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擦亮，巷子里的酸腐味混著晨露的濕冷。周墨一腳踹開“墨跡未干”吱呀作響的破木門，拎著兩件東西出來——滴著餿水膿血的象牙白“裹尸布”禮裙，肩膀爬著黑紅蜈蚣疤的破皮夾克。他像扔兩塊爛抹布，把它們甩在門口那個散發(fā)著惡臭的綠色大垃圾桶蓋上。餿水從桶蓋縫隙滲出，順著桶壁流下，在水泥地上積成一小灘黑綠的粘液。兩件“作品”就癱在這粘液邊緣，禮裙?jié)皲蹁醯墓骷嗈抢聛?，蹭著污穢的地面。
“擺這兒。”周墨聲音粗糲，帶著沒睡醒的沙啞。他轉(zhuǎn)身從門后拽出半張爛了腿的破板凳，咣當一聲杵在垃圾桶旁，濺起幾點臟水?！白€(wěn)。賣不出去，中午餿水桶見?！闭f完，他抱著胳膊，后背往掉皮的門框上一靠，眼皮耷拉著，像尊門神。
蘇晚拖著虛浮的步子挪出來。左臂潰爛的傷口在繃帶下火燒火燎地抽痛，右手掌心被粗針反復(fù)硌破的皮肉糊著血泥。清晨的冷風一吹，身上那件薄背心跟紙糊似的。她看著垃圾桶蓋上那兩件散發(fā)著地獄混合惡臭的“貨”，胃里空得絞痛，嘴里全是顏料的苦澀和膿血的甜腥。坐？那條爛板凳腿歪著，坐上去怕是要散架。她干脆靠著冰冷的磚墻，蜷縮著滑坐到地上，破褲子沾滿濕冷的灰泥。
巷子活了過來。蹬三輪收泔水的哐當碾過，車轱轆沾著菜葉碾過那灘黑綠粘液，濺起幾點污漬甩在破皮夾克上。早起倒馬桶的老太太捂著鼻子匆匆繞過，渾濁的老眼掃過垃圾桶蓋上的東西，嘟囔一句：“晦氣！”拎著馬桶小跑離開。
幾個穿著校服的學生打鬧著跑過，其中一個瘦猴似的男孩眼尖，指著那條灰黃污濁的禮裙怪叫：“哇！快看！垃圾桶里鉆出個喪尸新娘！”同伴哄笑，有人捏著鼻子做嘔吐狀：“臭死了！什么玩意兒！快走快走！”哄笑聲遠去。
斜對面五金店老板叼著煙出來潑隔夜茶根，黃褐的茶水劃了道弧線，“嘩啦”潑在離板凳腿不遠的水洼里，濺起的泥點沾上蘇晚的破褲腳。老板斜眼瞥了瞥垃圾桶蓋上的東西，又瞥了眼蜷在墻根、臉色慘白如鬼的蘇晚，嗤笑一聲：“操！大清早擺攤賣破爛？還他媽是帶味的破爛？滾遠點！別擋老子生意！”一口濃痰“呸”地吐在離蘇晚腳尖不到一寸的地上，黃綠粘稠，冒著熱氣。
蘇晚蜷縮著，頭埋在膝蓋里，指甲死死摳進掌心剛結(jié)痂的傷口，新鮮的刺痛和膿血的粘膩混在一起。胃里空絞的疼痛，被巷弄的污水、痰漬和刺耳的嘲笑淹沒。垃圾桶蓋上的兩件“作品”，在晨光下散發(fā)著更濃烈的絕望氣息。
日頭爬高，巷子里人來人往，垃圾桶蓋上的“貨”成了瘟疫源，人人避之不及。蘇晚的意識在饑餓和低燒中浮沉，靠在冰冷的墻磚上，幾乎要昏睡過去。
一陣緩慢、拖沓的腳步聲停在不遠處。蘇晚費力地掀起沉重的眼皮。一雙沾著干泥點、鞋頭開裂的舊布鞋停在眼前。順著洗得發(fā)白、打著深藍補丁的褲腿往上，是一個穿著同樣洗得發(fā)白、但漿得挺括的深灰色斜襟褂子的老太太。頭發(fā)花白，在腦后挽成一個一絲不茍的小髻，用一根磨得發(fā)亮的烏木簪子別著。臉上皺紋深刻，眼皮松弛下垂，但一雙眼卻亮得驚人，像蒙塵的玻璃球里嵌著兩顆燒透的炭芯。
老太太沒看蘇晚，那雙亮得驚人的眼睛，像探照燈一樣，死死釘在垃圾桶蓋那兩件“垃圾”上。尤其那條浸透膿血餿水、胸口被膿血“線”縫出潰爛痕跡的禮裙。她看得很慢，很仔細，甚至微微彎下腰，湊近了，鼻翼翕動，像是在嗅聞那濃烈的惡臭?？菔莸?、布滿老年斑的手伸出來，指關(guān)節(jié)粗大變形，指甲厚而灰黃，像某種老樹的皮。她沒碰裙子，指尖懸在那道猙獰的膿血縫合線上方，微微顫抖。
“這料子，”老太太開口了，聲音嘶啞得像砂紙磨過朽木，帶著濃重的地方口音，“糟踐了。”她指的是那曾經(jīng)是上好的象牙白絲綢，如今成了吸飽污穢的裹尸布。
周墨靠在門框上，眼皮都沒抬，鼻子里哼出一個模糊的音節(jié)，算是回應(yīng)。
