墻角破桶里搜刮出的麻布，粗糲得像砂紙。蘇晚把它釘在斑駁掉皮的墻上，像掛一塊等待凌遲的皮。潰爛的手臂每抬高一寸，腐肉和繃帶粘連處就發(fā)出細(xì)微的撕裂聲，膿血混著組織液，順著小臂蜿蜒爬下，在灰撲撲的麻布上洇開一小片濕冷的暗黃。空氣里那股甜腥的腐爛味，混著松節(jié)油的刺鼻，成了工作室揮之不去的背景。
禿頭炭筆捏在沒傷的右手里，筆尖鈍得劃紙都費(fèi)勁。她盯著那片麻布，腦子里空得嗡嗡響。周墨的話在耳邊炸：“燒不干凈垃圾，就爛在這里！”燒？拿什么燒？高燒倒是沒退，太陽穴突突地跳，眼前麻布的紋理都在晃。三天了，除了墻角紙箱里那幾個(gè)石頭硬的饅頭渣，胃里只有火燒火燎的空洞。餓到極致，連看那桶里沾著顏料的廢紙都想啃。
周墨在屋子另一頭，背對(duì)著她，正用一把豁口的舊刻刀削一塊破木墩。木屑簌簌落下，他削得專注又狠厲，好像那木頭跟他有血仇。削下來的碎渣也不浪費(fèi)，掃進(jìn)一個(gè)破鐵罐，蘇晚知道，那是他留著當(dāng)炭筆用的。
蘇晚閉上眼，用力甩了甩昏沉的腦袋，想把那些嗡嗡聲趕出去。再睜眼時(shí)，炭筆尖狠狠戳向麻布！動(dòng)作太大，牽動(dòng)左臂傷口，劇痛讓她眼前一黑，悶哼出聲。筆下只留下一道歪扭發(fā)虛的淺痕，像垂死蟲子的爬跡。
“廢物！”周墨的聲音像淬了冰的砂輪，毫無預(yù)兆地砸過來。他不知何時(shí)停下了削木墩，刻刀尖還滴著點(diǎn)木屑汁。幾步跨到她面前，高大身影罩下來，光線都被掐斷大半。他劈手奪過蘇晚手里那截禿炭筆，看都沒看，拇指食指一捻，“咔嚓”一聲脆響，炭筆斷成兩截，黑渣簌簌落下。
“裝死給誰看？”他眼皮耷拉著，視線像冰錐子扎在她潰爛流膿的左臂上，“爛條胳膊就畫不了？那你這爪子也別要了！”
話音未落，他猛地探手，不是抓筆，而是直接攥住了蘇晚那只勉強(qiáng)還算完好的右手腕！力道大得像是要捏碎骨頭！蘇晚痛得倒抽冷氣，沒等她掙扎，周墨另一只手已從那破工作臺(tái)針線盒里，抽出一根最粗的縫被子的鋼針！針身閃著寒光，針鼻兒上還掛著一小截灰白的棉線。
“畫不了，就給我縫！”周墨的聲音又冷又硬，不容半點(diǎn)質(zhì)疑。他攥著蘇晚的手腕，像操控提線木偶，強(qiáng)硬地將那根冰冷粗糲的鋼針塞進(jìn)她僵硬發(fā)麻的手指間。針尖的寒意直透骨髓。
“用這個(gè)！蘸著你那身爛肉里流出來的膿血！”他另一只手指著她左臂傷口不斷滲出的、散發(fā)著甜腥味的黃濁液體，眼神里沒有憐憫，只有一種近乎殘酷的瘋狂，“畫！把你骨頭縫里的恨，給我一針一針扎進(jìn)布里！扎不出火星子，就等著它爛穿！”
鋼針刺骨的冰冷和腕骨欲裂的劇痛，像兩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烙在蘇晚瀕臨崩潰的神經(jīng)上！連日積壓的饑餓、高燒、屈辱、絕望……被周墨這非人的逼迫徹底點(diǎn)燃！一股狂暴的戾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燒得她眼前一片血紅！
“啊——！”一聲不似人聲的嘶吼猛地從她喉嚨里炸開！她像頭被逼到絕境的母狼，非但沒有退縮，反而借著周墨攥住她手腕的那股蠻力，身體猛地向前一傾！被塞進(jìn)指間的粗針，帶著她全身的恨意和那股被點(diǎn)燃的、毀滅性的力量，狠狠扎向釘在墻上的粗麻布！
