捏得緊緊的。她忽然覺得,這藥鋪就像本活的醫(yī)書,比南辭的書還精彩。
李掌柜看著她癡迷的樣子,對曾祥鏵說:“這閨女是塊學(xué)醫(yī)的料,你可得好好教。
將來有機會,讓她來我這兒學(xué)學(xué)炮制,我把畢生本事都傳她?!?曾祥鏵連聲道謝,
從藥簍里拿出南辭的書:“李掌柜,您看這手抄本如何?是京城來的孤本。
”李掌柜戴上老花鏡,翻了幾頁,連連點頭:“好東西!這‘酒制當(dāng)歸’的法子,
比我那本還細。南家那小子,在京城沒白待?!彼钢渲幸豁?,
“你看這句‘麻黃湯中麻黃、桂枝相須為用,一散表寒,一溫通經(jīng)脈’,說得太透徹了!
” 康倩湊過去看,南辭在旁邊畫了兩個小人,一個吹著風(fēng)發(fā)抖,一個喝了藥冒汗,
憨態(tài)可掬。她忽然想起去年鄰村暑疫,爹用了薄荷,她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