老太太渾濁卻銳利的目光終于從裙子上移開，轉(zhuǎn)向蘇晚。那目光像冰冷的探針，從她潰爛的左臂繃帶，到她糊著血泥的右手，最后釘在她蒼白憔悴、眼窩深陷的臉上?！把绢^，”她嘶啞地問，“這上面的膿血，你的？”
蘇晚喉嚨干澀發(fā)緊，發(fā)不出聲，只是幾不可察地點了下頭。
老太太灰黃的厚指甲，輕輕敲了敲自己深灰褂子的斜襟，那里用同色布打了塊補丁，針腳細密得幾乎看不見?！斑@口子，”她指了指禮裙胸口那道被膿血“縫”出的扭曲傷疤，“縫得夠毒。心里憋著刀子吧？”
蘇晚身體猛地一顫，赤紅的眼睛對上老太太那雙亮得瘆人的眼。屈辱、恨意、被看穿的冰冷……瞬間涌上喉嚨。
老太太沒等她回答，枯枝般的手伸進自己洗得發(fā)白的深灰褂子內(nèi)襟里，摸索著。掏出來的，不是零錢，而是一個同樣洗得發(fā)白、但疊得整整齊齊的深藍色土布手絹包。她一層層，極其緩慢地打開布包。里面沒有零錢，只有幾張卷了邊、沾著汗?jié)n的百元紅鈔，還有一小卷用橡皮筋捆著的、更舊的十塊二十塊。
她抽出兩張紅鈔，又數(shù)出幾張十塊二十的，枯瘦的手指沾了點唾沫，仔細捻開，湊夠一沓。然后，她彎腰，沒有遞給蘇晚，也沒有遞給周墨，而是將那一小沓錢，帶著一種近乎鄭重的姿態(tài)，輕輕放在了那條骯臟的、滴著膿血餿水的禮裙——胸口那道最猙獰的膿血縫合線上！
濕漉漉的絲綢瞬間吸飽了紙幣，膿血的污黃在紅票子上洇開，邊緣迅速變得暗紅濕軟。
“裙子，我拿了?！崩咸穆曇粢琅f嘶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她伸出那雙布滿灰黃厚指甲的手，小心翼翼，像捧起一件易碎的圣物，又像拎起一塊腐肉，避開了最濕最臟的部分，只捏住禮裙肩頭還算干硬的一角，將它從垃圾桶蓋上提了起來。濕漉漉的裙擺滴著渾濁的液體，在骯臟的地面拖出一道蜿蜒的水痕。
老太太拎著這條“裹尸布”，沒再看任何人，拖著那雙開裂的舊布鞋，轉(zhuǎn)身，一步一步，緩慢而穩(wěn)定地消失在巷子深處污濁的晨光里。
風卷著巷子里的垃圾碎屑打著旋兒。那條破皮夾克還孤零零地趴在垃圾桶蓋上，肩膀的蜈蚣疤在陽光下更顯猙獰。禮裙胸口那道膿血縫合線上，那幾張被浸透、邊緣洇著暗紅污漬的鈔票，像幾塊剛剝下來的血痂，粘在骯臟的絲綢上。
蘇晚蜷在墻根，像被抽掉了所有骨頭。老太太那雙亮得瘆人的眼睛，那灰黃的厚指甲，那輕輕放在膿血縫合線上的錢……像一場荒誕的噩夢。胃里空的絞痛被一種更強烈的眩暈取代。
周墨動了。他離開門框，幾步走到垃圾桶前。看也沒看蘇晚，直接伸手，將粘在膿血裙子上的那幾張濕漉漉、臟兮兮的鈔票揭了下來。膿血和餿水的粘液在紙幣上拉出惡心的絲。他毫不在意，粗糙的手指將幾張浸透污血的鈔票在手心隨意捏了捏，卷成一團。
然后，他走到蜷縮在墻根的蘇晚面前，居高臨下。他伸出那只沾滿油污、此刻又捏著臟污鈔票的手，沒有遞給她，而是猛地抓住她左臂——正是潰爛流膿、裹著骯臟繃帶的位置！
“呃！”蘇晚痛得身體一縮。
周墨力道極大，捏著她潰爛的傷處，像鉗子夾著一塊爛肉。他另一只手，將那卷浸透污血的、濕冷的鈔票，狠狠拍進、幾乎是摁進了蘇晚左臂繃帶被膿血浸透、最濕最軟的那塊地方！
鈔票邊緣粗糙的纖維和濕冷的臟污，瞬間摩擦、壓迫著潰爛的傷口！劇痛如同燒紅的鐵釬，狠狠捅進蘇晚的神經(jīng)！她眼前一黑，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痙攣！
“你的‘涅槃’，”周墨的聲音像淬了冰的石頭，砸在她痛得抽搐的耳邊，“開張了。錢，自己捂熱乎了，別讓它爛在膿里?！闭f完，他松開鉗子般的手，不再看痛得蜷成一團的蘇晚，轉(zhuǎn)身踢開那張爛板凳，咣當一聲響，走回了散發(fā)著松節(jié)油和餿水味的“墨跡未干”。
巷子里，只剩下蘇晚蜷縮在冰冷的墻角，左臂潰爛的繃帶上，死死壓著那幾張浸透污血、冰冷濕粘的鈔票。劇痛和鈔票濕冷的觸感，如同冰與火，順著潰爛的傷口，狠狠烙進她的骨髓深處。垃圾桶蓋上，那件爬著蜈蚣疤的破皮夾克，在晨光下散發(fā)著死寂的光。