噗嗤！
針尖穿透粗糙厚實(shí)的麻布纖維，發(fā)出沉悶的撕裂聲。劇痛從握針的右手掌心傳來——鋼針太粗，她用力過猛，針尾狠狠硌進(jìn)了自己的掌心肌膚！尖銳的刺痛讓她渾身一顫，但動(dòng)作沒有絲毫停滯！
抽針！帶出幾縷粗糙的麻絲！
再扎！對(duì)準(zhǔn)旁邊洇開的膿血邊緣！
“嗤啦——！”
鋼針再次粗暴地穿透麻布！這一次，針尖精準(zhǔn)地劃過那片濕冷的、黏膩的膿血！黃濁的液體被針尖帶起，在粗糲的布面上拖曳出一道粘稠、猙獰、散發(fā)著腐敗甜腥的痕跡！
蘇晚徹底瘋了！或者說，她從未如此清醒！她不再需要周墨攥著她！她猛地甩開周墨的手（那力道之大讓周墨都微微后退了半步），右手死死攥著那根沾滿膿血的粗針，左手不顧潰爛的傷口，狠狠按在麻布上，用掌心潰爛的皮肉和膿血去涂抹、去碾壓！
針扎！穿刺！拖曳！
掌壓！涂抹！暈染！
她不是在“畫”，是在搏命！是在凌遲！每一針都帶著對(duì)沈清漪偽善笑容的詛咒！每一道膿血拖痕都印刻著顧衍之冰冷“報(bào)警”二字的恨！每一次手掌按壓都碾碎母親搶錢時(shí)那張貪婪的嘴臉！粗針在她掌心硌出血痕，和左臂的膿血混在一起，不分彼此，統(tǒng)統(tǒng)被她當(dāng)成“顏料”，狠狠拍進(jìn)、扎進(jìn)那粗糙的麻布里！
汗水混著淚水，從她扭曲狂亂的臉頰上滾落，砸在布面上，和膿血交融。高燒讓她的視線模糊重影，但她的手卻像被地獄的惡鬼附身，精準(zhǔn)而狂暴地在麻布上穿刺、撕裂、涂抹！一個(gè)輪廓在混亂、污濁、充滿毀滅氣息的痕跡中，逐漸顯現(xiàn)——扭曲、掙扎、被濃重的污血和黑暗包裹，卻以一種近乎暴戾的姿態(tài)，向上、向四周撕裂、伸展！像一只從腐爛沼澤里爬出、渾身浴血、每一根骨頭都燃燒著毒焰的……鳳凰！
工作室里只剩下粗針?biāo)毫崖椴嫉摹班坂汀甭?、蘇晚粗重如破風(fēng)箱般的喘息、以及汗水淚水滴落的啪嗒聲?？諝饫飶浡鴿饬业难?、膿液的甜腥和一種近乎硫磺的毀滅氣息。
周墨退開兩步，抱著胳膊，后背靠在冰冷的、剝落墻皮的磚墻上。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像一塊風(fēng)化的巖石。只有那雙鷹隼般的眼睛，死死鎖定在墻上那塊正被蘇晚用血、膿和瘋狂“繪制”的麻布上。隨著那扭曲燃燒的輪廓越來越清晰，他眼底深處那團(tuán)沉寂的火焰，開始瘋狂跳動(dòng)、燃燒，越來越亮！
當(dāng)蘇晚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將鋼針狠狠扎進(jìn)“鳳凰”空洞的眼窩位置，身體再也支撐不住，順著墻壁軟軟滑坐到冰冷的水泥地上時(shí)，周墨動(dòng)了。
他沒有看癱軟如泥、渾身被汗血浸透、眼神渙散的蘇晚。他徑直走到墻角那個(gè)散發(fā)著焦糊味的破鐵皮桶邊——桶里是他平時(shí)燒廢料和煮劣質(zhì)膠水的火源，里面炭火未熄。他抄起桶邊一把銹跡斑斑、前端燒得暗紅的舊烙鐵。
握著烙鐵粗糙的木柄，周墨走到那面墻前。昏黃的燈光下，烙鐵尖端暗紅的光芒，像惡魔的眼睛。他銳利的目光掃過麻布上那只用膿血和恨意勾勒出的、污穢猙獰的鳳凰。然后，他毫不猶豫地，將燒紅的烙鐵尖，狠狠按向麻布上那片最濃稠、最濕漉的膿血中心——正是“鳳凰”的心臟位置！
“滋啦——?。?！”
一股濃烈的、蛋白質(zhì)燒焦的惡臭瞬間爆發(fā)！白煙騰起！暗紅的烙鐵尖陷入粗麻布，貪婪地吞噬著膿血和布料的纖維！
蘇晚癱在地上，被那刺鼻的焦臭和灼熱的氣浪一沖，渙散的瞳孔猛地聚焦！她看到周墨手中的烙鐵，像燒紅的獠牙，狠狠噬咬著麻布上那只她傾注了所有恨意和生命的“鳳凰”！心臟瞬間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
就在她以為周墨要徹底毀掉這唯一的“作品”時(shí)，烙鐵被猛地提起！
麻布上，心臟的位置，留下了一個(gè)焦黑、邊緣猙獰翻卷的、穿透性的恐怖烙?。∧抢佑∠褚粋€(gè)丑陋的傷疤，又像一個(gè)燃燒的出口。詭異的是，烙印周圍，被烙鐵高溫瞬間烤干的膿血，形成了一圈暗紅發(fā)亮的、如同熔巖凝固般的硬痂，牢牢地鑲嵌在焦黑的洞口邊緣！那焦黑與暗紅交織的烙印，散發(fā)著死亡的氣息，卻又透出一種極其暴烈、極其野蠻的生命力！仿佛那只污血鳳凰的心臟，正在通過這個(gè)烙印，向外噴射著毀滅與重生的毒焰！
周墨隨手將還在冒煙的烙鐵丟回鐵皮桶，發(fā)出一聲刺耳的哐當(dāng)。他走到癱軟在地的蘇晚面前，居高臨下。他伸出那只沾滿木屑和炭灰的粗糙大手，沒有碰蘇晚，而是猛地抓住她身上那件早已被汗水、膿血浸透、看不出原色的破T恤后領(lǐng)！
“刺啦——！”
一聲布帛撕裂的脆響！那件破衣被他像剝死皮一樣，粗暴地從蘇晚身上撕扯下來！汗?jié)?、冰冷、沾著膿血的破布被扔在腳邊。
蘇晚下意識(shí)地蜷縮起身體，暴露在冰冷空氣中的皮膚瞬間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只剩下貼身的、同樣污穢不堪的背心。
“想靠這點(diǎn)膿血裝死？還早！”周墨的聲音依舊冰冷，卻帶著一種奇異的、滾燙的力度。他彎腰，撿起地上那把沾著膿血和布屑的粗鋼針，硬生生塞回蘇晚還在微微顫抖的、布滿血痕的右手掌心里！針尖的冰冷和掌心的刺痛讓她一個(gè)激靈。
“鳳凰？”他嗤笑一聲，下巴朝墻上那幅焦黑烙印的麻布揚(yáng)了揚(yáng)，“一堆爛肉膿血糊出來的玩意兒，也配叫這名兒？”
他鷹隼般的眼睛死死盯住蘇晚渙散又驟然緊縮的瞳孔，一字一頓，如同淬火的鐵錘砸下：
“它現(xiàn)在，叫‘涅槃’！你的‘涅槃’！”
“拿穩(wěn)你的針！你這身爛骨頭里的火，還沒燒透！想飛？先把你骨縫里的膿，給我流干、燒盡！”
說完，他不再看蘇晚，轉(zhuǎn)身走向他那個(gè)破木柜，翻找著什么，只留下一個(gè)在昏黃燈光下如同鐵塔般的背影。
蘇晚蜷在冰冷的地上，右手死死攥著那根沾血的粗針，針尖抵著掌心，帶來尖銳的真實(shí)感。她抬起頭，赤紅的眼睛死死盯住墻上那只焦黑烙印的“鳳凰”。心臟的位置，那個(gè)猙獰的烙印，仿佛正透過焦煙，對(duì)著她無聲咆哮。
掌心被針尖抵破的傷口，滲出的血珠，溫?zé)嵴吵?，順著鋼針冰涼的表面，緩緩滑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